捕捉了某種情緒,也許就表達了一個時代
我的父親是1934年的人,還沒懂事就先趕上了戰亂,毫無疑問,他經歷過饑餓。我出生于1964年,謝天謝地,他的不幸我都避開了。在我父親的這一頭這簡直就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他的兒子都免于饑餓了。——“免于饑餓”是羅斯福說過的話,它多次被我的父親所引用。事實上,我的父親對這句話的理解也不太對,羅斯福所說的是權利,而我的父親所著重的則是運氣。
饑餓是什么呢?在我看來饑餓就是闌尾,它是一節獨特的生命組織,就生長在我們的腔內。——它并不參與消化,相對于那些被我們所吃進去的食物,它是視而不見的。在更多的時候,這個類屬于消化體統的裝置只是一套預警設備。在必要的時候,它一定會告訴你,它在。
父親91歲了,健康、幸福。父母的健康和幸福自然也是我的幸福。
父親卻越來越喜歡回顧他的童年了。他的童年有什么可說的呢?當然有,那就是沒有盡頭的饑餓。終于有那么一天,我突然明白過來了,91歲的父親一直在擔憂,他特別渴望我能給他一個承諾:我不會讓你挨餓的。
我有些痛苦,但我沒有承諾。卡爾-馬克思說:“人不能否定他沒有的東西。”依照同樣的邏輯,我想說,人不該承諾他已經擁有的東西。
——可我的父親為什么就如此擔憂呢?有點可笑的。可我并沒有笑話他,我寧可把話題岔開去。他91歲了,而我才61。我只是反反復復地提醒我自己,在長壽的長者面前,無論我們多大年紀,我們都不要自以為是。我從不敢說我很了解我的父親。我們之間相隔了30年,在漫長的30年里,他體內的預警系統究竟打開過多少次又閉合過多少次?我能知道么?我不知道。我的直覺是,91歲的父親他的闌尾再一次打開了預警,它想開口說話,也許已經說了。
《打野》也許就來自于這樣的傾聽。我承認,我什么也沒有聽見,我能感受到的僅僅是父親的情緒。我驚奇地發現,我從年輕人那里也感受到了情緒的類似性。《打野》就是這么來的。作為一個小說家,我必須告訴自己,捕捉了某種情緒,也許就表達了一個時代。
謝謝《收獲》,感謝你們對《打野》的厚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