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8期|周濤:小城閑筆

周濤,內蒙古包頭市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天津文學》《鹿鳴》《東方文學》《散文百家》《作家天地》《合肥文藝》《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報刊雜志發表散文一百余萬字,作品入選《包頭文學作品選》《陰山下》《西口實錄》等書籍,出版個人散文集《鄉愁百味》《薩拉齊老故事》等。
一
離開故鄉四十年,也在小城居住了四十年,而且注定在生命結束前還會居住在這里。
從小就向往“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生活,這海市蜃樓般的理想有幾個鄉下人可以實現。我的祖輩血液里流淌的都是土地的質樸,所以當我離開村莊去過城市生活時,祖輩們都認為這是家族里亙古未有的開天辟地的大事件。
我要去的小城,歷史并不厚重,建城還不足三百年,所以有時和一些外地文友談論小城的歷史,便有一種尷尬。即便有一些關于小城的說法,也是道聽途說的牽強附會。比如孟姜女哭長城、花木蘭替父從軍、昭君出塞、文姬歸漢,以及喬家大院創始人喬致庸在此賣豆芽發財等故事。其實,據縣志記載,清光緒年間小城才有了行政建制。
我到小城學習工作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正是百廢待興之際。小城基本保持原貌,只是城墻和城門在大煉鋼鐵的年代作為煉鋼爐被毀。小城不大,十字街是小城的中心,由此東南西北各一公里便覆蓋了小城的全部。十字街的中心有一口井,圓形的石頭井口,邊緣有東南西北四道深深的轍痕。現在的居民都是晉陜走西口的后裔。小城經歷過太多的戰事和滄桑,辛亥革命、軍閥混戰、抗日戰爭無一幸免,這倒是有史可考。
初至小城的那個秋日,我背著裝滿期望與不舍的行囊,一輛灑水車從身旁緩緩駛過,拖曳出潮濕的氣息。我突然想起《空城計》里諸葛亮的唱詞:“西城的街道打掃凈,早預備下美酒羔羊犒賞你的三軍,你到此就該把城進,為什么猶疑不定,進退兩難為的是何情。”街道兩側是低矮的土坯房,只有一個電影院是兩層,成為小城的地標。滿心期待的“樓上樓下”并未出現,失落與對親人的愧疚在心中蔓延。
初來乍到,正是青春萌動的年齡。那時街上流行喇叭褲,男孩子們喜歡留長發,我也入鄉隨俗。每當在街道上行走,也有左顧右盼的沖動,戴著父親贈送的東風牌手表,故意露在袖口外,這種招搖一度讓我興奮迷失。幾乎每一條街巷口都有錄像廳和歌舞廳,發出了禁止多年的靡靡之音。打架是常有的事,就在歌舞廳門口,木棒和酒瓶滿天飛。騷動成為那個年代獨特的共性。在涌動的大潮中,電子手表、賀年卡、封面花哨的各種磁帶成為緊俏商品。時代的浪潮裹挾著小城,也裹挾著年輕的我。
為更好地融入小城,我在一條偏僻的巷子里租了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因為租金極少,節省的工資可以滿足遠高于農村的消費。大院有十多戶人家,除了院里人,沒有多少外人進出,仿佛被世界遺忘。整個巷子塵土裸露,墻上滿是治療各種疑難病癥的廣告,像丑陋的牛皮癬。
在小院里,我是最受歡迎的外來者,因為我是他們中唯一上班的人。踏入小院,東南角有一棵百年老槐樹,成為交錯的晾衣繩的一端,衣物在風中輕舞。四合院的房屋緊密相依,斑駁的墻壁訴說著歲月的綿長。我租的西屋不大,只有一扇窗戶,透進一縷微光。鄰家小妹在門前種了一些花,開得絢爛無比。每天傍晚,小妹都會在花前踟躕。李大爺會邀請我和他一起喝茶,暖了胃也暖了心。下雨的日子,大家會幫我收衣服。逢年過節,小院更是熱鬧非凡,你家的餃子,我家的湯圓,分享的不僅是美食,還有生活的點滴。在這個小小的院落里,沒有城市的疏離,只有鄰里的情誼。
出租屋居住了五年,我常坐在西屋低矮的檐下,看一只黑貓在煤堆上翻撿垃圾。某個寒夜,我裹著棉被讀《平凡的世界》,聽得一個醉漢在巷尾撕心裂肺地號哭。那聲音穿過紙窗,竟然與書中向前的號哭詭異地重合。三百年,于山河不過一瞬,與蕓蕓眾生卻不知翻轉了多少命運。
二
小城開始發生變化,零星的樓房從平房區長了出來,整個小城都在仰望中顫栗。我渴望逃離出租屋,但積攢了幾年的工資尚不夠房價的一半。不敢再胡亂花錢,省吃儉用熬到第三年,東挪西借,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小樓房。喬遷新居的那天,我為小院里的人們挨家逐戶送去糖果,幾個老太太落淚相送。鄰家大嫂用自己的縫紉機為我縫制窗簾,噠噠的聲音記錄著正在消逝的手工時代。那只黑貓蹲在煤堆上,金瞳里滿是溫柔的光亮。
新居在五樓,是當時小城最高的樓層。“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夢想終于實現。新居的陽臺正對著小城后面的青山,抬頭便可看見深藍色的山體,我對它一直有一種虛幻的感覺。現在,它就安妥地放在那里,讓我心里踏實。
零星的樓房被成片的平房包圍著,鶴立雞群。我喜歡站在樓頂俯瞰小城,才發現城市原來是由一個個比鄰的村莊組成,只是用不同名字的街巷分割開來。也有好多次眺望家鄉的方向,但故鄉的影像已經被小城里的柴米油鹽折磨得支離破碎。
居住在樓房里的都是年輕的上班族,都一樣奔波在各自的軌道上。他們懷揣自己的秘密,矜持、防備、言不由衷,冷漠讓鄰居們隔開了距離。在封閉狹窄的樓道內,彼此接近交流的機會應該很多,但事實是他們全無聯系,像路人一樣陌生。樓下幾乎每天都有交流,大多起源于不斷發生的事故或故事。比如底樓下水道被堵,嬰兒夜半啼哭,自行車占了樓道,樓下菜園的菜被偷。又比如,誰家的女人不在,男人又領回一個女人,誰家的女人叫床,樓下的男人喝酒打老婆等。雞毛蒜皮的小事被無限擴大,結果當然是兩敗俱傷,一地雞毛,從此更是老死不相往來。我向來自卑,從不參與其中。但他們從來沒有放過我,私下里議論我沒有城市人的樣子,說話另類。為此我常常想起故鄉和小院,滿心都是對未來的惶恐。
到現在我也不會承認小城是我的故鄉,甚至連第二故鄉也不能認同,因為小城里的一切與故鄉的一切大相徑庭。雖然小城也是由一個個村莊里的人組成,但城市仿佛有自己的面具,只要戴上它,不管你是何種身份和背景,都一樣表現出只有城里人才有的特質。而這種特質的核心就是你是你,我是我,那種事不關己的漠然我無數次地學習,但都不能得心應手地去運用。
進入九十年代,大片的平房區被拆,小城的樓房如雨后春筍。機修廠、水泵廠、化肥廠,小城里不多的幾家工廠停產。老副食加工廠門口的剪紙店關門歇業,機修廠旁邊的自行車修理鋪改為摩托車修理店,曾經的劇院和體育場被夷為平地,逼仄的街道正在變寬,摩托車的轟鳴聲喧囂在大街小巷。透過結霜的玻璃,我看見政府大院門前嘈雜的上訪人群,也看見推土機正將老戲臺的雕花梁柱推倒。
曾經居住的平房大院也蓋起了高樓,我想起那棵老槐樹。無數次的伏案間歇,我在小院漫步,聽鳥鳴啁啾。如今它被鐵齒啃噬,我仿佛看到斷口處滲出的琥珀色的樹淚。院子里的老住戶就地搬進樓房,但他們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抱怨牛馬驢騾無處圈養,犁耬鋤耙無處可放。小城中許多傳統美好的事物正在消失,碾米坊關門,剃頭鋪還在茍延殘喘,許多人為吃上一口地道的胡麻油而奔波于鄉下。下崗工人失業,無數的農民工涌向小城,小城在日新月異中開始茫然無措。
三
對于每一個家族來說,有留守故鄉的,也有外出闖蕩開疆拓土的,但讓老人留守成了無奈之舉。那些離開故鄉的年輕人,像被鳥雀攜帶的一粒種子,注定會在某一個地方生根發芽。隨著時間的流逝,故鄉對這些人的后代來說已無任何意義,也只能把他鄉認作故鄉了。
而我的故鄉只有一個,那個我離開后正在逐漸被掏空的地方。故鄉在我的身上刻有深深的烙印,就像小城人鄙視我的方言一樣。雖然我努力模仿他們,但濃重的鄉音很快就會露出馬腳。回想在故鄉的十幾年里,我和父母、姐姐們生活在一起,那短暫的日子是一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時光。現在想,和至親骨肉相處的時間,在生命的長河中居然是最短的一段。此時,真實的故鄉只是個影子,而精神的故鄉卻愈發真實,在我受到傷害時,像一束光,照亮我的生活。
我喜歡下班后獨自在小城轉悠,老舊的街巷,包漿的古樹,傍晚夕陽下飛過的麻雀,這些充滿煙火氣的景象,即將被歷史的車輪卷入時光深處,三百年的小城也將成為記憶中的珍藏。
十年后,我進入官場,雖只是個小科長,但在不到十萬人的小城中也算得上出眾。可我居住的樓房開始顯出萎靡和破敗,樓道齷齪,樓梯污黑,扶梯落滿灰塵,這與我的“地位”極不相稱,囊中羞澀之下只能相信時間會解決一切。
新世紀的鐘聲敲響,小城一夜之間被人們稱為舊城。小城是從歷史上長起來的,而新城就從舊城的子宮里快速孕育,幾乎沒有經過十月懷胎的漫長等待便沿著東西南北街的盡頭延伸出去。隨著四肢的伸長,名不見經傳的小城迅速“長大成人”,而舊城則像生完孩子的女人,羸弱到不忍細看。
新城的建設像一部正在上演的4D電影,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小區的檔次越來越高,物業服務越來越好。我把舊樓賣給一個打工陪讀的家庭,剛好夠買新城樓房的首付,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擠入銀行貸款買房的隊伍中。四十歲時,終于住進新城的高檔房子。舊城成了農民工和陪讀家庭的聚居地,也留下一批風燭殘年的老人。
新小區綠化不錯,雖然沒有名貴草木,但也綠意盎然。可好景不長,沒過一年,那些草坪便被破壞,取而代之的是各自為政的白菜、大蔥、韭菜、西紅柿、黃瓜,那些黃花、玫瑰、梔子花沒等綻放就被人烹調而食。世俗的功利改變的是萬物的美好,改變的結果只有空虛和失落。
我依舊喜歡往舊城跑,在舊城的廣場上,看舊城的“遺少”們趿著拖鞋跳交誼舞,舞伴多是陪讀家庭的媳婦們。她們穿著各種已經過時的“時髦衣服”,戴著廉價的耳環和手鐲,當然更多的是素面朝天。她們不僅僅想在快樂中打發時光,也想在落寞中追求生命的價值,雖然笨手笨腳,卻學得認真。路過剃頭鋪,門口依然支著油黑的竹椅,老店主擦拭著掉了漆的招牌,銅盆里盛著半輪落日,它居然還在頑強地堅守。老人以為我要剃頭,剃刀在帆布帶上霍霍作響,恍如古老的童謠。時光在舊城的街巷上顯影出奇妙的組合,LED顯示屏下是用土灶賣燒餅的人,超市的向陽處擺著幾個算命攤。
四
新城和舊城雖然界限分明,但人們還是為自己的需求在新舊城之間穿梭,舊城的老商業還在延續,修鎖配鑰匙、傳統美食、廉價的蔬菜都吸引著新城人。比如一碗面食,舊城五元,新城七元,舊城的白菜運到新城價格便翻番。流動是新城的特質,顯示了它的鮮活。舊城的人們也往新城跑,年輕人去酒吧、大排檔,老年人去公園,給新城的子女看孩子。其實新舊城血脈相連,新城是舊城的孩子,舊城雖然容顏已老,但永遠是新城和藹可親的根。
更多時間,我投身于公務,像蜘蛛一樣不停地編織,而網住的東西沒有任何意義。其中盤根錯節所耗費的精力,真不如農民種出來的一粒糧食更有價值。地位固然光鮮,也有實惠所得,但工作的煩瑣教條卻令人麻木生厭。我已習慣開會,后來甚至有些依賴,似乎只有開會才可以解決問題,實際上大多會議是把問題傳給下級。干了二十年的科長后,也想急流勇退,怎奈不舍斗米和絲絹,只能繼續在渾濁中前行。后來才明白,曾經希望的成熟和成功,不過是對純真和初心的背叛。
返鄉探親的次數越來越少,是因為故鄉讓我牽掛的人越來越少,每次停留的時間也倉促短暫。舊時記憶里的人好多不見了蹤影,他們已經被時光裹挾而去,都到了村莊外的墳村。父親把爺爺奶奶送走,我把父親母親送走。我發現村莊變老了,最深刻的感受就是離開村莊不再是光宗耀祖的事,而成了一種恥辱。老人們在廣場、樹蔭下攢堆,試圖抱團驅散孤獨。他們各自沉默,像一尊尊凝固的雕塑。故鄉再也回不去了,我想,這里的土地和房子終將與我再無關聯,故鄉也不會再有我的任何痕跡。當我在高樓和燈火中穿梭時,故鄉和家族大概早已忘記那個曾經讓他們引以為傲的孩子。
新千年的第一個十年,我終于退休,逃離了會議、出差。回首一生背井離鄉的奮斗,離開親人、拋棄故鄉,干著無關緊要的事,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想起那些在故鄉安身立命的族人,他們喜歡把自己稱為草民,他們沒有宏大的理想,也不拘泥于世俗規則。他們與草木交談,在清風明月中聆聽蟲鳥呢喃,把荒蕪繁雜的生活打理得簡單而充實。坦蕩瀟灑一輩子,卑躬屈膝也是一輩子,可自由快樂的靈魂,永遠比物質上的豐盈更加珍貴。
“醒悟”的釋義是,覺醒明白,在認識上由模糊而清楚,由錯誤而正確。而我更相信那些草民們的解釋,醒了也便誤了。誤便誤了,醒著就好,至少能看清生活的本來。
如今煥然一新的小城,陽光可以照亮每一個角落。
我站在重新修復的北門樓上,浩瀚的星空清澈遼遠,月光如銀,灑在小城,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畫。極目遠眺,新城的燈火輝煌,舊城也被點點星火環繞。這時候盛夏的晚風吹過,望著故鄉的方向,我仿佛聽到老牛的一聲長哞,然后是犁耬鋤鍬的碰撞聲,穿越三百多年的時光,悠悠傳來。
小城的變遷是時代發展的必然,成長總要付出代價,而付出的結果,就是讓故鄉和小城的靈魂永遠保持鮮活,就像生命在磨礪中愈發堅韌,在歲月里愈發醇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