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博物館之“秘”
松立千層碧,陽灑萬卷金。浙江松陽,“最后的江南秘境”,因其鮮為人知的秘史,幽深避世的秘景,吉光片羽的秘藏,“爆款”孵化的秘籍,顯得神秘莫測,令八方游客心生向往,也吸引了無數建筑設計師的目光,紛至沓來問秘、探秘與解秘,尋訪隱伏于這片土地深處的文化記憶。
作為文博人,首次踏訪松陽,仿佛老鼠跌進了米缸。城鄉間,村落旁,山林里,居然擁有三四十家博物館,林林總總,星羅棋布。此番博物館之旅,無異于一次精神的洄游,讓我在時光的褶皺里窺見了松陽的靈魂圖譜——它既是深扎泥土的農耕脈系,也是追尋星辰的商旅軌跡;既是日常煙火的細碎溫暖,更是千年文脈的深沉呼吸。松陽“秘境”之魅力,在于這看似間離卻和諧共濟的生命姿態,安于足下熱土,又懷揣夢想繁星。
松陽的人文歷史如此璀璨生動,惟有用心去靠近。
領略本土文化的前世今生,松陽縣博物館不容錯過。博物館恰如一座橋梁,連接著松陽的過往與未來。當觀眾重新發現那些被歲月塵封的石器與陶罐、族譜與拓片,其間蘊含的生存智慧與文化密碼,抽絲剝繭,柳暗花明。松陽不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江南秘境”,而是人們心中一座生生不息的精神燈塔,松陽氣質便在久遠而壯闊的張力間生成。博物館最動人的部分,通常潛藏在細微的尋常里,那些煙斗、茶盞乃至竹籃,雖無宏大敘事,卻露珠般折射出逝去生活的光澤。指尖輕輕拂過竹編食盒的細密紋理,仿佛能聽見昔日土灶間碗盞輕碰的清脆聲響,嗅到飯菜氤氳的撲鼻鮮香。眾多器物以謙卑姿態告示后人,所謂“江南秘境”,其魂魄不僅縈繞在綠水青山之間,更深植于家家戶戶升起的裊裊炊煙,灶臺邊的歡聲笑語,鄉鄰間傳遞的溫情暖意。
因了松陽縣博物館即將擴建新館,以期實現區域文化在新時代語境下的范式轉型,展區里并未見到“鎮館之寶”南宋龍泉窯鳳耳瓶。好客的館長善解人意,從庫房里小心翼翼搬出鳳耳瓶,讓我們一睹宋代青瓷巔峰杰作之尊容。近距離面對穿越八百年的鳳耳瓶,恍若與南宋工匠隔空對話,他們以泥土為紙,釉水為墨,在龍窯烈火中書寫了一曲青瓷的絕唱。鳳耳的點睛之妙,在乎幾何與生命的融合,冠羽飄動形成S形曲線,與瓶身直線形成剛柔對比,將靜態的瓶體轉化為“鳳棲玉柱”的靈動意象,非常契合宋代文人“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審美,完美詮釋了“器以載道”的東方造物觀。竊以為,真正的永恒,無需矯揉,無需喧囂,只需如玉的青釉下那一脈沉靜的光華。
松陽之美,盡在水美景美。主人因勢利導,安排了原本行程中沒有的水利博物館,倒是成就了意外收獲。看治水修行,并不枯燥,博物館充分運用水利美學與空間詩學,建筑物不再是容器,而是變作水利文明的活性載體,行走其間,好似踏進一幅立體的《松陰溪治水長卷》。從千年灌區到智慧水利,松古灌區作為“世界灌溉工程遺產”,白龍堰、青龍堰等古堰壩群之匠心巧思令人嘆為觀止。龐雜工程通過分流引水、層級蓄能,在尚無現代機械的年代滋養了萬畝良田,演繹出“道法自然”的古今交響。松陽讓水利遺產從“靜態保護”走向“動態激活”,這番“工程即景觀、設施即文化”的實踐,堪稱中國鄉村生態復興的可貴范本。離開博物館,暮色漸沉,遠望白沙水利樞紐、堰湖公園與層疊山巒渾然一體,忽然讀懂了這座博物館的深意:它不僅僅是水利技術的陳列館,更是松陽人“以水塑形、以文化魂”的精神圖騰。行穩致遠的“可持續”,從來都需要具備讓文明如水流般源自大地、又奔涌向前的勇氣。
“可以住下來的鄉村博物館”,這是松陽之行感受到的最深切、最震撼的文旅方略。正所謂建筑“秒變”展品,棲居化身沉浸,一成不變的文博展示轉化為氣象萬千的生活體驗,讓歷史從展柜中“走”進日常,將文物融入黑瓦黃墻,這無疑顛覆了博物館的傳統規則與禁忌。然而,外來的藝術家卻同村民并肩協力,勇于實踐“文旅商融合”的創新形態,騰出本可以作為客房的盈利空間,賦予小型博物館的功用,勾畫出深山古村里的桃園慢生活,轉眼間使得博物館、美術館從“展陳場所”升級為“秘境驛站”,于晝夜交替中解鎖藝術藏品的雙重敘事,從容參與在地生活節律的“錯峰漫游”:清早薄霧中獨行石板路,傍晚坐看古村落染上夕照。這種融入原生態生活時序的體驗,遠超打卡式觀光,酣暢達成“暫居本地人”的角色身份的轉換。
四都鄉陳家鋪村郁郁蒼蒼,隱于半山腰的十鐘山房博物館,著眼于尊重村落原始肌理,重新修筑民宿接待大堂的公共空間,老物件、舊紙雜分門別類陳列于客房樓層,猶如神來之筆,把村子的文脈與尋常百態呈現給遠道而來的客人,住宿即刻成為“穿行在民俗倉庫”的探險。青瓦屋檐下的移步換景,以樸素的方式與自然環境深情“對話”,活脫脫地再現了村民耕作與休憩場景:做飯、喝茶、舂米、祭祖、讀書、起居等等,從而提供富有吸引力和情緒附加值的體悟。當“禁止觸摸”變為鼓勵“親手包漿”,文物的疏離感頓時被消解,代之以“住在爺爺奶奶家的老宅子”般的親密。如此慧心獨運,將文化符號從展柜躍入現實,重構了人與物的情感聯結,令住客恣意享受人潮退卻后的“隱秘光景”。
熱愛可抵歲月漫長,也可抵千辛萬難。無獨有偶,來自北京的藝術家楊洋,只身一人在葉村鄉膳壟村居住了五年,破曉枕流與石橋晨曦相依,入夜蛙聲與陶窯余溫相伴,“吹盡狂沙始到金”,觸發了實施時間魔法與空間革命的靈感。她主持的“玖層博物館”“玖層云水美術館”臨山而建,大膽汲取“泛博物館”的養分,通過小尺度、精準化、閑適感的介入,既尊重原有地貌與村民生活,又喚醒鄉村內在活力,煥發老建筑的生命與溫度,將景觀、文脈、功能、構想融合成一種意象的表達,典雅且懷舊,復古亦時尚,讓曾經被遺忘的古宅在行將消逝的日子里脫胎換骨,絕處逢生。藝術家與周邊村民從倚窗遙望到水乳交融,聯手打制的數百件竹藝裝置藝術品遍布山鄉田野,整個村子瞬時變身為一座沒有圍墻的“博物館”。我想,這種由表及里的喚醒與共鳴,是將人情味歸還給了古舊建筑。日間喧鬧散去后,住客獨享充滿文博精神的私密空間,傳統村居的形制與功能無需文字注解便自然滲透。“閉館后的博物館”,如同開啟了時空膠囊,靜謐中的歷史更顯厚實凝重,使“活態傳承”從日間的工藝展示延伸為夜間的感官記憶。人不是旁觀大自然,而是身臨其境。
從“彰顯遺產”到“激活礦產”,從休閑客堂到精神殿堂,“可以住下來的鄉村博物館”本質上是一場空間民主化實驗,它讓文化遺產從專家守護的圣殿,變為普通百姓可以枕眠的恬適情境。當人們在“十鐘山房”午睡時觸摸陽光,在“玖層博物館”聽雨飲茶,文化不再是被供奉的標本,而成為可呼吸的當下。這種模式或許尚需悉心打磨,但它指向的正是鄉村振興進程中最為珍貴的命題:讓過去活著走向未來,而非被封存于往昔的閣樓。
揮別鄉間博物館,暮色中的松陽城溫柔地接納了我。匆匆行色,意猶未盡,松陽還有很多全國“獨一份”的博物館未能趕得及打卡:以大型石材砌筑而成的契約博物館,墻體似同契約精神一般的穩固厚重,散發著原始而神秘的氛圍感,館內集納歷朝歷代的契約、賬本、古牌匾,可稱中國古代農村社會形態的“活標本”;松香博物館則從1200多年前此地開啟采脂煉香說起,揭開了源遠流長的松脂利用及松香生產歷史,本地山民“萬水千山無不越,走南闖北誓出頭”的創業精神躍然展柜;作為“中國綠茶集散地”,松陽自古盛產茶葉,設在茶園景區內的茶葉博物館系統描摹了松陽千年茶文化的滄桑變遷,還原古時茶市交易、茶道儀軌、端午茶民俗等鮮活場景;在老船廠的舊址上改建而成的航運博物館,將松陽航運歷史和船幫文化娓娓道來,據說十九世紀前后當地水上航運發展迎來“高光時刻”,甌江沿線數以百計木帆船匯集松陽之盛況浮現眼前;星空博物館,聽著名字就給人以詩情畫意的遐想,古老村落與浩瀚星空交相輝映,呈現“混搭之美”,如夢似幻,堪為“追星族”窺察松陽獨特韻味的絕佳視角……不妨留點遺憾,待下回有緣重游松陽,再來一探究竟吧。
秘境之“秘”,博物之“博”,人情味與文化味交融,書卷氣與煙火氣共舞。回頭發現,整個松陽城,不就是一座可以輕盈呼吸的“超級博物館”嗎?山路盤繞的歸程中,神怡心醉,悠然自得,禁不住哼唱兩句:“看似一幅畫,聽像一首歌,若是再到松陽來,收獲特別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