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dú)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契闊”一詞出自《詩經(jīng)·邶風(fēng)·擊鼓》，但在此外的先秦典籍中均未見此詞。

“契闊”何解？央視《中國詩詞大會》第五季的節(jié)目中，曾以此為題，舉“聚散離合”為正確答案。學(xué)者王立群作為嘉賓，講解《擊鼓》一詩主旨時說，今人大多認(rèn)為“死生契闊”是講夫妻情，古人認(rèn)為說的是戰(zhàn)友情。

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專章論述“契闊”詞義，并主張其詩旨在言家室之情：“此章溯成婚之時，同室同穴，盟言在耳。然而生離死別，道遠(yuǎn)年深，行者不保歸其家，居者未必安于室，盟誓旦旦，或且如鏤空畫水。故末章曰：‘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在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里，白流蘇初至香港，與范柳原在淺水灣飯店分住兩個客房，晚上范柳原打電話念詩給白流蘇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把“與子成說”念成了“與子相悅”。

但，《擊鼓》是愛情詩的看法，不是今人才有，早在唐宋時期就已經(jīng)成為主流。

許淵沖先生在翻譯《詩經(jīng)》時，對“死生契闊”先后有不同翻譯，1995年時 翻譯 為“We parted，live or die”，到2005年重譯此句，改為“Meet or part，live or die”。修改后，把“契闊”明確譯為“合離”。

“契闊”詞義自古有爭議，言人人殊，釋義很多，不過主要分歧在于該釋為“勤苦”還是“合離”，乃至涉及對《擊鼓》主旨的解讀——講“勤苦”就是說戰(zhàn)友情，談“合離”就是言家室情。

“契闊”怎么讀？

“契”字有三音。契闊的契，怎么念都有道理。

《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契”字僅有“q씓xiè”二音，“契闊”的契注音為“qì”。

《辭海》《辭源》《漢語大詞典》“契”字均收入“qiè”音，“契闊”的契，注音恰恰是“qiè”。

“契”是會意字，《釋名》載：“契，刻也。”本義為“刻”，始見于商代甲骨文，形似用刀契刻的樣子，據(jù)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一書考證：“刻之為契，上古未有書契，刻齒于竹木以記事。”書契、契約的意思都是從刻木記事引申而來。

唐代陸德明認(rèn)為，“契”字本作“挈”，應(yīng)讀“qiè”，宋代朱熹也認(rèn)為“與挈同”。“契”字的本義后來又分化出“鍥而不舍”的“鍥”字，以表“刻”義。

《中文大辭典》對“契闊”列出六個義項，均出自古文獻(xiàn)：“勤苦也；猶言隔遠(yuǎn)之別；離合也；約結(jié)之義；猶言跋涉；流連也。”簡言之，歷來關(guān)于“契闊”釋義之爭，主要在“勤苦”和“離合”二義。“勤苦”的釋義項出現(xiàn)在先。漢代《毛詩故訓(xùn)傳》是現(xiàn)存最早、最完整的《詩經(jīng)》注書，對“死生契闊”注釋時說：“契闊，勤苦也。”

“契闊”當(dāng)“勤苦”講，多見于兩漢魏晉時期。《魏略》中，曹丕繼位后，孫權(quán)給曹丕信中說“公私契闊”，指曹丕既要治理國家公務(wù)，又要料理家人喪事，很是辛勞。再如正史中的記載，《晉書·齊王閻傳》“契闊戰(zhàn)陣，無功可紀(jì)”，《梁書·沈約傳》“契闊屯邅注，困于朝夕”，《南史·恩幸傳》“忠誠契闊，人誰不知”，“契闊”都可以釋為艱苦、勤苦之義。

“契”作勤苦義，就是所謂“刻苦”了。

“離合”出現(xiàn)得晚

《說文》釋“契”字為“大約也”，大約指諸侯間的盟約。

“契”字表“契約”義時，讀qì。古時契約常一分為二，由定約雙方保存，由此引申出“契合”和“分離”兩個相反的詞義。

“契”字義相悖，并非漢字中的特例。比如“亂”字，本義是“梳理亂絲”，由此在《說文》中引申出“治也”和“不治也”兩個相反的釋義。

北宋王安石是第一個把“契闊”釋為“合離”的人，他考證：“契，合也；闊，離也。死生患難相救。”

此后，“合離”的說法占據(jù)主流。清代馬瑞辰考證：“契當(dāng)讀如契合之契，闊讀如疏闊之闊。契闊與死生相對成文，猶云合離聚散耳。”孫奕《示兒編》、黃生《義府》乃至錢鍾書先生均支持此說。

《金瓶梅》中三次出現(xiàn)“契闊”一詞，如“各道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已經(jīng)都是把“契闊”當(dāng)做“合離聚散”的意思來使用了。

即便是“契”字解釋為契合，在讀音上也有爭議，如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一書中：“契（qiè），合。契闊，偏義復(fù)詞，指結(jié)合，猶言不分離”

問題是，“契”的本義不是“書契”，從“書契”引申為“契合”，這種用法出現(xiàn)較晚，并不見于與《詩經(jīng)》同時的上古典籍。

“契”字讀xiè，是相對冷門的讀音。契是傳說中商的祖先，為帝嚳之子。南宋陷害岳飛的奸臣萬俟（復(fù)姓，音mò qí）卨，“卨”字本作“契”字。漢代韓嬰釋“契闊”為“約束”，認(rèn)為“契闊”是“絜括”一詞的假借。絜和括都有約束的意思，而絜讀為xié。

魏晉都說“戰(zhàn)友情”

《擊鼓》說的到底是“袍澤之誼”還是“室家之情”？“契闊”釋義的分歧，或源自對《擊鼓》詩旨的理解不同。

南宋楊簡《慈湖詩傳》即認(rèn)為，歷代對“契闊”一詞的釋義，認(rèn)為《擊鼓》是談?wù)鲬?zhàn)之艱的，契闊被注釋為勤苦，認(rèn)為《擊鼓》是談思念室家的，契闊則被理解為離合了：

“諸儒皆曰：契闊，勤苦也。雖孔疏諸儒參定，亦無考據(jù)，然則勤苦之義，特意之爾。蓋謂軍伍誓約，必推其勤苦之意，今謂與室家訣別，則契者，合也，闊者，闊遠(yuǎn)也。婚姻之初，親愛誓者，其死其生，其合而共處，其遠(yuǎn)而闊別，其相愛相悅之心，有成而無虧，有一而無二。”

《擊鼓》一詩，有歷史背景。漢代經(jīng)學(xué)家鄭玄在《毛詩傳箋》中考證是《左傳·隱公四年》記載的州吁伐鄭之事：“擊鼓，怨州吁也。衛(wèi)州吁用兵暴亂，使公孫文仲將而平陳與宋，國人怨其勇而無禮也。”公元前719年，州吁弒殺衛(wèi)桓公自立，史稱衛(wèi)前廢公。州吁好戰(zhàn)，不得人心，同年為大臣石碏所殺，衛(wèi)宣公立。《詩經(jīng)·邶風(fēng)》的篇章多敘衛(wèi)宣公故事。

鄭玄認(rèn)為，“死生契闊”“執(zhí)手偕老”的說法是戰(zhàn)友間的誓言，“從軍之士與其伍約：死也生也，相與處勤苦之中，我與子成相說愛之恩，志在相存救也”。

鄭玄之說在魏晉影響很大，當(dāng)時詩詞多以《擊鼓》為典來敘友情。西晉傅咸《與尚書同僚詩》道：“與子偕老，豈曰執(zhí)手”，其時，傅咸將出任冀州刺史，故作詩以贈昔日同僚，表達(dá)對舊友的依戀和難舍之情。陸機(jī)又有《贈弟士龍詩》：“安得攜手俱，契闊成騑服。”戰(zhàn)場情誼轉(zhuǎn)為官場情誼。

唐宋話風(fēng)大變

曹操《短歌行》“契闊談讌（yàn，同宴），心念舊恩”，同樣可視為抒發(fā)的袍澤之情。《三國志》載，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謀士董昭代曹操致書楊奉，挑撥楊奉和李傕關(guān)系，信中推楊奉為“內(nèi)主”，曹操則自愿為“外援”，約定“今吾有糧，將軍有兵，有無相通，足以相濟(jì)，死生契闊，相與共之。”

可見在魏晉時，談“契闊”，說的更多的是“艱難”，是“友情”。

到了唐代，話風(fēng)大變。

唐代王肅首先提出，《擊鼓》主旨是“室家之志”：“言國人室家之志，欲相與從生死，契闊勤苦而不相離，相與成男女之?dāng)?shù)，相扶持俱老。”不過王肅對“契闊”的解釋，仍遵從“勤苦”的說法。

北宋歐陽修“以義考之”，否定鄭玄的考證，論據(jù)有三：一，州吁用兵之事唯從陳、蔡而伐鄭。所謂“眾叛親離”，只是人心不附，并無軍心渙散；二，伐鄭只有五日，《左傳》也沒記載勝敗；三，既然衛(wèi)人從軍，不情不愿，為何又要“相約偕老于軍中”？

《擊鼓》屬于風(fēng)歌，南宋時朱熹著《詩集傳》，認(rèn)為“風(fēng)”多屬于情歌范疇：“凡《詩》之所謂“風(fēng)”者，多出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朱熹釋“契闊”為“隔遠(yuǎn)”，認(rèn)為《擊鼓》是思念室家之作：“從役者念其室家，因言始為室家之時，期以死生契闊，不相忘棄，又相與執(zhí)手，而期以偕老也。”

自歐陽修、朱熹以來，宋、元、明三代，基本以“室家之情”為定論。

《擊鼓》同款作品多

“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jié)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認(rèn)為，這首《詩經(jīng)·豳風(fēng)·東山》，和《擊鼓》一樣，都是在寫征人思念家室。他又引漢代蘇武《古詩》“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行役在戰(zhàn)場，相見未有期……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李商隱《行次西郊作》“少壯盡點(diǎn)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揮淚連秋云”，均與《擊鼓》異曲同工。

把《擊鼓》視為愛情詩篇，“致敬作”屢見不鮮。漢代《搜神記》有王道平的故事，可算是《擊鼓》的志怪版。

王道平是秦代長安人。年少時和同村女孩私定終身。后來王道平當(dāng)了征夫，發(fā)至南疆，九年才歸。而女孩因被父母逼迫，嫁于他人，已經(jīng)郁郁而終。王道平在女孩墓前逡巡、哀泣并祝禱：“既不契于初心，生死永訣。”女孩魂魄出現(xiàn)，對王道平說：“何處而來？良久契闊。與君誓為夫婦，以結(jié)終身。”王道平打開墓門，女孩復(fù)活，兩人結(jié)為夫妻。

唐代貞元年間，有組詩《與獨(dú)孤穆冥會詩》，托名隋朝宗室女臨淄縣主與隋將后裔獨(dú)孤穆，欲成冥婚，故賦詩就禮。詩中說：“死生契闊，忽此相過。誰謂佳期，尋當(dāng)別離。”內(nèi)容與《搜神記》的故事相仿。

南唐李煜《昭惠周后誄》直接引用《擊鼓》原句，表達(dá)對亡妻大周后的思念：“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終往告”。“偕老”一詞，在《擊鼓》之外，還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另外三篇中，都是說男女之情的。《詩經(jīng)·鄘風(fēng)·君子偕老》：“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君子指衛(wèi)宣公。子指衛(wèi)宣公夫人宣姜，旨在諷刺宣姜失德）；《詩經(jīng)·女曰雞鳴》“宜言飲酒，與子偕老”；《詩經(jīng)·氓》“及爾偕老，老使我怨。”

“契契”“契闊”一樣嗎？

聯(lián)系“死生契闊”的上下文，難于理解的，還有“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這一句。朱熹在《詩經(jīng)集傳》中解釋：“爰，于也。于是居，于是處，于是喪其馬，而求之于林下，見其失伍離次，無斗志也。”宋人嚴(yán)粲在《詩緝》中解釋：“士卒將行，知其必敗，與其室家訣別曰：‘汝在家居處矣，我必死于是行而喪其馬矣，身死則馬非我所有，唐人詩所謂‘去時鞍馬別人騎’也。汝若求我，其于林之下乎。’”兩種解釋都顯得牽強(qiáng)。

還有一種可能，此句反映了春秋時“反馬”婚俗。所謂反馬，《儀禮注疏》載：“大夫以上嫁女則自以車送之”“士妻之車，夫家共之”。女方出嫁時乘馬車至夫家，三月后婚姻穩(wěn)定則男方返還馬匹，后世演變?yōu)榛亻T。

“契”字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在三處，除《邶風(fēng)·擊鼓》外，還有《小雅·大東》“契契寤嘆，哀我憚人”和《大雅·綿》“爰始爰謀，爰契我龜”。

《大東》中的“契契寤嘆”，《毛傳》釋為“憂苦也”，認(rèn)為“契契”和“契闊”義近。《楚辭》中也有相似用例：“孰契契而委棟兮，日晻晻而下頹。”

在上古音中，“契闊” 不僅雙聲，而且疊韻。《詩經(jīng)》喜用疊音詞，“契闊”或是“契契”的音轉(zhuǎn)。

類似情況還有，如《四月》“冬日烈烈”，《七月》“二之日栗烈”，烈烈即栗烈，鄭玄箋注說：“烈烈，猶栗烈（凜冽）也。”

《北風(fēng)》“其虛其邪”之句，據(jù)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考證：“‘邪’作‘徐’。……《詩》借‘虛’為‘舒’，‘舒徐’即‘徐徐’。”

“契闊”講勤苦，《擊鼓》是思妻，其實也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