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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5年第9期 | 朱鐵軍:大地白衣(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5年第9期 | 朱鐵軍  2025年09月19日08:27

朱鐵軍,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山花》等期刊,出版有長篇小說《下一秒》《心理師》、中短篇小說集《木偶戲》《永夜》等。現居廣東深圳。

透過云靄的罅隙,他看到了松遼平原。大地像一張破舊的竹涼席,山的陰影和青藍色的河流將它皸裂成塊,有的篾片似是丟了,空缺處露出砂石的底色,有的則像裹著經年的人體油漬和泥垢,泛起委頓的暗黃色。它平展地伏在那兒,艱難地調動著他潦草的想象。飛機在氣流中顛簸了一陣,他為自己在聯想時首先出現的南方經驗而感到有些煩躁。鄰座大娘的鞋始終沒穿,他總覺得有股客家腌菜和咸馬鮫魚的味道在飄蕩。

出機場的時候,很多人已經開始在通道邊換衣服,他登機前就穿好了保暖絨褲和一件最厚的衛衣,下機前從背包里掏出的沖鋒衣,此時一套就得。出發前他看了天氣預報,最低零下10攝氏度,最高零上1攝氏度。落地時還不到下午四點,他感覺衣褲也能頂得住。可沒想到離開大廳,剛來到戶外的一瞬,他就被凍透了。冷氣從四面八方驟然襲來,他緊攥著沖鋒衣的領口愣了好一會兒,有種迷途的錯愕。

他瑟瑟地排隊等車,不停地翻著手機,用以轉移對寒冷的注意力。晚報的公眾號用難掩激動的語氣發了條推文:官宣!深圳成功入秋!頭圖是一張表情亢奮的小貓,文中科普說近五天滑動平均氣溫為21.6攝氏度,滿足小于等于22攝氏度的入秋氣象標準,11月13日更是達到了20攝氏度,成為入秋節點。深圳人民終于告別了長達216天的夏季,冷空氣也即將抵達,北風加大。他想起陽臺上的多肉,他剛開始試種,不知它們會不會被凍壞。他連忙查了百度,紛紜各異的答案卻讓他更加迷惘。

直到坐進出租車里,他仍然被某種隱隱的沮喪糾纏著。在從南到北的這日,他的經驗悄然變形,忽而沖突,忽而錯亂,他仿佛一只跌入空間實驗管道的白鼠,頻頻失措。風從副駕駛的車窗縫沖進來,故鄉像個話密的酒徒,不斷嘲諷著他對溫度的認知。他知道,衣物帶少了,等到了林區,會比現在更冷。他打開購物網站,打算火速補充些裝備,要付款時卻發現他沒有父母的新房地址。老房子終于塌了,他們等了快二十年,拆遷的消息年年在傳,又年年落空。母親終于忍受不住,在今年九月時換了一處二手舊樓房。他忽然覺得可笑,跨越三千多公里,竟然不知目的地是哪兒。

更可笑的,還是這次奔喪。他在電影里看過許多類似題材,人們揣著悲愴或者哀慟,素衣寡面地趕赴一場訣別,逝者的音容與來者的回憶在途中交織涌動,好的壞的,清晰的晦暗的,集結成兩者間可供總結的一生。可是他在兩日前便啟動的追憶,至今仍是一片蕪白。舅爺爺,除了能想起他有個癱瘓的兒子,以及他院子中那棵極能結果子的櫻桃樹,他真的什么也想不起了。他與父親已久未對話,偶爾打視頻給母親,父親總是裝作不在場,甚至都不再插話,屏息斂氣地藏在畫面之外。可是這次,父親卻固執而堅決地要求他必須回來,無論如何。

長春變了,他望著窗外陌生的樓宇和建筑,努力地想對應起與他有關的青春時光。司機看著他單薄的衣裳,問他是不是打南邊兒來的“小土豆”,除了深圳難見的光禿樹木以外,他再也拼湊不出具象的人和事。過往機械地轉化為若干名詞,呆滯地躺在記憶的荒原上,像一杯散盡氣泡的溫啤酒。他有些悵然失魂,似乎因而獲取了一點兒奔喪應有的狀態。在母親的指引下,他從出租車轉動車,再轉大巴,然后是電動三輪,終于在天色漆黑時看到了稍微熟悉點的縣城。讓他訝異的是,除了向南擴容的部分多了許多一模一樣的樓房,縣城幾乎毫無改變,老城區依然是那四條街,幾十年過去了,第五大道仍然沒有出現。

白事就設在舅爺爺的老院子里,北郊林場子邊上。院子里人頭攢動,遠遠望去有白霧似的煙氣在墻頭飄蕩,像條綿軟無力的招魂幡子。他刻意調整了一下情緒,盡量將疲憊深化為含有哀傷成分的表情。可當他準備停當走進院門時,卻霎時傻了。大概有七八桌的人正在吃飯,院墻邊臨時修的灶上燉著大鍋菜,酸菜和白肉在湯汁里咕嘟嘟冒著熱氣,幾個廚師樣的男人洗切焯炸,有序地忙碌著。沒有紙人和紙馬,也沒有想象中的喪禮,好像事已經辦完了。裹著淀粉的平菇撲入滾油時發出滋啦的一聲,讓他打了個冷戰。

首先看到他的是三叔,拍著他的后背說,哎呀,小峰回來了,啥前兒到的?母親也聞聲趕來,捏著他的胳膊說,這衣裳,精薄兒的,不冷啊?他抱了母親一把,她的骨頭硬得硌人,他的眼底涌起一股酸澀。他繼而看到了父親,坐在叔嬸們中間,他走過去叫了聲爸。父親在喉嚨里嗯了一聲,問他,咋來的?他說,飛機么。父親說,我問縣城這骨碌。他說,坐的電三輪子。父親說,要你幾塊?十塊吧?他說是。父親扭頭對二叔說,你看,那幫玩意兒,我就說吧。二叔說,就瞅你不是縣里人兒,我們坐都五塊。他又從大姑開始,逐個叫了一圈。

母親把他安排在鄰桌,讓他趕緊先吃飯。多造點,她叮囑他,那兒有燒雞。這讓他宕機的腦子有了些許復蘇,母親仍然像二三十年前一樣,生怕他在眾口之下錯過最愛的食物。他環顧桌上的食客,沒一個認識的,但是從年齡上判斷,這應該是“小孩那桌”。他背對著父親,溫順地接納了這個安置。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已經39歲。

這頓飯吃得奇快,從他進院子到人去桌空,也就十來分鐘的光景。剛才的熱鬧在他還未覺察時便戛然而止,仿佛一次快閃。林場子的寒氣吞掩而來,盤中的剩菜許多竟已凝成了油塊。廚師也不見了,四叔就著余火將幾個菜熱了一遍,眾人把餐局挪進了室內。他跟著進了屋,里面不算暖和,這老房子還是用爐子燒的暖氣片,一張土炕倒是尚有余溫。他想起當年舅爺爺的兒子好像就癱在這里,即便是夏天,他也沒見過他的腿,他終年裹著紅底黃色牡丹加鳳凰圖案的棉被,就像一只花腰蛾蛹,地上嵌滿了陳年疊積的痰漬。

他避開那個位置,斜倚在炕梢的墻上。母親抓來一把瓜子,隔會兒又送來幾顆大棗,他坦然地接納著這些照顧,她又不知從哪兒拽來一件軍大衣,蓋在他的腿上。吃了半個來小時,“大人那桌”已經分成兩伙,女人們窸窸窣窣地不知在聊些什么,男人們都已喝得臉龐泛紅,唯一例外的是大姑,在兩伙間跨界。男人們的談話內容還是老一套,小時候誰編草鞋去賣,誰挑水時耍賴偷懶,祖父哪一年在肉聯廠拿回的八個豬蹄,肥潤了他們整個正月。許多情節他都耳熟能詳,他們以往在除夕夜聚會時,說的就是那些舊事。記憶被反復搜腸刮肚,年復一年地翻出來,他們卻全都毫無知覺。

他們唯獨不聊現在。他心里止不住地冷笑,佘家的一女四兒,住得遠的五十多里地,最近的不足兩公里,可他們平日從不走動,甚至都不聯系。縣城那么小,在早市兒上不小心碰到了,也像舊同事一樣寒暄幾句便分道揚鑣。父親學會用微信后創建的“佘氏家族”群差不多有七八年了,除了幾個嬸嬸會發些“震驚!不轉不是中國人”或者“今晚彗星掠過地球,磁場暴增兩千倍,務必關機”等鏈接,姓佘的從沒人說過半句話。只有到了除夕那日,他們才拾起佘家身份,想起一奶同胞和骨血至親等關聯,約定俗成地聚在最年長的大姑家,仿佛在履行某種古老而無味的儀式。

果然,父親又老調重彈地說,咱們老佘家,從山東蓬萊銅井村來到東北,從咱爸咱媽那兒開始,就都是倔脾氣。山東人直呀,寧折不彎。大姑說,咱們老佘家的人,倔是倔,性格興許不咋招人稀罕,但都是本分人兒。包括下一代,你瞅著沒,都差不多,這玩意兒也怪,我那小孫子,才四歲,也是驢夯夯的,氣性大,但是賊善良。四叔問他,小峰,你姑娘呢?咋沒領回來。他直了直身子說,下學期小升初了,請假老師不高興。四叔沒再說話,轉頭和二叔碰了一盅,好像這是個原本就不需要答案的問句。是的,他熟悉這種氣氛,語言在該場景下多數時候承擔著工具的角色。就像他的歸鄉,大抵也是如此。

隔著人頭的虛影,他偷偷地瞥望父親。父親更老了一些,眼角耷拉得厲害,國字臉也已失去了棱角。他想起父親意氣風發的年歲,那時他是紅旗鑄造廠的副廠長,實打實從基層力工一路干上來的。父親當副廠長的時候,二叔還在林區看守木材,三叔剛從部隊轉業等著分配,四叔接了祖父的班,在肉聯廠殺豬。那時父親還是受弟弟們尊敬的老大,他時常教導他們,以長兄之姿,或人生導師的模樣。可惜好景不長,也就六七年的光景,他便成了家族中第一個下崗的人。隨后的幾年里,三叔承包了國營旅社,做了經理;二叔依靠畫人物肖像的手藝,成了街頭畫家;而最小的四叔,在肉聯廠轉制成私營企業后,由屠夫變成了年輕的門衛。父親的話不再有人聆聽,聚在一起時,弟弟們總是心不在焉,他的話像風一樣在他們的耳畔飄來蕩去,了無氣力。

他不愿再回憶,走出屋子去外面抽煙。其實大姑和二叔已經在屋里抽了許久,但是潛意識里他已自然地轉換為“小孩”的角色,在他們老佘家,小孩抽煙始終是“不學好”的劣跡表現。曠夜煞寂,天上沒有月亮,厚重的云層將遠處林場的背景襯成蒼灰色。點燃火機的瞬間,他突然嚇了一跳。火影照亮的窗欞邊,竟然還蹲著一個人,手機屏幕的熒光和那人手里的煙頭像懸浮在矮處的兩簇鬼火。他擠著眼睛努力地看了看,那人站了起來,并向他走近兩步,說了句,小哥。他借著屋里的燈光這才看清,是個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女孩,大概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他疑惑地愣著,直到那個女孩又說了句,小哥,我是盈盈。

他大為震驚,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他沒有認出來。你啥前兒回來的?他問。跟你腳前腳后,盈盈說,吃飯咱倆也在一桌來著。他萬分尷尬,臉頰瞬間泛起一股燙意,這種窘迫感不亞于一記耳光。佘盈盈,他四叔的女兒,與他有極近的親緣關系。按照佘家的家譜,“宗繼世艷紹”,她本應叫佘艷盈的,但是從二叔的女兒依純開始,就沒人再遵從這套土里土氣的規矩,三叔的女兒取名亞楠,只有他,在父親的決策下命名為佘艷峰。母親為此抗議了很多年,說一個男孩子,帶個艷字兒,以后上學不得被譏笑。父親每每都是勃然大怒。他是長子長孫,他不起頭,后面怎么跟?父親說,你個姓李的,少管我們老佘家的事。后來,直到佘依純落了戶口時,父親才不再提跟不跟的問題,他雖然仍素以長子自居,卻對佘家弟弟們再沒有任何干預力。

我有點老花了,他尷尬地找臺階說,這兩年視力下降得厲害。近視也會老花嗎?盈盈笑了笑,沒事兒,小哥,咱倆六年沒見了,正常。他瞄了瞄她指間夾著的煙蒂,努努嘴說,要燒手了。盈盈低頭看了一眼,將煙蒂扔在腳下,又碾了碾。他本想問她,小姑娘家咋還學會抽煙了,但話到嘴邊又止住了。若是在深圳,他根本不會想到這句話,女性吸煙早就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知是回到縣城受磁場影響,還是佘家的氣息附著了他,他為自己這種忽然降臨的、如故紙堆般的“爹味”思想感到有些可笑。舅爺爺的喪事,就結束了?他沒話找話地問她。明天才出殯呢,盈盈說,你負責挑幡兒,你爸摔盆兒。他恍然大悟,終于知道了自己的工具性使命原來在這兒。

舅爺爺活到九十二歲,無疾而終,比他的癱瘓兒子還多活了近十年。整個喪禮的策劃和召集均出自父親的手筆,在首先得到大姑的支持后,他才頒布了佘家務必要全員出席的征召。孫子這一輩兒,依純一家和亞楠一家都沒來,他單刀赴會,盈盈還沒對象,算是唯一響應了“全員”要求的一戶。父親對此頗有怨懟,但是僅限于和母親發牢騷罵人,在公眾面前還是保持著“一家之主”的寬容風范。這夜睡在他們遷入的樓房里,他整晚都在失眠,木床雖然和炕一樣硬,但再也沒有老房子里那種熟稔的感覺。他懷念起兒時的舊屋,他睡在挨著炕柜的一側,柜子下面一拃寬的縫隙里,收藏著他對黑洞的想象和少年的心事。

天快蒙蒙亮時,他在極淺的睡夢中想起舅爺爺,他一輩子好像就只有那么一件藏藍色中山裝,常年到輩地穿。還是他祖母在世時曾帶他去過兩次,那個叫棟梁的叔叔癱著,舅爺爺舉著他攀上結滿可愛漿果的櫻桃樹,讓他可勁兒造。他們家有一只貍花貓生了幼崽,他想要一只回去養,但是想到父親的淫威只好悻悻地作罷。祖母死后,包括祖父在內的佘家人,再也沒誰去看過那對可憐的父子。而今舅爺爺離世,他的父輩們才想起這位苦命的舅舅。絕后的舅舅無人送終,老佘家或者說他的父親佘世奎,自然要承擔起山東人對家族與傳統的堅守和踐行。長子摔盆,長孫挑幡,佘家是有后的。

經過縣里古大師的掐算,出殯的時間定為早晨六點五十。這天氣溫驟降,比前一天冷了許多,他的衣服實在扛不住,便套上了那件軍大衣。差一刻六點時,父親和叔叔們還在爭執。其實他們已經掰扯好半天了,對于父親提議的穿衣戴孝,二叔很不同意,他覺得沒有必要,最多在腰間系條白布帶,意思已經到了。都多大歲數的人了,二叔說,我都七十了,過幾年就他媽輪到我了,你還讓我穿那玩意兒?父親說,我也七十三了呀,這不是規矩么。老輩兒就是這么傳下來的,誰家不都這樣嗎?

二叔很犟,他小時候就見識過,越是和二叔掰扯,二叔就越不可能就范。披麻戴孝那是指對父母,二叔說,舅舅有這規矩嗎?父親說,舅舅咋地了,不是咱媽的弟弟?二叔說,你是老大,你張羅的,你穿唄。我就系根繩兒。說完一甩臉,一副愛咋咋地的樣子。父親怒不可遏,氣得直跺腳,佘世良,你個犟種,活一輩子了,還是這個熊樣兒!大姑見狀便來勸,說小奎你別跟他一樣兒的,他不穿不穿吧。父親氣無處撒,扭臉看到了他,突然大吼了一聲,把你那破綠色衣服給我扒了!他條件反射地一激靈,連忙脫掉軍大衣。

       汽車啟動,悲歌從錄音機里奏起,他順服地穿白挑幡,叔嬸們和大姑都只系了一根白布帶,但他和母親必須配合父親。看著父親滿頭黃白雜間的亂發,他忽然悲從中來,他不知該恨他嘲笑他還是憐憫他。從小到大,父親都是家中的暴君,說一不二,霸凌一切。無論是坐臥行走還是吃喝拉撒,他都有要求和規矩。父親從祖父那里繼承了吃飯的制度,譬如不能在桌面上墩齊筷子,不能扒拉菜,不能吧唧嘴,父親未坐下,他和母親不許先吃。父親是力工出身,拳大如斗,他挨過的揍加上疼痛帶來的恐懼,逐漸轉化為懦弱和馴順。直到去沈陽讀大學,離開那片林場時,他才如釋重負。畢業后,他毫不猶豫地離開東北,去了深圳,這已是他能夠跑得最遠的地方。

可憐的是母親,她終其一生都沒能逃離。父親下崗以后,對母親的羞辱和挑剔開始變本加厲,買菜時攤主少找了她五毛錢,遇到鄰居時說了句不該多問的話,甚至看古裝電視劇時對大惡人恨得咬牙,都要被父親大肆批判一番。他每次和母親通電話時,父親總會在旁邊監聽,并不時地插話,仿佛母親說出的任意一個字,甚至每個思想,都充滿著可恥的荒謬的錯誤。終于在他也做了父親的那一年,父母來深圳看望孫女,因為取名的問題,他和父親發生了一場大戰。他為女兒取名為佘夏溪,拒絕了父親提出的叫“佘紹×”的要求。父親罵他數典忘祖、大逆不道,簡直是個王八犢子。他回嗆說,老佘家就他一個孫子,現在他生了個女兒,佘姓已經絕了,小溪將來再生孩子就要姓別人的姓,你還憑啥不死心?父親被他氣得差點中風,緩了幾個小時才吐出一口人氣,連夜便拽著母親回了東北,再也沒有來過這座遙遠的海濱新城。

車速雖然不快,北風卻如刀似刃地切來,他站在車廂里咬牙忍著冷,倔強又賭氣地不肯把母親遞來的軍大衣套在白色喪服下面。去往東郊火葬場的路拓寬了一點兒,但路基兩側的紅磚房、豎著“補胎”牌子的汽修店、廢品回收站、家禽飼料店、以及花圈壽衣店,卻都和二十年多年前別無二致,縣城的人們仿佛被冰封在了時間之外,就連那些光禿禿的白楊和樺樹,也好像并沒有長高似的。路過老水泥廠時,他想起前面再經過膨潤土礦,就是父親曾經工作了半輩子的紅旗鑄造廠了。他偷眼向父親看去,父親褚紅色的臉被凍得有些麻木,眼神也麻木著。膨潤土礦和紅旗鑄造廠都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堆滿了煤炭和雜物的大院。后來他聽母親說,那個曾經輝煌過的近兩百人的國營大廠,在改制大潮中被賤賣給了一個個體戶,那人早年養大車隊,這些年車隊也黃了,改成了臨時煤場。

舅爺爺很快變成了一抔白灰。在舅爺爺的肉身被烈焰焚燒時,如果他沒看漏的話,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每個人,都沒能為老人家送出一滴眼淚。父親捧著那個最低檔也要九百九十八元的盒子走出來時,二叔和三叔已經開始解下腰間的白布繩。佘家兄弟和嬸嬸們愣愣地看著父親,父親也茫然地看了看大姑,顯然他們并沒有做好這一步之后的計劃。大姑身子虛弱,折騰了一早晨已經站不太穩,她看了看父親,說小奎呀,要不,先回去?未等父親應承,眾人已經紛紛轉身退去,年已七十的二叔甚至還捧著雙手呵著氣、小跑了幾步。直到這時,他才瞥見父親的眼角有了閃閃的東西。繼而,父親迅速地頹唐了下去,像一張被液壓機轟然壓扁的鐵片。

出殯的大車將他們送到便已經走了,母親攙著父親,拼著大姑和舅爺爺,打了一輛電三輪。車夫說,到街里十塊。母親說,啥呀你就十塊,人都五塊。大姑說,就是呀,我們都是縣里人兒。車夫說,就十塊。火葬場門口兒你要能打著五塊的,你們就下去。母親說,我們就仨人,給你六塊。車夫說,啥仨人啊,那不還捧著一個呢么,沒多要你五塊就不錯了。父親無力地揮了揮手說,走吧。

他先前和母親說想獨自走走,母親逼著他套上了那件軍大衣,才肯撒手放行。這里離他家的舊平房只有三四里地,他想去看看。他默默地脫下孝服,本打算隨手丟到垃圾桶,又怕回去被父親罵,便又穿了回去,將綠色的軍大衣罩在外面。他正要走時,忽然看見盈盈從后面跑了過來,她氣喘吁吁地說,小哥,人呢?都走啦?他說,你剛才跑哪兒去了?盈盈說,我偷摸兒去那邊抽了根煙。我爸媽也真是,心真大,就把我落這了?他張望了一下四周,已沒有別的電三輪,他說,咱倆溜達著往西,邊走邊碰,行不?盈盈說,行,那就溜達溜達唄。

他們默默往西走,縣道右側是一片占地面積很大的院子,紅磚砌成的院墻能有六七百米,他恍惚記得這兒過去應該是一片菜地,而縣道的對面,就是林場的苗圃,以及一條時常干涸的無名小河。他的記憶被逐一喚醒,他對盈盈說,你爸媽剛結婚那前兒,就住在苗圃西邊,我還去過。盈盈牽強地笑了笑,未置可否。他又想起盈盈兩三歲的時候,和他一起被放在祖父家。有天祖父出去買菜,盈盈獨自在玩一只小鴨子的玩具,他逗她,假裝要搶,盈盈起初奪了幾下,見不是對手,便忍著委屈放棄了。他覺得沒意思,便沒再理她。可沒想到祖父一進門,盈盈便嚎啕大哭,用還不太完整的句子告狀說,小哥打她。祖父問她,他咋打的你?盈盈不但能做出打人的姿勢,還能虛構出他的兇惡表情。他百口莫辯,在兩個年齡相差懸殊的孩子面前,換了哪個祖父都不會選擇相信他。他回家后,被父親毒打了一頓。

他努力地想再記起一些別的情節,換個可以對成年的盈盈講的,哪怕就像他們父輩的故事那樣都行,賣草鞋、挑水或者豬蹄什么的,可是任他再怎樣搜腸刮肚,也沒能找出額外的舊事。不覺間,他們走到了他的舊屋那兒。原本這一片只有一趟房,共十二戶,是紅旗鑄造廠效益還很好的時候蓋的福利房,房前是一大片遼闊的農田,種滿了苞米和黃豆。他父親當上一車間主任的那年,分到了頭一戶。雖然是廠里分的福利房,但也要交點工料費,他清楚地記得是八百塊。錢是找大姑借的,那時大姑父還在世,趕上長春地區養君子蘭的熱潮,賺了很多錢。大姑父后來干脆從市里那家有名的軍工廠技術員的崗位辭職,專門在家養起了一大批君子蘭。可沒承想不到三五年,君子蘭就貶得一文不值了。大姑父開始酗酒,逐漸喝出神經障礙,在一次大醉后爬上水泥廠最高的煙囪,一躍而下。

聽母親說,早在十幾年前就有個倒騰糧食的個體老板,把那趟平房前面的地都收了,碩大的農田被推平,鋪上了水泥地,變成了糧庫的晾曬場。而就在這趟房子的正前方十米開齊的位置,蓋了一溜儲糧倉庫。糧庫高達四米多,他們原本開門見農田的房子,變成了陽光都難以翻越的陰影房。他們吵過鬧過,但都改變不了任何。漸漸地,他們這十二戶除了父親和另外一個中風的老機修師傅外,其他的房屋都被賣來賣去換了幾次戶主。早些年縣里還有傳聞說縣城要西擴,他們都等著被拆遷的那一天。但是這糧庫一來,每家的心都涼下來。退而求其次,他們又希望糧庫把他們的房子也占了。可那個精明的老板偏不,他耐心地等了十來年,終于等到這些八十年代的老平房漏的漏、塌的塌,他才出了個很低的價格,一次性全都收了過去。

他站在一叢半米多高的雜草前,心中一片凄涼。與他有關的最后一處,甚至連廢墟都不是了。那個叫做故鄉的詞語,從此刻起徹底淪為兩個堅硬的漢字。他比量著方位,小心翼翼地站在雜草之間,這兒應該就是他睡了十幾年的火炕,和那個靠著炕柜的位置。那天母親從大姑家回來,將八百元鈔票塞在他的枕頭底下,讓他牢牢地壓住,天光一亮,父親就會將它們交到廠里去,他們仨就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家。那一夜,他把腦袋死死地壓在枕頭上,幾乎不敢轉動。少年的他第一次失眠了,他總感覺柜子下面一拃寬的那條縫隙里,好像藏著無數雙眼睛,有盜賊,有壞人,有千軍萬馬。寒風吹來,他終于抑制不住地掉下眼淚。

盈盈終于不耐煩起來,焦躁地劃拉著手機說,小哥,這破地方咋連網約車都沒有啊?他偷偷地抹了把眼角,帶著盈盈朝縣道上走去。隨著縣城南擴,原本就位于老城區邊緣的這里已徹底變成郊區,蕭條的縣道連輛自行車都沒有。他們走了快半小時,才在三道街的中段搭到一輛“倒騎驢”,蹬車人面色黝黑,像個老年礦工。他要他們三塊,他只遲疑了一下,蹬車人就立刻改口要了兩塊。前進的方向有點兒頂風,“倒騎驢”兩輪在前、蹬位在后,比正向的人力三輪車的風阻要大得多。老人艱難地蹬著,甚至有時要欠身貓腰,利用體重墜下壓踩。他如坐針氈,恨不得自己能再輕一點兒。

他走錯了單元,發現屋門不對,又折返下去,進到隔壁棟,這才找對了他的新家。父親不在,母親目光空洞地看著諜戰劇。他立刻感覺到他們應該剛吵過架。電視頻道是個不上星的地方臺,一集電視劇夸張得每隔十幾分鐘就插入一段廣告,他貼著母親坐下,并不時對劇情發問,這個女的是不是間諜?那老頭咋是個獨眼龍?這個藥酒不是被曝光過嗎,怎么還能做廣告?機要處的這個邱主任看起來就不像個好人。靠吃藥就能治十二項心腦血管疾病,你可別信它……東拉西扯了好一會兒,母親身上籠罩的那層幽怨之氣才淡落下去。母親問他是咋回來的,他說坐的“倒騎驢”,從地質隊附近坐到家,他和盈盈,花了兩塊錢。母親說,現在街里都是電三輪和出租車,很少有“倒騎驢”了,這么冷的天還蹬三輪的人,都是實在沒招兒了。

他問,我爸呢?母親說,不知道。氣兒不順,瞎溜達去了吧。這個老王八犢子,一回來就跟我嗷嗷……他打斷她說,盈盈現在干啥呢?他不愿再次陷入那些早已重復了許多年的對話場景,父母間的問題他無力可解,索性選擇逃避。母親說,好像聽誰說過一嘴,在醫院做整容?專往臉上打針的,護士好像。他想起剛才和盈盈分別的場景,她在中途跳下“倒騎驢”,輕盈地說了句,我走了啊小哥。就好像他們明日還能再見一樣。他努力地在記憶中翻找和盈盈之間的關聯,卻始終兩手空空。除了姓氏和看不見的血緣,他們幾乎再無別的瓜葛。他找出盈盈的微信,聊天記錄里只有四條,分別是前年和去年春節時他們互相群發的拜年辭。他又點開她的朋友圈,只看到了五六張自拍,便哆嗦著關掉了手機。

不知不覺地,他蜷在母親的腿側睡著了。他夢見自己在黑暗中御風而行,他飛速地掠過大水、山陵、平原,可耳畔卻沒有獵獵的風聲,而是嗆啷、嗆啷、嗆啷的機械聲。那是鐵與鐵之間的搏斗。他膽怯地睜開眼睛,看到了漫天大雪。巨大的工廠如同一只鐵獸,臥在風雪中舔噬著胸口上斑斑的青銹,鐵一樣的父親雙鬢蒼白如雪。父親的口腔中有五顆假牙,因為位置不相連,而被鐵絲一樣的金屬串聯起來。他一度認為佩戴假牙的人必然講話走風,可這并未妨礙父親發出鐵一樣堅硬的聲音,你回來干什么?他說,看你。父親說,用不著你看。他說,我不想像你。你哪里像我?父親輕蔑地說,你沒有地方像我。你快走。父親不耐煩地說,這里裝不下你。他近乎乞求地說,我想看看下雪。雪有什么好看?父親冷笑著,今年的雪和去年前年大前年的都一樣。你不是看不起這種……什么不變的來著?父親思索了一會兒,對,年年輩輩。都是新詞兒。說到這里的時候,遠處的紅旗鑄造廠處,再度傳來嗆啷、嗆啷、嗆啷的聲響,鐵和鐵在廝殺,他幾乎聽得見損傷的鐵屑掉落在地的鏘然之聲,可是鐵們依舊無動于衷。它們沒有疼痛,只有周而復始、始而復周。大地覆著白衣,鐵的邏輯讓他頭痛欲裂。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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