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5年第3期|王海雪:多巴胺之夏(節選)

王海雪,有作品發表于《十月》《花城》《鐘山》《山花》《芙蓉》等文學期刊。部分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載。部分作品入選《2016中國短篇小說精選》《2021中國女性文學選》《2024年中國女性小說選》等年度文學選本,曾獲若干省級文學獎項。陸春祥書院、富春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漂流魚》《白日月光》等。
多巴胺之夏
文 | 王海雪
未完成的房子
南方多樹,樹木多葉,將陽光切成了小碎片。北北無事可做的時候,就會拉著椅子坐在樹下,閉上眼睛,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想。雜念還是像海浪,從腦海里涌出來。她對夏天開始有記憶,是從馬來西亞回來之后。后來,第二個季節來的時候,她會比對陽光的深度。她在心里會找一個傾訴的對象,說馬來西亞的陽光都是玉米大小的顆粒。她知道哪怕在微信上和Magee或者薔薇說這個比喻,他們也無法感同身受,即使他們都在熱帶國家待過一段時間。
母親已經去世一個月了。父親和哥哥去了遠方的城市繼續從前的工作。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人必須為每一天的生存奮斗。而她,好像將自己排斥在世界之外。應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生活呢?她不去想,也不聽任何人的勸告。畢竟,十年前,她就已經選擇做一名自由職業者。她覺得如今的自己很消沉,這種消沉和母親在世的時候不一樣。
她看了一眼樹與樹之間那個自制的廢棄秋千,少女時期,她從上面跌下來,摔斷了手,打了很久的石膏。好些年前,她在嘉輝家中的院子里,見到了一個相似的秋千,坐墊是天藍色的。所見的一切都填滿了多巴胺。她站在那里,看著那些纏繞在圍欄上的植物,居然會有人種爬山虎。嘉輝說,因為不需要養護。確實,這里很少有人來,也應該鮮有人打理,不然植物不會茂密到失序。
她走到秋千架旁,繩子很粗,好像是被雨水時時刻刻雕上幾刀。這是嘉輝為沒能出世的女兒做的。那本該是他們一家三口的房子。
她背對著嘉輝說,自己對秋千有陰影,不會再蕩得高高的。嘉輝回道,他對這個房子也有陰影,可是他不怕站在陰影里。她轉身看他,想從他身上找出一些外顯的痛苦。一個人遭遇那么重大的打擊,哪怕過去很久,總有痕跡在。可是,嘉輝藏得很好,或者他根本不需要藏,那些疤痕已經淡得不注意就看不出來了。沒有人能夠將自己不喜歡的遭遇與自己剝離,送往彼岸。學會如何與它們相處是一門非常艱難的功課,但必須要學。
只要還有一口氣,事件都會與我們同呼吸。
北北感到這涂滿多巴胺的房子被嘉輝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不想讓人那么快樂。或者說,他不想讓人被這些快樂的表象挾持。
如果不是和他聊起自己的事,如果不是剛好聊到彼此的不快樂,如果不是剛好都在這樣一個合適的時機,她不會踏入他的回憶之中。她坐了上去,雙手緊緊抓住兩邊的繩子,她感到自己的雙手正被繩子悄無聲息地爬上去,纏繞,勒住。她還能感覺到嘉輝遺留在繩上的溫度。
如今,她突然在那一瞬間明白,那棟房子滿是茂盛的消沉氣息,而不是和她處在一個都是多巴胺的夏天里。多巴胺這個詞,是她看到那些色彩時心里浮起的第一個詞。
在和嘉輝來那里之前,北北和嘉輝說過自己在國內的一些事。她收到了公司的經濟補償金。她看著手機上的銀行短信,眉開眼笑。沒有人會跟錢過不去。她拿起手機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接著,她說,其實,我沒有和我的好朋友說真話,我是被逼辭職的。
他說,小宮女一般都活不過一集,你算是在檳城重生了。她說,誰知道呢,自己給自己發了一副牌,希望不要打爛。他說,其實我是一個鰥夫,我的妻子死于難產,孩子跟媽媽一起走了。你的牌不會比我的爛啦。
她看著他平靜的臉,說,多久了,我是否該安慰你。他沒有避開她的目光,說,兩年。不需要,你和她很像。她說,三百六十五個日夜乘以二,六百三十天,不長。我是我,不要代入,那會讓你傷心。他說,不會。我從那場遭遇中學會了如何面對這個千變萬化的世界。它不會將我逼瘋,只有我才能讓它發瘋。你數學好差,得數是七百三十天。
他問,你遇到過可怕的事情嗎?她說,我為了和男朋友分開,自己把孩子流掉了,他不知道。這算可怕嗎?他說,也是爛牌,爛得可怕,但是對你往后的日子來說,不可怕,因為他遲鈍到都不知道你懷孕了。
她說,很高興你這樣想。他說,無論誰離開,這個世界依然繼續著。她說,這倒是,我離開了,公司照樣運轉如初。我只是一個無足掛齒的離場者。他說,你能領悟到這一點,已經比大多數人難得了。
她說,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愿意這樣,你聽說過這句中國話嗎?慧極必傷。他說,我還知道前一句——情深不壽。她說,你中文真好。他說,跟你練出來的。
這是擁有最多窗戶的房間,在將這棟房子大部分的房間對外出租后,他讓父母留了其中幾間自住,這是其中他最喜歡的一間。這棟樓房臨街,處在鬧市區,和眼前的這棟婚房位置不同。
這棟主要拿來出租的房子已經傳了三代,經過數輪修繕,看不出任何修修補補的痕跡。陽臺被一扇推拉門隔開,護欄用的是綠釉花磚,這是以前閩南人最喜歡的磚。她見過。也許嘉輝祖籍福建。她沒問,他也沒說。他不是一個喜歡追本溯源的人。
萬物不存在永恒,永恒只是一種時間比對的方式。和樹木相比,人類的壽命太短,和其他小動物比,又顯得過于漫長。
她一邊聽他的話,一邊過去倒咖啡??吹娇Х葯C旁邊放著一瓶唇膜,她拿起來,說,我可以用嗎?唇裂了,唇和皮膚一樣,都是干皮體質。他看了她一眼,淡然地說,隨便。她打開,看到里面的膏體,好像無人用過,她便問,是全新的嗎?他說,不是,用得少而已。他手里一直拿著咖啡,兩根手指在杯身上動了兩下。她用手抹了膏體,涂了上去。說,是草莓味的。他說,你眼瞎啊,寫的就是草莓味。
她舉起一看,說,果真是。又繼續說,你怎么有這個?他說,一直都有,只是你沒發現而已。她說,是嗎?昨天來的時候沒看到呀。沒想到熱帶地區濕度這么高,嘴唇也會脫皮,好煩。他說,現在問題不就解決了嗎?你可以拿去,晚上涂厚一點,第二天起來會好很多。她說,你好懂。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后,她說,都是草莓的味道。她瞥了一眼新的咖啡機。他剛買的,意大利產的,據說這個品牌是世界上最好的咖啡機品牌。她摸了摸金屬外觀,說,真的很豪華。他問,你覺得今天的咖啡味道怎么樣?她說,好像比昨天的味道更豐富細膩。他白了她一眼,說,你真的好遲鈍,現在才品出來。之后,一直到她離開馬來西亞,她的二手咖啡機一直閑置。
她問,你每年都會去祭掃嗎?他說,靈骨塔。她說,哦,我不熟悉。他說,有機會我帶你去。她說,好呀。他們先來到了這里——未完成的房子。
隨機波動
北北經常想起以前玩過的恐怖游戲“筆仙”。那不過是無意識的拉扯,隨機指定的一個地方,那是內心的指向。破解之后,這個童年時期的游戲中駭人的部分就被瓦解了??墒?,她依然想不明白,自己擇機選中的國度為何會讓自己的心境在后來徹底改變。如果她去的是泰國、越南或者菲律賓,一切是不是又會被逆轉?嘉輝和她一起去買的行李箱被她用黑布罩著,放在家里的一角。后來,整理行李時,她還是沒有用上它。她將它獨自留在了空無一人的家里,去了廣州。她告訴薔薇,她不是很想重返這座城市,那會讓她覺得指針轉回了過去,一切都沒有發生之時。
那時候,母親還活著,聽聞她和男朋友分手的消息,立刻讓哥哥幫忙買了火車票,過來問她。那是母親對她唯一一次表露擔心,好好的怎么分開了。母親說了許多男朋友的好話。她耐心地聽了很久,心里想,可是我不愛他呀,我應該和一個自己不愛的好人過一輩子嗎?還是結了之后再離婚?
在母親的世界里,兩個人應該緊密綁定至筋骨相連才能在這世上有切膚的安全感。一直到母親說累了,以困倦的姿勢躺在她身邊,很快睡著,她才感到解脫。她起來,拿起手機看了時間,就把行李箱輕輕推了出去。萬向輪不費力氣,又輕,吵不醒疲勞入睡的人。
北北是在第三天母親還未醒來時離開的。簽證下來后,她猶豫了好些天,還未敲定出行的日子。母親到來的第二天,她立刻在攜程上訂票,即使價格貴了些,她告訴母親自己的計劃雷打不動地執行。她用百度搜索了世界地圖,指給母親自己將要去的國家。說離中國很近,是一個華人居多的國家,安全而富有,還額外說了很多馬來西亞的好話,讓母親能夠安心。
她本來約了同在本城工作的同學,在一家名為“他家烘焙”的露臺餐廳吃飯,可因為匆忙出行,她失約了。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家餐廳,主要是因為食材和廚師。廚師總是親自給她們這些常客上菜,廚師很高,五官好看,是那種讓人看了讓人覺得很親切的長相,和菜單上那些菜品一樣,讓她有家的感覺。她從未和同學坦誠過這種感覺,畢竟父母和哥哥都是她的家人,她不能說自己從未產生過“家”的感覺。每次和母親通話,她都會覺得母女關系在某些時刻是一種累贅。她知道這不是正常人的想法。她對薔薇說自己好像不是一名正常人。
同學說,是不是因為在那里分手,所以逃離了?她發了一個搖頭的表情包,即使知曉同學不會相信。人與人之間,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思考和行事。無所謂了。她想。
她提出分手時,男朋友很錯愕,脫口而出不會有人像我那樣對你好。她很生氣,她聽到這樣的話不是感動,而是反感,好像她必須要為這句話付出什么。她想,那你干脆不要對我好了,我又不需要。他們沒有吃成飯,廚師還沒將菜端出來她就拎包走了。那天天氣不好,陰雨綿綿,她坐在外場獨立的帳篷里,風依然灌進來,冷。她走下樓時想的是廚師的面孔,這讓她覺得自己無情無義,這么快就將前男友拋之腦后了……
在航班即將起飛的時候,她和薔薇語音,說自己終于擺脫了媽媽,可她害怕自己的離開不過是人生中又一次普通的逃離。她說,我不喜歡,但是我擺脫不了和他們是家人的事實。掛斷后,她將飛機調至飛行模式。她喜歡空中飛行,雖然部分國際航班提供空中wifi,但是她沒有遇到過,也不希望遇到。那是她可以放下手機的時間,她對如何打發漫長的空中旅途無計可施,同機艙的所有旅客也是如此。她喜歡這種狀態,那是她能夠被迫抵達的一種極致,不是極端。
檳城的夕陽仍然讓抵達的人覺得渾身被照得發燙。她在檳城遇見了他。
那天,聽到敲門聲,她將浴袍隨便罩在身上,就走過去把門打開了……對面是一名年輕的男子,她盯上他的眼眸,有那么一瞬間,她無法動彈。她只知道他叫她小心避開地上那只馬陸。她終于看到門口那只癱著不動的馬陸,它們一般都不在室內,她嚇了一跳,抬腳跳了幾下。他說,不慌。她順著他的聲音走入他的目光里。原來,一個人遇到另一個人時,是可以瞬間忘記自己所處的現實的。
他是房東的兒子,馬來西亞華人,講一口流利的中文。就住在她的隔壁。過來收租,只收現金。在他取代他母親來收租之前,她都不喜歡這種交現金的方式。一名獨居在異國的女孩,太多的現金在身上會讓她。她討厭這樣的不安。
她覺得自己置身在一個巨大的浴室,眼前水汽繚繞,世界慢慢模糊起來,他的臉卻清晰出現在除霧鏡前。那張臉不特別,普普通通,目光溫柔卻有力,好像能將她送至渴望的彼岸。他第三次叫她時,她才想起應該把錢遞過去。她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中文名還是英文名?還是都告訴你吧。英文名叫彼得,中文名叫嘉輝。她說,這名字和一名港星同音,我叫蘇北北,可以叫我小北。哦。他漫不經心,看樣子不打算記住。
她是離開之后,才慢慢記起一些以為已經忘記了的細節,才慢慢讓以為忘記的一切重新變得血肉豐滿。她問,你媽媽呢?他回頭,說,以后都是我來了,我媽要打麻將,新來的租客是高手,她要學技術。
她懷疑他是裝幽默。她瞥了下他的臉,一本正經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她便敷衍說,這確實很適合你媽媽。
你認識他嗎?
檳城的樓都是彩色的,不遜色于漫長的白日。閉眼的時候,北北的心里就灑滿了五顏六色,而不是飄滿必須要記住的英語單詞。彼時,她二十七歲,有許多精力去處理不同的事。那時候的新聞不像現在泥沙俱下,她用的也只是那幾個有名的平臺。她會發布一些短視頻,多是自己旅行的內容。離職后,為了謀生,她成為了一名旅行博主。粉絲量很低,無法變現,她依靠內容和一些來自平臺的定制約稿獲取收入。錢不多,北北不得不動用到她在廣告公司工作時攢下的積蓄。她會對每一個關心她經濟狀況的朋友說,她很好。就算不好,別人又能幫她什么呢?她在街上走路時就會想這些。她不是很喜歡檳城的食物,味道太重,她的腸胃很久都不適應。她買了一個二手咖啡機,飛利浦的,磨豆的功能殘缺不全,勉強能煮,但總比便利店出售的速溶包好喝多了。很久以前,她已經喝不了植脂末了。
有一天傍晚,她的咖啡豆喝完了,沒有及時補充。她想起嘉輝,覺得他應該有,便走去房東的房間,敲了敲門。那是一道很少見的鐵門,也許這棟房子里住過無賴的的租客,發生過各種匪夷所思的事件,房東必須焊一道這樣的門來保護自己和家人。
北北覺得他應該在。一直以來,她的直覺從不出錯。來應門的確是嘉輝。她說自己要借一些豆子解困。他沒有言語,而是走到房間中間的島臺上,取過裝滿豆子的玻璃罐,倒出一些在左手上。他沒想過應該要拿一個保鮮袋,或者多給她一些。他再次走過來,說,手伸出來。她把手曲成一個圓,咖啡豆就像小瀑布一樣滑到掌心里。他說,一杯的量。然后,他就回去坐在沙發上,沙發的對面是一個電視機,正在播一些無聊的節目。她轉身邊走邊想他淡漠的表情。她騰不出另外一只手打字,她喜歡找人聊天,她有許多的社交軟件,都是在檳城認識的來來去去的人,中國人和外國人。此刻,她想跟Magee說話。Magee剛剛大專畢業,像是她的一個善良的弟弟,雖然她不確定擁有一個弟弟是否就像她的感受一樣。Magee只在檳城待了兩個月,整日說中文,最終學無所得,放棄了在馬來西亞留學的想法,不再考雅思,也不準備繼續升學,回到國內,四處晃蕩,最終選擇在家里躺平。
Magee回國后,她壓力大的時候就跟他在微信上聊天。他們一起吃過一個冰沙,最后在冷氣十足的店里凍得頭皮發麻。可惜衣裳單薄,抵御不了從體內生出的巨寒。他們畏畏縮縮地覺得自己像衣衫襤褸的人,走出了甜品店,在路邊站了許久。為了打發時間,他們繼續說話。Magee的母親二婚嫁了一個生意人,他花的是繼父的錢,他不討厭繼父,卻也無法喊出一聲爸。他們聊這些瑣事至少聊了半個小時,覺得身體慢慢熱起來,才沿路走回去。
她和他都說,無所事事真的是一段好時光。Magee自己會下廚,每天給自己做一些簡單又營養的飯菜。有一次,他發來一盤炒豬皮的照片,說都是膠原蛋白。她卻一陣反胃,從小她就吃不了油膩的東西。她說,還是靠護膚品和美容儀抗衰吧,像她這樣挑食的人食療是靠不住了。
那天,嘉輝收租走后,她就抓住胸前的浴袍,以免走光。走到對面敲門,Magee不在,他肯定沒有去上課,應該又去街上東游西蕩了,他說過這里的陽光充滿濕氣,和北方不同,他要多出去走走,讓這陽光曬滿身體。這是一個偷懶的好借口。她想告訴Magee,她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她從他身上,好像看見了自己的余生。一如她猜測的那樣,他沒在。Magee這個懶鬼。她在心里咒罵,滿肚子的話煙消云散。
她捧著咖啡豆邊走邊想起那天,用肩膀推門入室時的場景,她一陣走神,然后,咖啡豆就從手掌掉到了地板上。她呆了好一會,徑直空著手踩過那些四散的豆子去了那張小床上,她鋪的是粉色的床單,床墊很薄,不過她的骨頭已經適應了這種堅硬。她發現自己很困,卻睡不著。也是從這天開始,她出現了失眠的癥狀。之后,她考雅思,每次都卡在那0.5分上。
北北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她不喜歡看時間,那會提醒她,她依然在深夜里清醒著。她記得自己做了一個有關他的夢,都是和他一起做一些無聊的小事,比如坐在島臺邊面對面喝咖啡,椅子很高,她很瘦,怕自己重心不穩摔下來,兩人漫無邊際地說話。
她用面包機把剩下的最后一片吐司烤焦了。
不想出門。她說,她沒說出來的是,只想和他待在一起。他沒有說話,好像很享受吐司的新味道。他說,你知道嗎?烤焦容易致癌。她說,那你怎么還吃?他說,偶爾吃不會馬上死掉的。對哦。她想。
無論在多么嘈雜的環境里,她都能辨認出他的聲音,輕聲細語的,卻足夠讓你聽見,好像他有神奇的能力,只要他想跟誰說話,就能選定誰。
一直到那個周六的傍晚,她見他在用碎紙機,才知曉自己做了一個逼真的夢境。
她看到那些紙張被機器慢慢又整齊地吞掉,想著碎紙機的鋸齒到底有多鋒利。他看到她,說,你要不要試試。他在的時候,那道鐵門不再關上了。她說,你等下,我去拿些不用的打印材料。她還不是很喜歡完全電子化,那會讓她覺得自己被技術統治了,所以,她在附近的一個華人打印店打了很多網上下載的資料,有些過于陳舊,有些過于簡單了。她進屋取出了一摞,來到他身邊。他說,一頁一頁放,不要著急,碎紙機的聲音就像溪流的響聲,能讓人安靜下來。她按照他說的方式,一張又一張地放進去,看著它們徹底消失。很多年后,她才明白,不是碎紙機的原因,而是他有一種讓人鎮靜的力量,就像一床柔軟溫暖的蠶絲被,恰到好處地蓋在身上,將褶皺的睡眠溫順地撫直了。
她回屋后,終于發信息問Magee,你認識嘉輝嗎?
Magee說,知道,死了妻子的男人,克妻。
她不悅,說,迷信,不要亂評判。Magee說,你叫我說的。她說,我叫你以后都要說好話。
發霉的時光
嘉輝很少去安放骨灰的華人寺廟。那是去過一次就不會忘記的地方。他記住了那里彌漫香火的氣味以及骨頭被烘烤的味道。他花了數年,才確認盒子里裝的曾經是兩個人的肉體,而那些活著的時候共處的時光與對話呢,那是精神,那是魂魄,火讓關于一個人的精神魂飛魄散。他在陽臺上,有時望著低矮的女兒墻,有時看著那些花磚,不時會想一些形而上的問題。那場變故讓他逐漸成為一名無名的哲人。北北說他有一張不會有任何情緒變化的臉,他沒笑,只是說,也許吧。心里想,如果你遇到這樣的事情,然后花費了很久一直在想為何如此,你也會被訓練成我這樣子。
北北在的時候,他會覺得陽臺有一些生氣。他感到灼熱,那是陽光毫無遮擋地流瀉下來產生的熱量。北北涂了防曬霜,他沒有。他會流汗,后背的衣裳很快被浸濕。這時,他覺得自己短暫地活了過來,察覺到周圍的生物氣息,包括綠蘿、在花盆里爬動的螞蟻、還有外面樹上的蟲子。有馬陸在陽臺上一動不動,有綠色的尺蠖慢慢地尋找別的出路,想回到枝葉繁茂的樹上去。
北北會脫下拖鞋,光著一只腳走過去,將它們打死。她說看到這些害蟲就惡心。他沒有阻止,而是說,你好殘忍。北北拍完,就把鞋子套回去,折回來說,對待它們仁慈就是對樹的殘忍。
她不洗手,直接拿起咖啡杯給自己灌咖啡。她告訴他,她從初中起,為了維持精力,就開始喝了。最先喝的是雀巢,學校附近小超市買的。他不喜歡她的衛生習慣。他叫她去洗手。她說不想走那么遠。雖然北北和她長得很像,性格卻截然不同。他說那以后你自己煮了。北北說,不喝就不喝,我只動口不動手。他被她的無所謂逗樂了。
那天,他做了烤牛排。很久不用的蒸烤一體機在早上就已經被他清理了一遍。媽媽很少在這里煮飯。就算做了,也還是喜歡用燃氣灶烹煮。操作復雜,學不會。這是媽媽的話,也是她的話。他把烤盤拿出來擦拭,想起她。她第一次來這里,就是在買了這個廚房機器不久。她喜歡在廚房鼓搗東西。她有許多奇思妙想,能將兩不相干的食物奇妙地搭在一起,看得人食欲大開。那是他最胖的一段時期,二十歲出頭,不應該那么胖的。她的體重也同樣上升,社交平臺上都是她制作的食物照片。她說她準備開一家餐廳,雖然還沒想好是哪種主題。他已經很久沒有點進去看那些照片了,也沒有再發任何懷念的話語。
他說,吃牛排嗎?和我一起吃吧。北北問,今天是什么特別的日子嗎?他說,是的。是離世之日。北北明白了,是忌日。
陽臺是一片毫無遮擋的地方,陽光將所有的空地占據。幾盆綠籮放在角落,也許再過幾個月,就會沿著縫隙長出陽臺外。北北將折疊小桌搬過來,接著又拖來兩把椅子。嘉輝把食物放在托盤里,端過來。
食物不止兩份七分熟的牛排,還有烤面包和意大利面。北北用叉子叉了一塊牛排,吃了一口,嘉輝已經幫她將其切成了許多的小塊,又倒上了黑椒汁。她問,我該說些什么嗎?他說,你這樣問,讓我想到之前我們的對話。她說,你知道,我直言不諱,我不喜歡猜,猜容易出錯。
嘉輝說,綠籮比人長壽。北北說,不,如果你將它看成一個個體,那上面的每一片葉子都是獨立的生命,你看那剛長出來的,就是替代了已經枯掉的、失蹤的。
嘉輝以前在一家軟件公司上班,處理完喪事后,他就沒再出去工作過。這一年,他開始偶爾接一些小項目,自己在家處理。嘉輝說,有時真的不想跟人打交道,那種想問又不知道該不該問的樣子讓他很為難。北北說,我有時也很討厭這種情況。和嘉輝不一樣,哪怕極度討厭,北北說話總是留有余地。他說,你也沒問過我。北北想了想,承認自己也是那萬千俗人的一個。
前段時間的午后,經常下雨,也許它們中的一些被風擄走了。自然界很喜歡做這樣的事。北北說。
嘉輝說,人也一樣。北北說,我連夜做了好幾個夢,跟英語都沒有關系,夢中的我怎么這么忙呢?嘉輝問,做了什么夢?北北答,現在還記得的就一個,夢到自己談了一個女朋友。
這很奇特。
她的名字叫嘉輝。
這也很奇特。叫嘉輝的女人長什么樣子?
我不記得了,就記得是短發。
是我這樣的發型嗎?
她抬頭看了他濃密的劉海一眼,說,你發量怎么那么多呢?怎么保養的?
每隔兩周就用芝麻油涂抹半小時。
那我做不到。
那你就等著脫發吧。
這個你不用擔心,不會禿的,因為我不喜歡動腦。
怪不得你考不到自己想要的分數。
后來,他一個人站在原來的位置時,經常記起那天,無論對他還是她,都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她讓他在那天沒有那么悲傷,甚至有些快樂。
他經?;叵氲谝淮闻c北北見面的時刻。他發現彼此之間的每一句話、每一樣事物都在多年后引起了漫長的回旋,導致了一場持久而強烈的心靈颶風。那是一種沉睡多年卻在有朝一日被喚醒的感覺,就像有人輕輕對著你的靈魂敲打,然后,你慢慢地活了過來。只是活過來而已,可這已經足夠讓你重新認出所處的世界的長相。
北北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
(此為節選版本,全文見《湘江文藝》2025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