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9期|向思宇:誰來做養老餐(節選)

向思宇,中國作協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曾在《報告文學》《北京文學》《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版》《南方日報》《人民日報》等刊發作品。有作品被《新華文摘》轉載,《中外書摘》節選。入選(《中國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2005—2006)、《2009中國報告文學年選》和《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選粹》(翻譯成蒙古、藏、維吾爾、哈薩克、朝鮮5種文字)等。《筑巢》獲新世紀第五屆《北京文學》獎。出版長篇報告文學《太陽照常升起》《中國西南鄉村教師》等4部、中短篇報告文學集《太陽祭》《黃河,在這兒拐了個彎》2部。
導 讀
吃飯,對年輕人是易事,對很多老人卻成難題。年逾七旬的作者,懷揣著對“老有所養”的樸素關切,走訪了城鄉數十處養老餐桌。從鄉間免費的餃子宴,到養老院個性化餐食,再到社區補貼食堂,他坐下來,看老人們吃飯,跟他們聊天,記錄下圍繞一碗熱飯的前前后后:誰在操持?味道如何?價格多少?有無陪伴?背后又有哪些政策在支撐?
誰來做養老餐
向思宇
來自國家衛生健康委的數據,2035年左右,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將突破4億,在總人口中的占比將超過30%,進入重度老齡化階段。受我國實施的計劃生育政策影響,目前我國家庭結構整體呈“4—2—1”的倒金字塔形,現代社會競爭激烈和生活節奏加快導致個人、家庭面臨極大的養老壓力。而人口老齡化最突出的問題是未富先老和少子高齡化,“未富先老”問題是指用于國民養老的再分配的財政資金不夠強大,“少子高齡化”問題不僅意味著需要被扶養人口的數量大,也顯示了未來交付養老保險的勞動人口的嚴重不足。養老問題既涉及錢的問題,更涉及人的問題。與城市相對應,盡管鄉村也建立了基本養老金制度,但給付標準低,多數鄉村地區的基本養老金尚不能滿足最起碼的生存需求。同時,鄉村青壯年勞動力的不斷流失,導致鄉村空巢留守老人家庭、隔代家庭大量增加。鄉村老年人面臨的境況是不僅沒有專業的養老服務,甚至連最基本的生活照顧都難以獲得。缺少資金,政府可以通過轉移支付等方式實施調節和再分配,但養老服務卻很難通過再分配機制將資源調節到鄉村。
落實到村莊,中國最小的基層行政單位,一個村莊怎么養老,誰來管村莊老人的一日三餐?這是一個問題。老人生病了,如何得到及時診治?這是又一個問題。換言之,餓了有地方吃飯,病了能得到醫治,這是鄉村老人的訴求,也是鄉村諸多問題的一道必解題,更是鄉村振興的美好愿景——振興鄉村的最終目標是提升鄉村百姓的生活質量。鄉村養老解決好了,既可解除在外工作子女的后顧之憂,又能為政府分憂,還是美好中國的重要組成部分。河北邢臺威縣孫家寨首創孝道大餐、浙江紹興長塘頭村的老人食堂、山西老來福的“小灶飯”,或可算鄉村養老的一條探索之路。
與鄉村養老不同,城市養老有一份固定的養老金。隨著政府對養老的重視,養老事業方興未艾,如成都錦欣幸福家重點關注失能失智老人,新都恒軒養老院集醫療與養老于一體,和美社區的助老餐廳,北京的“量身定制”老年餐,福建閩侯的“公建民營”等。當然,也有經營失敗的如福州大軍老養院,這提醒我們,單靠市場或單靠情懷都難以支撐起可持續的養老服務體系。養老事業,道阻且長,行則將至。
第一章 歸鄉人反哺父老鄉親
一、孫家寨千人餃子宴
2024年4月23日,農歷三月十五,上午9點多,河北威縣孫家寨村委會小廣場上正上演著一臺鄉村喜慶大戲,登臺演出的是本村和外村的老人與準老人(年齡在45—59歲的人),以及在老人群里往來穿梭的義工:一群中年婦女圍著十多塊案板,可著勁搟餃子皮;穿著紅馬甲的義工過來,將搟好碼放到蓋簾上的餃子皮端走,送去廣場中心擺著韭菜和茴香餡的小桌上;不一會兒,一只只漂亮的餃子,便你挨我擠地站滿了蓋簾;義工返回來,取走盛滿餃子的蓋簾,送往廣場邊架子上,很快,一層層蓋簾便堆疊成一堵堵“餃子墻”;另一批義工依次從“墻上”取走蓋簾,走向東南角那兩口沸騰已久的大鍋……
享受千人餃子宴的不只是孫家寨的老人,還有從十里八鄉趕來的村民。
“你是孫家寨的吧?”我矮下身子詢問坐在小馬扎上的老人。
“不是,是大寨村的。”正包餃子的老人說。
“離這兒多遠?”
“15里地吧。”
“感覺快樂嗎?”
“得勁哩!”老人說,“俺也不知哪世修來的福,能上孫家寨吃這免費的餃子宴。那些不會包餃子的老人更樂活哩,他們只負責看戲和吃餃子。”他指了一下廣場前方的戲臺下面,“這群老人中有俺村的老人哩。”
千人餃子宴的承辦者付宏偉說,辦餃子宴的念頭產生于有次給付生堂大爺送飯。那天,他把飯盒里的飯用勺子舀到碗里,遞過去。“付爺爺這飯合口味嗎?”對方說,合呀,太合了。又說,就是好久沒吃餃子了。
“對,就在村里辦個餃子宴!把村里65歲以上的老人召集到一塊兒,既凝聚了人氣,又讓老人們有過節的感受。”想著,他便對付爺爺說,“我們要讓您,還有村里的老人都吃上餃子,經常吃餃子!”
付爺爺像孩子一樣看他:“真的嗎?那我們就盼著哩!”
2011秋天,孫家寨千人餃子宴隆重登場。一個月兩次,免費。餃子宴辦到現在,除了三年疫情,從未斷過。
“餃子宴的對象是孫家寨65歲以上的老人,十里八鄉趕來的老人沒這個限制,也不好限制呀,總不能查驗人家的身份證吧?”一旁付宏偉的妹妹付世芳插話說,“孫家寨不滿65歲的老人雖不能享受免費餃子宴,但通過搟餃子皮、包餃子,也可以吃餃子。村里的年輕人呢,只要來當義工,也能吃餃子。”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孫家寨的老人,附近村子里趕來的老人,一幫老姐妹、老哥弟聚在一起,大伙一邊包餃子,一邊樂呵地述說著自己的童年。“幾十年過去了,老嘍。”他們說,“老了,卻趕上村里宏偉這樣的后生,每月為咱們提供兩次聚餐的機會,得勁哩。”這一天,他們穿得干干凈凈,像過年走親戚。他們邊包餃子邊跟身邊的老哥老姐嘮嗑,好不快活!有老太太會扯著穿在身上的新衣服,跟身邊人說:“這衣服是俺媳婦給做的,好看不好看啊?俺媳婦邊給俺穿新衣服,邊說可不敢讓咱媽穿得破破爛爛不是,因為咱媽是去吃餃子宴哩。這孫家寨的千人餃子宴場面大著哩,喜慶著哩!”享受著幸福的老人,一張長滿皺紋的臉陶醉在幸福的光芒里:“嘿,七老八十的年齡,看上去年輕了一二十歲哩!免費吃餃子,還發東西,初一送元宵,五月端午送粽子,八月十五送月餅,還有米呀油呀什么的。過了十月份,還蒸饅頭,給村里65歲以上老人每天發五個饅頭。噢對了,村子里腿腳不好,或癱瘓在床沒來吃餃子的,我們會挨家挨戶一個不落地送去家里,我爹送的次數最多。”
“餃子宴孝道大餐不只是本村老人的盛大節日,也早已成為十里八鄉村民參與的盛大集會嘍。”付宏偉頗有感慨,“一頓餃子宴,三百斤面粉,要在短短兩小時內完成和面、搟皮和包餃子,得要多少人手啊,至少得二三百人吧,多則四五百人,前來幫忙的有村里老人,更多的是從外面趕來的義工。這還不包括前期的準備工作,剁餃子餡用的韭菜,去地里割回來,再擇好、洗凈、剁碎這些活路。千人餃子宴是個概數,最多的一次,參加人數有1500多人,從中午一直吃到下午3點多哩。”
二、過了初一盼十五
千人餃子宴前一天上午,我吃過早飯,出村委會大門,過馬路,跨過“孝心橋”,往右,老沙河邊的一塊菜地里,看見七八個老太太蹲在那里割韭菜。我跟其中一個聊了起來。老太太說這是明天餃子宴要用的韭菜。考慮到老年人大都有“三高”,所以餃子餡多用韭菜、白菜、蘑菇等。
“這些韭菜夠嗎?”我用眼睛掃了一下眼前這塊長著韭菜,也長著雜草,只有六七分的地。
“不夠。”
“還差得遠呢!”旁邊一個老太太說。
“噢,差多少?”
“差多半吧。”
“辦一次餃子宴要多少斤韭菜呀?”
“四五百斤吧。”
“要這么多啊?”
“有上千人哩。”
“上千人?那小廣場坐不下呀。”
“分幾撥呢。”
“是這樣哦。”我挪了幾步,跟另一位老太說話,“初一、十五忙活餃子宴,平時呢,都干些啥?打不打牌?”
“打呀,打紙牌。”
“有經濟效益嗎?”
“沒有,打著玩兒。輸了給一毛錢,沒吃餃子宴前,打牌輸了,給五毛錢。”
“哦——為什么呢?”
“不應該在這上面多花錢嘛。”老太看我一眼,“村里每月給我們提供兩次免費餃子宴,我們也該有點進步不是?”
這時,旁邊一位大媽插了話:“她是受孝道餐影響,覺得要節約。”
“呃,村里孝敬老人,老人也‘回敬’村里,讓他們覺得孝道餐沒有白辦,是這樣嗎?”
“你這樣說也對。”她倆異口同聲地說。
“每月兩次的餃子宴讓人有盼頭啊,”先前那大媽又說,“初一過了,盼十五。這日子過得快,過得得勁哩。”
我再次打量著眼下的韭菜地,由于沒用化肥,韭菜長得瘦不啦唧的,瘦弱些的遠不如野草長得茁壯。
說餃子宴讓人有盼頭的大媽告訴我,眼前這小塊地是村委會租村民的,一畝地租金一年900多元,租給外邊一畝地700多元,足足少了200呢!往那邊有十幾畝地,也是租村民的,種了各種蔬菜,叫“百草園”。村民的地有上千畝呢,絕大部分租給了村委會。
“是啊,人老了,有人照看一日三餐就很好了。”我感嘆道。
“那是!”幾個老太太不約而同地說,“咱孫家寨每月初一、十五的免費餃子宴就讓十里八鄉的村民羨慕啊。”
“所以呀,我們才說‘過了初一,盼十五,你看啊,這大年初一和正月十五,每年只有一次對吧?可咱孫家寨一年卻有十二個初一,十二個十五,即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你說咱能不幸福嗎?初一、十五的餃子宴——對了,明天就是十五,農歷三月十五,千人餃子宴,場面可大,可壯觀哩!”
三、誰為老人端來一碗熱飯
付宏偉回家鄉,先給村里65歲以上老人送飯,爾后操辦千人餃子宴,建起沒有圍墻的養老院是因為父親的一場重病。
2011年元旦后,在石家莊上班的付宏偉回到村里照顧父親。那天早晨,他出門買早點時,無意間發現一個現象,排著隊買油條的人多是中青年。“怎么沒見來買油條的老人呢?”他問賣油條的中年婦女,“也沒人給老人買嗎?”
賣油條的婦女說:“估計是舍不得給老人花錢唄。”看對方一眼,又說:“在家閑著的老人自己也不好叫子女給買吧,他們節約慣了。”
他心頭一震。
排隊買油條的人,買好油條,一個個都走了,盛油條的鐵筐子里還剩下一些油條,他說:“這些油條我全要了!我給村里的老人送去!”
賣油條的婦女,有些詫異地看著眼前這位頭一回在她這兒買油條的年輕人。
他付了錢,拿了油條,轉身往街里走。身后傳來賣油條女人的夸獎聲:“這個人真好!”
給村里老人送油條時,付宏偉發現,寬敞的房子,過去兒孫滿堂,溢滿了幸福和歡樂。如今卻空曠和寂寥,空曠源自兒孫的遠離,寂寥來自老人內心的孤獨。乍一走進這空蕩蕩的屋子,便有一種寒徹骨髓的感覺。在屋子里待久了,別說垂暮老人,即便是陽氣旺盛的年輕人,身上也會長出霜來吧?
先前只知道留守老人孤獨,卻很少去想他們一日三餐的瞎對付。一口大鍋,煮一個人的飯菜,水摻少點,鍋就燒干了。米擱多了,一天都吃不完。只蓋著鍋底的飯菜,像一小張貼在鍋底沒有攤成的薄餅。
70多歲的老人付孟廷,在大隊當過近二十年會計,是村子里的“文化人”。老人的房子坐北朝南,當中是大廳,大廳正中靠墻擺著老式八仙桌,兩把木頭椅子。東西兩頭各有一間小屋,他們住在西側房里。小他四歲的老伴石梅芝,患腦血栓留下了后遺癥,先是臥床不起,治療后能在床上坐起來,但下床時需要人攙扶;付爺爺攙扶著她下床,在屋子里挪動幾步——這就是石梅芝老人的生活空間。
與西側對應的東側空著的屋子,原先是兒子們的住所,如今三個兒子都在外地打工。“要說兒子也孝敬,不時往家拿錢,可就是難得見到他們。”老人說。
離開兩位老人,付宏偉去了另一個本家老人付桂元家。付爺爺住的也是向陽的坐北朝南的院落,可付宏偉走進老人屋里時,眼前卻一下子暗了下來。由于光線太暗,看不清屋里的擺設,好在窗戶那兒還有微光——原來沒有安裝玻璃。沒有玻璃的窗戶咋抵擋寒冷呀?借著沒有玻璃的窗戶射進來的微光,他依稀看清了屋里的擺設:北面是一條黑乎乎的大炕,炕上蠕動著兩團微光,定睛一看,是兩個窩在炕上的人;門邊的一個年歲大些,整個身子被黑乎乎的破棉絮包裹著,靠里的一個相對年輕,赤裸著上身,下身穿著破舊的褲子,半挽著褲腿。大炕地下是灶膛,灶膛上卻不見煮飯的鐵鍋。年長的是父親付桂元,年輕的是二兒子付占修。
見付宏偉進屋,爺兒倆一時沒反應過來。聽說是來送油條的,兒子付占修先說話了,語氣中透著幾分慚愧。他說,娘活著的時候,他經常外出打工。娘去世后沒有再出去,因為要照顧爹。又說,娘是患腦血栓去世的,走了五六年了。爹身體不好,老是頭暈,不知道得了啥病!那次還花了300塊錢輸液,輸了好了一陣,后來又不好了。現在除了頭暈,腿腳也不行了!
付桂元有四個兒子。老大付占寶,娶了媳婦分家另過了,后來媳婦得病死了。老三活到十五六歲,不幸去世了。老四付占平,娶了媳婦,生有一個兒子和女兒。過去生產隊時,老四家就是特困戶。眼前這爺兒倆,先前是爹做飯,爹病了,本該由老二做,40多歲了一直沒成家的老二卻不會做,只能有一頓沒一頓地湊合著過。
同樣失去老伴的付桂申大爺家院落不小,小道兩側種著油菜、菠菜、生菜、四月慢等蔬菜。屋前有棵蘋果樹,付大爺正在給蘋果樹修剪、打枝。付宏偉進門就叫:“付爺爺,我給您送油條來了。”
“你是誰呀?”
“我是付宏偉,付維愛家大小子。”
“哎喲,難得難得!”老人停下手中的活,把付宏偉讓進屋里。
與綠油油的蔬菜和生長著的蘋果樹比,付桂申老人的日子過得卻很馬虎。“老伴去世后,一個人沒心思做飯,也做不好飯。餓了,隨便弄點吃的對付一下就成。”此刻,他接過付宏偉手中的油條,放進嘴里咬了一口,咀嚼著說:“真好吃!好久沒吃油條了。”
孤老太太張春玲是付宏偉上門送油條的最后一家。60多歲的張奶奶,丈夫姓王,村民又管她叫王老太太。十多年前,在建筑工地打工、不滿50歲的丈夫,不幸從高處墜樓身亡。丈夫死后,張奶奶一個人把四個兒子撫養大,自己卻患上了腦血栓,一下子說不出來話了。
付宏偉上她家時,她趕緊從屋里出來。一手接過油條,一手拉了付宏偉的手,往屋里去。在客廳坐下后,付宏偉問她叫什么,老人家搖搖頭;一眼瞅見八仙桌上的香煙盒,便拿過來,從上面撕下來一張香煙盒紙,翻到空白背面,再拿起八仙桌上的圓珠筆,往紙上寫。手卻不聽使喚,抖抖索索半天,筆尖就是不往紙上落。最后,總算寫出來幾道筆畫,付宏偉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半天,勉強認出是個“張”字。
老伴走了,幾個兒子在外面打工,張奶奶一個人在家。
告別張奶奶時,老人家堅持把他送出家門。走出幾步,付宏偉回頭看她時,發現張奶奶伸手在抹眼睛。就在這一刻,付宏偉作出了決定:將石家莊的生意移交給朋友,回到村里照顧爹娘,同時把村里這些獨居老人也管起來。“一個是照顧,多幾個也是照顧,不過是往鍋里多添把米唄。”
幾天后,雖然付宏偉的父親奇跡般地好了起來,可他依然決定留在家鄉做這份敬老愛老的公益事業。
四、長塘頭老人食堂
與付宏偉一樣,從城市回到鄉村報效父老鄉親的還有浙江紹興長塘頭自然村的宋如華。
2019年秋天,桂花飄香時節,宋如華回到闊別幾十年的老家。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村道上,幾十年起起伏伏的經歷,像一幕幕電影鏡頭,在他眼前浮現:18歲考上成都電訊工程學院,畢業后留校任教,而立之年晉升教授,20世紀90年代初離職下海,創辦托普軟件。
之后,相繼在國內設立27個軟件工業園,曾獲中國IT十大風云人物、首屆中國軟件行業十大杰出青年榮譽稱號。這期間,向社會捐贈財物達6000多萬元。再后來,受挫沉寂,離開公眾視野……
經歷過拼搏與成功,飽覽了人世滄桑的宋如華,此次回鄉是落葉歸根,更是報效家鄉父老鄉親。7歲那年,母親去世,鄰家長輩和村里老人,常常把自家孩子吃的用的拿出一些,送來家里。小如華看在眼里,記在心頭。一次,他效仿淮陰侯韓信口吻,對來家送東西的長輩說:“長大后我一定要重重報答你。”長輩伸手摸摸他的頭,“啥報答不報答的,好好念書吧,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如今,30多年過去,已近花甲之年的他要為村里老人——幫過或沒有幫過自家的老人,做點該做的事。那些日子,宋如華成天泡在村里,走訪村民,調查閑置農房,統計土地使用情況,幾個月下來,他發現該村有“四多”:留守老人多(年輕人幾乎全部外出工作)、閑置農房多、無人耕種土地多、道路等基礎設施失修多。
過去,村子里每家每戶都是一大家子,少則五六個,多則八九人,一口大鍋,先煮人飯,再煮豬食。晚輩長大成人分家過了,家里也還有三四口,最不濟也是老夫老妻,房后雖不圈養豬只,院壩仍有雞鴨。平時顯清淡,過節有兒孫,一鍋沸騰,滿屋喧囂。而今,這一切都沒了,呈現在眼前的是:田地一片荒蕪,村莊老成了空心,老人活成了留守。
“不,不能任其這樣了。”宋如華說,“得為家鄉和家鄉的老人做點事,比如,辦一個養老食堂,建一些娛樂設施,讓老人們老有所養,養有所樂。”
不久,長塘頭自然村建起了金秋家園居家養老中心,該服務中心設老人食堂、住宿部、餐飲部、種植部等七個部,服務對象為村里60歲以上老人。其中老人食堂在村民閑置房屋的基礎上,于2020年3月底動工,不到半個月便裝修落成。食堂開張這天中午,寬敞的食堂飯廳里,三張桌子上擺滿了碗筷——這頓飯是專門為村里老人準備的開鍋飯。時近中午,老人們陸陸續續到了,70歲至79歲來了五個,80歲以上老人來了十幾個,三張飯桌有一半沒坐滿。這讓宋如華感到意外:免費請吃飯居然還有人不愿意來?一打聽,得知不是這些老人們不愿意來,而是不大相信還有免費餐。來的老人轉述說,只見過當年公社大食堂吃飯免費,但那個免費的代價可是不低!
宋如華笑了:“這個食堂一日三餐不需要大家交出自留地、牲畜、林木等,只有一條規定:60—69歲交20塊錢,70—79歲每天交10塊錢,80歲以上一分錢不交。”
他這一說,老人們有底了,80歲以上老人尤其開心:“嘿,還真是免費吃飯呀。”
一個多星期后,村里80歲以上老人都來了,80歲以下來得少些,畢竟要交10元錢。大部分老人都到了,老人食堂也就名副其實起來:食堂開飯時間一到,30位老人便陸續來到食堂,打好飯,找座位坐下來,慢慢享受著長塘頭村老人食堂才有的幸福“食光”——這免費飯可不敢浪費了,吃多少打多少呀!“你不信?開始我們也不信呀,哪有吃飯不給錢的喲,能優惠一點就不錯了。可免費吃飯偏偏就發生在咱們村,這都是如華做的好事和善事啊!”來老人食堂免費吃飯的幾個老人感嘆道,“我們的子女都在外面工作,忙得很哦,根本顧不上我們,現在村里有了老人食堂,還是全免費,這是如華給咱辦的大好事啊。”
“這里的菜很好,還經常換著吃。比如,今天吃油豆腐燒肉、干菜四季豆,明后天就是油燜茄子和燒冬瓜,吃得滿意呀,高興呀!80多歲的陸芝芳是獨居老人,老人食堂辦起來后,就一直來食堂吃飯。她說其他村老人都很羨慕長塘頭村呢。另一個80多歲的獨居老人高阿娥,沒有老人食堂時,一個人守著年久失修的老臺門(封閉獨立的院落),吃著清湯寡水的飯菜,如今她的老臺門內兩間堂屋被改造成了暖心食堂,不僅能吃上豐富可口的飯菜,每天還熱熱鬧鬧的。”時任金秋家園居家養老中心運營部經理丁華勛說,“老人食堂的飯菜三餐標準分別為:早餐5元,午餐10元,晚餐15元。午餐、晚餐的菜品為一葷三素一湯。老人食堂的食材多為村里自產,也有村民將自家新鮮蔬菜以低價供應給食堂的。”
食堂員工俞秋紅每天早上七點去市場采購新鮮食材。“老年人牙口不好,喜歡吃冬瓜、小黃魚、紅燒肉等,我就根據他們的喜好來買菜。”俞秋紅說,“我們每天為40名左右的老人提供一葷一素一湯的營養午餐,其中14名老人腿腳不便,我們還會提供上門送餐服務。”
住在長塘頭金秋家園居家養老中心的蔣水官大爺,已經90高齡。蔣爺爺生活很有規律,每天早起鍛煉身體,中午休息,空余時間跟同齡人聊天解悶。“吃飯更不用說,一日三餐都免費。午餐和晚餐,每餐兩葷兩素,在這里住得安心,孩子們也放心。”蔣爺爺說。
76歲的黃堯林是村里的低保戶,由于身邊沒有子女,日子過得清貧孤單。村里的宋莉萍,經常帶了慰問品,約上幾名志愿者,到黃堯林家里,跟老人聊天,幫他打掃衛生。還讓老人用小本子記下自己的手機號,叮囑黃大爺有需要就給她打電話。老人感嘆道:“有了如華和你們這些志愿者,我們活著就有勁頭了呀。”
86歲的袁招娣待在家里養老。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在家里等著小丁給送飯。小青菜、花菜、白切菜、干菜湯……干凈清爽的菜品,袁招娣吃得津津有味:“三年多了,小丁每天都給我送來一日三餐,風雨無阻,真的很感動。”袁老太的老伴走了近20年,因為不習慣與兒子、兒媳住一起,這么多年一直獨居在家,節約慣了的老人每天吃兩頓飯已經習以為常。金秋家園老年食堂提供免費一日三餐后,袁老太是第一批享受這份福利的老人。袁老太口中的小丁就是丁華勛。
“宋總不只關愛老人,對義工也很關心,我就不止一次收到過端午粽子、中秋月餅這樣的禮物。在傳統節日收到慰問品,對我們這種從外地來的打工者來說,感覺尤其溫暖。”丁華勛說,“工資待遇呢,實行月薪和時薪兩種,工作人員月薪3000元左右,管理員最高5000多元。時薪就是按工作量給付。收入不算高,但這個行業是有前景的,原因是中國老年群體數量龐大啊,換句話講,養老市場需求量大噻。相對很多行業就業難的現狀,養老行業卻相對繁榮。從這個角度講,養老服務業是一個不容易失業的行業,一個值得期待和有預期的行業。就我了解和掌握的情況看,目前入職這個行業的年輕人不少呢!”
據了解,王化、寺前、五一和長塘頭四個村于2003年5月合并成王化村。王化村負責人稱,目前平水鎮王化村、合心村等都創辦了老年村民照料中心和老年幸福食堂。而配餐中心+配送入戶(“十五分鐘養老服務圈”)模式更是有效地滿足了腿腳不便的老年人的就餐需求。
五、資金來源與各方支持
在外打拼幾十年,幾經沉浮的鄉賢宋如華,感念家鄉父老對自己早年喪母的照顧,將上海和浙江嘉善的一套別墅賣了回到故鄉,用賣房的錢在長塘頭村建起了金秋家園居家養老中心,其中老人食堂花費150萬元。
“單靠賣房子的錢,肯定維持不了金秋家園居家養老中心呀。”宋如華說,“長塘頭村是有名的‘老齡村’,村戶籍人口600人,長期住在村子里的卻不到200人,多數都外出打工了。住戶少,閑置房和閑置宅基地就多,為了保證養老項目資金的可持續,我們把這些閑置農房(流轉閑置農房320間)、閑置宅基地租下來(租用閑置土地243畝),進行修舊如舊,更換一些柱子啦,粉刷一下墻壁啦,衛生間再做些適當改造。舊房改造完成后,看上去就新了啊。村里老年人住著感覺就不一樣了。剩下的房子呢,還能把城里老人吸引過來——來這兒養老或旅居呀。還可在竹林里放養雞鴨,種植一些不用農藥的農產品,賣到城里去。從這些賺來的錢里提出10%,反饋居家養老中心。整個投資兩千多萬,這2000多萬有賣別墅的錢,也有原公司員工加盟的投資。個人出資,公司員工支持,才建成了金秋家園居家養老中心暨農旅養老養生綜合體。”停頓一下,他接著說,“租房戶的實惠明擺著呀,村民宋興濤就算了一筆‘增收賬’:10間房子出租,每間年租500元;1.65畝田地,每年租金600元/畝;應聘上水塘看管工作,每月工資1600元,一年的收入也不少了。金秋家園居家養老中心建成后,吸引了70多位農民來金秋年華公司做工,既解決了他們就業,也規避了外出打工帶來的遺留問題。”
與浙江長塘頭村賣房和租房籌集資金的渠道略有不同,河北孫家寨舉辦千人餃子宴的資金來自付宏偉個人積蓄,以及義工曹明蘭和潘玉朋的支持,也有社會捐助的米面油等食用品。后來,被孝道大餐感動了的一些村民,把自留地捐出來,有的三分,有的五分,十幾戶村民的地湊一起有五六畝。付宏偉跟村民商議,在原來租金基礎上,每畝地多付給租金200元。2011年租下1000多畝地,用于種植有機蓮藕、優質棉花、沙質土花生、優質小米和小麥。其中,有機蓮藕和優質小米直接往外銷售。棉花做成愛心棉被,花生榨成花生油,小麥磨成的面粉注冊了“孝道村”商標。不久,中華總工會頒給孫家寨村“全國孝道示范村”榮譽稱號,并授予獎牌。
受孫家寨影響,威縣第一批有了27個“孝道示范村”。幾年后,全縣有270多個村開辦了孝道餃子宴,全國20多個省市舉辦了孝道大餐、5萬余人次前來觀摩,吸引帶動4萬多名志愿者參與敬老愛心事業。
孫家寨孝道大餐的成功有付宏偉的大愛和堅韌,有義工們的無私奉獻,有社會各界愛心人士的援助,以及有關部門資金和政策兩方面的支持。換言之,首創孝道大餐的付宏偉具備了成就事業的天時、地利、人和三要素。
第二章 養老院的個性化餐食
一、錦欣幸福家
用自家床上用品
“不是所有老人都適合住養老院。”無意間在手機視頻號上看到“錦欣幸福家”養老機構,院長張藝琪這句話,讓我眼前一亮:這,或許是一家別樣的養老機構吧?
“可能跟一般養老院是有些不同吧。我提出‘不是所有老人都適合住養老院’,絕不是標新立異,而是根據錦欣幸福家所處的區域位置做出的選擇,或者叫定位。當然,作為一家養老院院長,我倒希望更多人入住養老院,這個更多主要指出于剛需的失能失智、生活需要人照顧的老人。這類老人就適合找一家離家近、就醫方便的養老機構,根據老人意愿,結合家庭實際,或全托或日托。而一般能自理的老人呢,他們大多會選擇郊縣、郊區,收費相對低,活動得開的養老院。他可以在這家養老院住幾個月,另一家再住幾個月,候鳥似的養老。而不適合住這種位于市中心地段,住戶面積相對小的養老院。我們錦欣幸福家樓下有個很大的庭院——這在寸土寸金的地段很難得,老人在庭院里散步,開展一些活動,我想這也是老人家屬們相中錦欣幸福家的一個因素吧。錦欣幸福家全部住滿有136位老人。入住老人失能失智的占了80%左右。”張藝琪說,“國家之前提出‘9073’養老模式,即以居家養老為主,占比90%。社區養老和養老機構養老為輔,社區養老占比7%;機構養老占比3%。實際上呢,‘9073’的養老模式難以實現,在30后、40后,乃至50后這些老人中,居家養老思維根深蒂固,在這些老人眼里,覺得進養老院是有去無回。其次是怕人恥笑,他們認為,只有孤寡老人或子女不孝順的老人才會被送進養老院,因此即便他們半失能了,也不愿意進養老院,只有失智了,失去了自主權才由子女送進養老院。或許60后、70后老了能改變這一現狀。所以‘9073’模式在現實社會中實際上成了‘9901’模式,即居家養老為99%(這個99%有不少是花錢請保姆或由幾個子女輪流供養),只有1%的老人是主動或準主動入住養老院的。”她停頓了一下,“我們利用視頻號,從本院所處地理位置,宣傳哪些老人適合入住錦欣幸福家,讓有入住養老院意愿的老人及其家屬做到心頭有譜,選擇有數,突然犯病就近醫治快捷。平時又比住醫院更輕松,有煙火氣少醫院味,多多少少有一種在家的感覺——睡的蓋的都是老人從家里帶來的噻。”
“家里的用品會喚起老人對美好往事的回憶!”我說。
“對呀,用自家床上用品深得老人和家屬的認可。尤其是老人,他們用著有自己氣味的東西,覺得好像還住在家里。”
每天準點探望老伴
每天下午兩點半,91歲的呂爺爺,準時來錦欣幸福家養老院陪趙婆婆聊天,為她按摩。兩年多來,像鐘擺一樣準時來到養老院的呂爺爺,從來沒有遺漏過一天。呂爺爺跟趙婆婆說話,盡管對方不知道他在說些啥,可呂爺爺說話時的表情讓趙婆婆舒服。坐在趙婆婆床邊的呂爺爺,邊跟趙婆婆說話邊用自創的按摩操給她按摩。那一刻,幾十年的陪伴,終其一生不改的愛戀,以弓著的身子,歪著的腦袋,忙著的手指,一下又一下“輸入”婆婆的腳踝、腳趾,然后進入肺腑……
另一個像鐘擺一樣準時,每天來養老院看望老伴的是92歲的郭爺爺。88歲的劉婆婆剛入院時,郭爺爺對錦欣幸福家并不怎么放心,那段時間,他天天跑養老院,看護理員怎么護理老人,到廚房察看老人伙食。“去廚房主要是看食材新不新鮮,吃什么不用看,早中晚餐食譜都在養老院大廳墻上貼著呢,周一到周五吃什么,‘一周營養膳食’上頭寫得清清楚楚,患有基礎病的老人哪些食物要少吃,哪些食物禁吃,還用符號給標識了出來,‘=’標志主葷,‘紅色’標志微辣,‘藍色’標志含糖量高,‘綠色’標志痛風者不能吃。三餐中間有銀耳湯、黑米粥和桃酥、蛋糕等點心,夏天有時令水果。”郭爺爺說,“我連續去廚房看了幾天,還問了廚房師傅。”
“你觀察了多久?”我問。
“半年吧,”郭爺爺說,“之前對養老院有些誤解,觀察半年后,覺得養老院不像一些人說得那么差,像錦欣幸福家吧,對老人照顧的就很熱情周到,像對待親人一樣。”
……
節選,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5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