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5年第3期|尹學蕓:狗的眼神

尹學蕓,天津市薊州人。天津市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日、韓、阿拉伯、土耳其等多種文字。多部作品入選年度排行榜和各類年選。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獎、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當代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1
“人撒尿的時候為什么要打冷戰?”
請示問題的時候勁松縣長只要這么說,我們就知道事情該怎么做了。
2
我總是不動聲色地接近老儲貴,他的兒子儲金民,以及他的孫子儲大健。自從心里有了那個想法,那種不動聲色的接近幾乎成了一種生活方式。晚飯以后,我經常遛出鎮政府的后院,朝右拐,斜著過一條鄉村柏油路,就到了儲金民開的小賣店門口。我第一次去是買了條煙,第二次去買了兩瓶酒,第三次去買了條撲克牌——一條里面有十盒,轉手我就給了鎮里值班打“摜蛋”的幾個人。 他們叼著煙卷歪著嘴笑,說唐鎮長真是善解人意,我們用的撲克都毛邊了。他們趕忙把油漬麻花的舊撲克扔一邊,換新的。拆封是技術活兒,像拆香煙一樣有技巧。就見他們麻溜地抻開黃色的小封條,悉數把牌倒桌子上,找出多余那一張。有人問我玩不玩。我搖搖頭。我對這些沒興趣。我每次去買東西,都要跟儲家人聊一陣,生意、收入、孩子,或那條叫栓柱的狗。已經被我證實了,栓柱確實已經十七歲了,跟儲家的孫子儲大健一樣大,當初養栓柱就是為了舔儲大健的屎屁股。現在,儲大健已經是一個俊朗少年,讀初三了。
我隔三差五逛到那里,和儲金民聊家長里短。他家里的情況我都探聽得差不多了。他老婆龍翠芬是當莊人。他爹老儲貴是這一方有名的木匠。他問我家在哪里,過去干啥工作。我一一告訴了他。家在縣城,過去在政府的秘書科當科長,專門給縣長寫材料。儲金民問:“縣長說的話,都是你寫的?”我想了想,點頭說:“就算是吧。”儲金民說:“那你可比魏守安強,那人不中,沒啥水平。”魏守安是這里的一把鎮長,我是他的副手。我問儲金民,魏守安咋個沒水平?儲金民說:“架子大,會擺譜。從來也不像你這樣跟老百姓聊天。”我笑了笑,沒再說什么。我問儲金民有沒有啥事需要我幫忙,儲金民說沒有。過后儲金民又把電話打到了我的手機上,說儲大健有點事,需要找校長,您能給說句話嗎?
“行。”頓了一下,我答應了。
儲大健的事,不是什么大事。他不喜歡班主任,班主任也不喜歡他。初三面臨中考了,他的情緒總是有波動。從初二下半年,儲金民就想幫兒子調個班級,愿望卻一直沒能實現。眼下已經到了初三下半年,儲大健調班級的事,成了一家人的心病。
放下電話,我就把張秘書叫到了辦公室,了解鎮中校長的情況。張秘書說,鎮中校長是個鐵面人,看見菩薩都不笑一笑。我說:“他看見我呢?”張秘書說:“您是上級領導,讓他滾蛋他就得團圓了走。”我說:“這話說得不好聽,我對人家沒有任免權。”
張秘書陪我去了三里外的鎮中學。對校長介紹我時,明顯用了夸張語氣。他說別看我是副鎮長,但是是從縣政府派下來的,算領導身邊的人,下來其實就是鍍金的。校長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表情有些陰冷。但他客氣地對我牽了下嘴角。我說了儲大健調班級的事,他感到很為難,說幾個平行班都是正好的人數,動一個,就得有連鎖反應。
但最終他答應幫我解決這件事,說唐鎮長的事,就是他的事。
從學校里出來,張秘書問我:“儲大健不就是老儲貴的孫子么?他家跟您有啥交情,值得您這么幫他?”
我知道張秘書就是上河鎮的人,啥事瞞不了他。我笑了笑,說:“我常去他家小賣店買東西……老百姓有困難,能幫就幫一把。”
張秘書說:“這個龜孫倒是運氣好,碰上了活菩薩。”
我瞥了他一眼,說:“給老百姓解決點困難,都是應該的。”
3
這個上河鎮,其實就是大一點的村莊。政府所在地原來在下河鎮,那里在周河拐彎的地方。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周河愛發水,政府相當于救災指揮部。后來,一條引灤入津暗河代替了周河,周河就不像往日那么活泛了。那時下河鎮還叫下河鄉,因為三面都是河堤,拓展和交通都成問題,索性往前移了3公里。那時,鄉變鎮、縣變區也正是潮流,下河鄉也剛好搭上了末班車。
其實與過去一樣叫鄉也沒啥區別,只是領導覺得叫鎮好聽。
上河鎮就一條小街,東西長不足百米。鎮上只有一幢三層的爛尾樓算座建筑,據說是當年成立貿易公司的時候建的。后來樓沒蓋完,貿易公司就解體了。半年前我來上河鎮政府報到,從街西頭走到街東頭,越走心里越涼。組織部門的領導找我談話時,強調上河鎮不是富裕鄉鎮,但有大的拓展空間。往南是大片噸良田,往東是漢墓群,不管搞設施農業還是旅游開發,都有非常好的基礎。這樣的地方容易出業績,年輕干部可以大顯身手。走上一圈才知道,領導就是會說話。像我們這些從機關出來的新兵蛋子,出業績非常重要,這一階段干好了,能決定一生的命運。可業績哪里是那樣好出的!上面有書記有鎮長,人家動動嘴,我就得跑斷腿。干好了,成績都是人家的。干壞了,責任都是我的。下來時間不長,我就把鎮上的情況摸清了。從城里帶來的那些雄心和抱負也磨沒了。上河鎮的貧窮和復雜超乎我的想象。先說貧窮,鎮政府居然連煤都買不起,冬天取暖,我不得不為自己買了個“小太陽”。設施農業和旅游開發,更是連影子也沒有。倒是每天看書記和鎮長彼此甩臉子,他們的不和睦,連街上的狗都知道。
我夾在兩個人中間的那種滋味,有時候真是覺得比狗都不如。
早上起來,屋里冰窖似的冷,我裹上羽絨服想去水房打開水,拉開房門,見儲大健站在院子里,肩上落了不少雪。儲大健看見我,有些靦腆地笑,說:“唐,唐鎮長。”我正色說:“叫叔叔。”儲大健又是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響亮地叫了句叔叔。“我爸想請您中午去我家吃飯,不知您是否有空。”我心里一喜,趕忙說:“有空有空。你爸有我的電話,他怎么不打個電話,這么冷的天還讓你跑一趟。今天不上學了?”儲大健說:“今天是周六,我們三周才休這一天假。我爸知道您今天值班,說打電話請您吃飯不禮貌。”我說:“你爸禮兒還真多。大家都是朋友,哪有那么多講究。”儲大健說:“我爸沒有當官的朋友,您到我們家是最尊貴的客人。”
儲大健說話就像是在背書本,那模樣有點可笑。
我本來還想問問他在學校的事,可轉念一想,這個話題可以留到他家里再說。
薄薄的雪粉剛可以沒鞋底,腳下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耗子在叫。通往水房的水泥路一個腳印都沒有,地上白展展的,有風吹來,那些輕薄的雪花就開始跳舞。麻雀在楊樹枝上鳴叫,我仰頭看著它們,吹了幾聲口哨。李宣傳剛從東南角的廁所里出來,看得出她還沒洗漱,臉上掛著昨夜的睡容。她是宣傳委員,我們圖省事都這樣隨口叫。李宣傳說:“唐鎮長有啥喜事吧,心情這么好。”她是一個未婚姑娘,長相差,卻愛穿紅著綠,我打心眼里不喜歡她那種艷俗。可我今天發現,她穿一件長身的大紅羽絨服站在雪地里,有些楚楚動人。我心里的愉悅漾到臉上來了。我說:“白里透紅,與眾不同。”李委員知道我在夸她,扭捏地笑了一下,說:“唐鎮長凈諷刺我們鄉下人。”我說:“雪地是白的,你的衣服是紅的,可不就是白里透紅么。”
李宣傳想用粉拳打我,但只是虛虛地晃了一下。
入了冬,鄉鎮就清閑了。這樣雪天的休息日更是一種慵懶的做派。伙房還是冷鍋冷灶,大師傅拎著一件骯臟的白大褂出來,抖了抖,往圓滾滾的身上穿。我喊了聲胡師傅,告訴他我中午有事情,不在鎮里吃了。胡師傅接過我手里的水壺去灌水,問:“您早上想吃點什么,湯還是粥?”我說:“什么方便吃什么,甭費事。”我看了看手表,七點四十分。鎮里是七點半的早餐,若是書記鎮長值班,這個時候可口的飯菜早進肚子了,根本就不用現問吃什么。鎮長愛喝羊湯,書記愛吃小餛飩。至于副鎮長愛吃什么,不在大師傅的掌控之列,鎮里連狗都是勢力的。想起狗,我突然想起了我要下的這盤棋。我問:“胡師傅,你會做狗肉么?”胡師傅說:“做狗肉簡單。下雪天吃狗肉,再好不過了。”我問:“會殺狗么?”胡師傅說:“您別忘了,我家過去是殺驢的。殺只狗就跟宰只雞差不多。”我說:“要讓狗肉帶皮呢?”胡師傅指著旁邊的一口大鍋說:“有它啥都解決得了,只要提前給我半天時間,我保證熱氣騰騰地給您端上桌。”
胡師傅問我哪里有狗,我說我就是先問問,具體的以后再說吧。
4
儲家一家子都到了院子外面迎我,還有那只叫栓柱的狗。栓柱看見我,突然狂吠一聲撲了過來,嚇了我一大跳。老儲貴順手提起一根棒子就往栓柱身上砸,結果只砸到了狗尾巴。老儲貴罵了聲:“雜種操的,分不出誰遠誰近。”儲金民說:“它平時沒咬過唐鎮長,今天八成兒是瘋了。”儲大健說:“它是見到唐叔叔高興吧?”龍翠芬高門大嗓說:“高啥興,差點把人嚇著。我說把這東西賣了你們就是不聽!”我重點看了眼栓柱,它窩著身子夾著尾巴站在不遠處,幽怨地朝這里看。這真是一條老狗,毛發都稀了,眼神都是成精的感覺。這個話茬得來全不費工夫,我趕忙對尤翠芬說:“你們千萬別賣,要賣就賣給我吧。”
儲金民以為我在說笑話,說一只老狗有啥用?肉都嚼不爛了。
我笑了笑,心不在焉地說:“就這樣說定了。它值多少錢我付多少錢。”
“啥錢不錢的。”儲金民擺了一下手,“唐鎮長需要啥,只要這家里有,隨便拿。”
“我就要這條狗。”我盯了一句。
堂屋蒸騰的熱氣像是喜宴在造廚,案板上、灶臺上到處堆著備好的原材料。我問:“還有別的客人么?”儲金民說:“沒有別人了。要不,喊一聲張秘書?他家離這里不遠,聽說他跟您一起去了鎮中。”我想了想,說:“罷了。他平時忙,難得有個休息日,讓他好好休息吧。我一個人吃不了多少東西,簡簡單單的就行了。”儲金民說:“莊戶人家沒啥好吃的,您能到我們家來,就是給我們面子。”沙發有點硌屁股,我端了水杯坐到了床沿上。這是一戶還算殷實的農家,儲大健大概是受了囑咐,不停給我的杯子添水,我喝一口,他添一口,殷切地有些過了。我知道鎮中已經給他調了班,但我故意裝作不知道。我問:“調班的事,學校找你了么?”
儲大健咧了咧嘴,剛要說話,儲金民搶著說,那天我和張秘書前腳走,校長后腳就把儲大健叫到了辦公室,平行班六個班,問他想去哪個班。儲大健說,他想去32班。他外語好,32班的班主任是外語老師。校長把外語老師叫了來,當著儲大健的面,說給你們一個新同學,你們班也再調出一個人去29班。外語老師為難地說,這么多的學生,調誰好呢?校長說,先問有沒有自愿去的,如果沒有,就抓鬮。結果一個女同學抓到了,哭哭啼啼收拾書包走了。儲金民說到此處有些激動,說我們都知道校長是個不好說話的,這次若不是唐鎮長出面,這事說出大天去也辦不成。
老儲貴說:“謝謝鎮長啊,我們是遇到貴人了。”
儲金民說:“昨天遇到張秘書,他還跟我說起這件事,說唐鎮長真是夠意思,這非親非故的,幫我們這么大的忙。”
儲大健又要添水,我趕忙擋住了。這時手機突然響了,我拿出來一看,來電話的是趙楚,我的繼任。我當科長的時候他是副科長,我下基層了,他頂了我的位置當了秘書科科長。這盤很大的棋,沒有他的幫助是下不成的。他是惟一知道棋局的人。我趕忙“喂喂”著去了后院,趙楚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在老鄉家里,等著喝酒。趙楚說,你倒是滋潤啊,我們一天一天累得賊死,會多,材料多。整天都跟打仗似的。我原本想跟他開句玩笑,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一到臘月就迫近年關了,我這盤棋能不能收官,就看他的了。
我比他著急。
我說:“你那里怎么樣,有活話兒了么?”
趙楚說:“前些日子說起過兩次,他都沒當回事。今天上午有個接待,剛把客人送走,我就去了他的辦公室。他忽然問了句,聽說唐新國那里有條老狗?我說,是。十七歲了。這么老的狗市面上都少見了,唐新國一直在等您什么時候有空閑呢。他說,今天下雪了,倒是個吃狗肉的好日子。我說,要不就今天晚上?這段時間弟兄們都累得孫子似的,您也該好好犒勞犒勞我們了。他看了下日歷,說今天還真是沒別的安排。我說,我現在就通知書記鎮長?他說,他們都在休息吧?看看小唐有啥安排沒有,就別麻煩別人了。我得了令,就跑出來先給你打電話,報喜。”
我激動得手直發抖,手發抖心就有點抖。小唐的這段話,透出了很多信息,都是我需要的。縣長薛勁松愛吃帶皮的老狗肉,這一點很多人都知道,但很多人都未必當回事。當回事的大概只有我。我是副鎮長,有事直接找他叫“越級”,可他直接找我就不同了,很不同。他還是副縣長的時候,我伺候過他,但時間很短,沒能結下情誼。若那時能把情誼結下,我就不會把請他吃頓狗肉當成一盤棋謀劃了。自從我知道儲家有只十七歲的狗,這事情就在我的心上存下了,有一次,回城里跟幾個哥們喝酒,把狗的事跟趙楚說了。趙楚眼睛一亮,說什么時候促著薛縣長去一趟。我說,我上面還有書記和鎮長呢。趙楚自然就明白了。越過他們不好,不越過他們,也不好。總之兩下都不好,就得取其輕。這年頭的人,都賊著呢。趙楚的心思跟我一樣,我們彼此彼此彼此。“哥哥,您就擎好吧。”他用力拍了下我的大腿。
我在院子里大步走了好幾圈,才讓心里平靜了下。為了這條狗,屈指算來我已經足足謀劃了三個月了。老儲家的那個小賣店,我跑了不下二十趟,前后給他們送去了幾百塊錢。沒有哪些東西是我非買不可的,我不就是想與這家人結下情誼么。否則,一條十七歲的老狗,都是半個主人了,哪里能讓這家人輕易舍給別人。事實證明是我想多了,他們不像城里人,把狗當孩子養。狗的去留沒人太當回事。我的行為多少有點像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想到這一點,我會有些羞赧。但我也很高興。事情辦成了,就是沒白謀劃。從接近這一家人開始,一直走到了現在。我一邊接近那條狗,一邊等待趙楚。光有狗還不行,還得趙楚把勁松縣長說動了,哪里有點差池都是瞎耽誤工夫。
興奮溢到了臉上,我終于喜不自禁了。趙楚今天來電話,而我此刻正好在養狗人家,這不是天意是什么!我張開雙臂對著天空長出了一口氣,似乎看到了遠方的一朵太陽花。太陽花是吉祥花,能帶給人好運。雪不知什么時候止住了,風居然是暖的,就像春天就要到來了。我沖著天空笑了會兒,就見儲大健在后門口站著,說:“叔叔,吃飯了。”我朝他招了下手,把他叫了過來。這個少年繼承了他爸他媽的全部優點,瘦溜個兒,白皮膚,雙眼皮,大眼珠。我拍了下他的肩膀,告訴他眼下要好好學習,將來爭取能到城里去工作,找我。我這話說得自信,他工作的時候,我肯定到城里哪個崗位就職了。儲大健有些受寵若驚,連連點頭說:“我一定要好好學習,以叔叔為榜樣。”
電話又響了,是我老婆小白,她在職工醫院當護士,身上都是來蘇水味。她問我今晚能不能回家吃晚飯,姥爺那里等我燉魚吃呢。姥爺是指她父親,我兒子的姥爺。我應該叫他爸爸,可我叫不出口。小白因為這事跟我別扭了好幾年,總以也不管我爸叫爸爸相威脅。現在終于順過勁來了。姥爺住在水庫邊上,知道我愛吃湖里的魚,就估摸我要回家的時候給我買了備著。我大聲對小白說:“晚上勁松縣長要來,我可能回不去了。魚你們自己吃吧。”要是別的緣由,小白且跟我矯情呢。她總抱怨我回家回得少,在家待的時間短,把家當成旅店了,兒子都要叫我叔叔了。可我一提勁松縣長,小白馬上就把電話掛了。縣長就像門神,能辟邪。
儲大健眼睛亮亮的,熱切地問:“縣長真的要來啊?”
我說:“真的要來。縣長自從上任都沒來過上河鎮呢。”
儲大健問縣長長什么樣,我說你不看新聞么?儲大健搖搖頭,說他從來沒有時間看新聞。我好歹教導了他兩句,說要關心國家大事。儲大健問:“縣里的事能叫國家大事么?”
我改口說:“我是想你能關心政治……假如我買你家栓柱,你說我出多少錢合適?”
儲大健吃驚地說:“栓柱……也是政治?”
我看著他。
儲大健有點不好意思,問我買了栓柱干什么使,說它老得走路都費勁了。
我說:“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你就告訴我它值多少錢吧。”
我邊說邊摸口兜,掏出一沓百元紙幣,總有七八百。儲大健沒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跑進了屋里。我沉了幾分鐘才走進去,一家人果然都知道了我要買狗的事。儲金民說:“哪能讓您花錢,不就一條狗么,我們送您了。”我用眼睛的余光去看老儲貴,嘴里說:“怎么能白送,養這么多年不容易。”我原來就想,買狗的阻力應該來自儲家的一老一少。老儲貴坐在一只方凳上,笑瞇瞇地看著我,我在他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什么,仿佛栓柱就是他們預備要丟的垃圾。龍翠芬這時候也進來了,大大咧咧地說,這狗要賣也就值三五十塊,唐鎮長想要,是它的福氣。
儲大健追問我要狗干啥使,我沉吟了下,實話實說,說:“做狗肉湯。”
儲大健眼睛一亮:“招待縣長?”
“哪能夠呢。”我知道話不宜多說,趕緊打馬虎眼。
我問儲大健會不會舍不得,儲大健老成地說:“不會。它已經很老了,遲早都會死。臨死之前不如讓它為人類做點貢獻。”儲大健話說得平穩流暢,一家人都用贊賞的目光看他。儲金民得意地告訴我,大健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玩具、好吃的東西,盡可以緊著別人。一家人圍繞栓柱又各自發表了看法,說它從不揀垃圾吃,從沒鬧過腸胃,活了十七年,連一片藥也沒吃過。總而言之,栓柱是條健康的老狗,從沒被什么污染過。這讓我越發覺得遺憾。我那盤棋下得忒有點虛張聲勢。假如我是個從不認識儲家的人,現在隨便給上一兩百塊錢也能把栓柱領走。若從開始就知道結局是這個樣子,我何苦勞那些個心。
龍翠芬做的一大桌子菜,沒有哪個能讓我吃出滋味。我心里有事,屁股底下就如坐針氈。聽說縣長要來下河鎮,儲家也跟著我一起緊張。好歹吃了幾口,我就起身告辭。一家人把我送到了大門外,囑咐我先把縣長照應好,縣長走了再回來。我嘴里應,心里卻在想,一盤收官的棋,再張目就該有新的緣由了。
栓柱就在門口的臺階上趴著,我從它身邊過,它抬起頭來蔑視地看了我一眼。是的,我看懂了栓柱的眼神,有點視死如歸的味道。一條成精的老狗,大概能聞出死亡前的氣味。老儲貴問我是不是順便把栓柱牽走,他的兒子儲金民說:“人家是鎮長,牽著狗走到街上成何體統。”我笑了笑,沒說什么,就揮手跟他們告別。
儲大健跑到前邊來跟我道再見。這個少年的眼神,滿是充滿希冀和憧憬,讓我看了有點心酸。
5
我跟趙楚敲定了所有細節。來幾個人,都有誰。幾點啟程幾點到達。走國道還是走高速,誰到路口去接。這邊,我把值班的幾個人叫了過來,吩咐他們打掃會客室和餐廳,把空調開足,把房間烘得暖暖和和。司機去買水果和瓜子,胡師傅開了三碼車去拉栓柱。伙房的另外兩個大師傅也被緊急調了回來,他們一個管面案,一個管炒菜。我生來膽子就小,不敢去殺狗現場,我把李宣傳叫了過來,讓她到現場給我盯著,有什么事馬上匯報。鄉下的女人都潑實,她過段時間就來告訴我,拔毛了,開膛了,上案板了,下油鍋了。我站在玻璃窗前,看著這個老姑娘蹬著高跟鞋跑來跑去,有一次險些崴了腳。我實在不明白女人為什么要穿高跟鞋,為什么要跟自己的腳過不去,如果以為穿一雙高跟鞋就能誘惑男人就真大錯特錯了。哪個男人又會把女人長高的腳掌當回事呢!我知道李宣傳還沒結婚,但做過流產,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我初來下河鎮時就不止一個人告訴我,有人習慣用別人的隱私來增進彼此間的情誼。只是李宣傳不知道我知道她的事,有一次她還拜托我給她找男人,要緊的一個條件,就是未婚。“人家還是處女呢。”她主動告訴我。李宣傳在外敲了敲門,我把門拉開了。李宣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累壞了的表情。我說:“都就緒了?”李宣傳說:“沒想到弄一條狗那么麻煩……唐鎮長,你以后高升了可不能忘了我。”我不喜歡她跟我撒嬌,說:“現場都處理好了?”她有了幾分正經,說:“狗毛,狗血……到處都是。吃次狗肉還真不容易。”我說:“一條老狗,也沒多少力氣。”李宣傳說:“可它掙命啊,幾個人都難把它吊到樹上。后來它又嘩嘩流眼淚,有好幾次,連胡師傅都下不去刀子。胡師傅過去是殺驢的,他沒殺過狗。他說他沒想到一條老狗臨死還會說人話。”
“什么人話?”我皺著眉頭問。
“別殺,別殺。”李宣傳學著狗的叫聲,嘩嘩笑了起來。
知道李宣傳是在說笑話,我還是起了身雞皮疙瘩。我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小的時候,一條毛毛蟲都會把我嚇哭半天。我還見不得殺生,有一次過年,我媽殺雞時,挨了刀的雞到處撲騰,把我嚇暈了過去。我現在就有點眩暈的感覺,那條叫栓柱的狗,我一直都沒咋留意過,雖然這盤棋一直在圍繞它下,但我始終在刻意回避它。有時候跟儲金民在小賣店聊天,栓柱走過來東嗅西嗅,我只是躲開來,從沒與它親近過。說真的,一想到結局,我就有點惶恐,不敢與它對視。就像現在,我突然有點心悸:它會想到我是兇手么……狗是直腸子,但愿思維也是直線型,這樣它就不會怨恨我……可我最后一次去儲家,它怎么會撲來咬我呢?要知道我們已經是熟人了!我惴惴的樣子李宣傳看在了眼里,關切地問:“您怎么了,沒事吧?”我裝作打電話,拿著手機走到了院子里。廚房那邊蒸騰的熱氣讓我的心安靜了不少。我在心里想:你現在什么念頭也不要有,勁松縣長要來了,你把他伺候好,是天底下最大的政治。
李宣傳從我身邊經過,我背對著她說了句:“什么狗說人話,這種話以后少說。”
李宣傳嬌嗔地應了聲“知道”,又一拐一拐地去伙房了。
我在高速出口接到了縣長一行。趙楚和我擊掌為慶,當即坐到了我的車上,而讓我上了縣長的車。我的手心里都是汗,但外表卻裝得輕松沉穩。車從周河灣經過,車窗外都是寥落的冬天景色。整個村莊都像個柴草垛,連些生氣也沒有。勁松縣長也在基層工作過,他透過車窗朝外看,我說:“跟您當年在鄉鎮工作時沒啥區別吧?”勁松縣長嘆了口氣,說:“這幾年縣里的重點投入都在山區。下河鎮經濟基礎薄弱,又沒資源,苦了你們了。”這話差點賺出我的眼淚,我趕忙說:“吃苦到不怕,只是越窮的地方人際關系越復雜。”勁松縣長如果就這個問題問下去,我會把書記鎮長彼此掣肘的事透露那么一點。但勁松縣長說:“今天好不容易有時間出來放松,我們不說不愉快的。”
于是我說起那條叫栓柱的狗,已經十七歲了。小的時候舔孩子的屎屁股,再大一點,每天還能接孩子上下學。有一天,狗回來了孩子卻沒有回來。一家人跟著狗去尋找,結果在周河邊上找到了,孩子和另外幾個同學站在了浮冰上,浮冰正往河中心漂移。狗沖那幾個孩子叫,那是在抱怨,跟高興的時候叫法不一樣。勁松縣長有了興趣,問:“當真有十七歲?”我說:“一點都不會差,那家的孩子現在已經讀初三了,狗同孩子是一年出生的。”
勁松縣長說起他上一次吃狗肉,還是八月十五的晚上。他跟公安局長去基層慰問,人家準備了一條十二歲的狗。遺憾的是狗被剝了皮,從口感上說,勁道差了很多。我趕忙說,今天這只狗我特意叮囑了,只拔毛,不剝皮。旁邊坐著的劉秘書說,新國鎮長是個仔細人,過去在秘書科時就從沒出個差錯。
勁松縣長問:“找這樣一條老狗不容易,你沒因為這事為難吧?”
我說:“瞧您說的,鄉下人不像城里人毛病多,他們不把一條狗當回事。”
勁松縣長點頭說:“這就好。”
進了鎮政府的院子,我一眼就看到老儲貴從伙房方向走來,推著手推車,車上放著一個木頭匣子。木頭匣子是褐色的,顯然是上過桐油,放著幽暗的光。老儲貴看著我們的車過來,連忙推著車往邊上躲,勁松縣長問我:“那個人推著的是什么?”我想了想,說:“他是這鎮上的老百姓,大概是誰送了他東西。”勁松縣長卻生出了好奇心,喊了停車,一推車門下去了。我們也急忙跟了下去。勁松縣長走到了老儲貴的推車前,仔細端詳那個木頭匣子。居然是個精巧的物件,頂蓋嚴絲合縫不說,還鏤空雕刻了浮云,那云上還有牡丹花,花卻是黑色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想起老儲貴的職業,他是這一方有名的木匠。我不知道這個木頭匣子是怎么回事,但它讓我隱隱有些不安。我拉著勁松縣長往辦公室讓,勁松縣長卻甩了我一下,感興趣地說:“好手藝。這里裝了什么?”老儲貴看了我一眼,有些窘。趙楚動手掀開頂蓋,里面的情景嚇了我們一跳。狗毛、血、被切下來的四肢,一直完整的狗頭上玻璃球樣的兩只眼珠,似乎是在瞬間被石化的。老儲貴連忙搶過頂蓋蓋了上去,說:“別把領導的手弄臟……我跟胡師傅說好的,你們不要的,我收拾起來掩埋了,也不枉它在我家活一回。”他很響地吸了下鼻子,眼圈跟著就紅了。“這個木匣子我早就準備下了,就是想安頓栓柱。我答應過它,只要它走我前邊,我就厚葬它。養了十七年,跟孫子差不多。”勁松縣長怔怔的,看了我一眼,我趕緊說:“栓柱是條……狗。”勁松縣長的臉孔抽搐了一下,嘴里說:“那只……狗?”突然往前走。我跑去會客室門口打簾子,勁松縣長卻沒有進。他一直朝院子的東南角走,我還以為他想上廁所,剛要趕過去,告訴他貴賓室里有洗手間,卻發現他把手機拿了出來,拇指快速摁了幾下,就把手機捂到了耳朵上。
趙楚他們到會客室里吃水果、嗑瓜子,勁松縣長的電話卻沒完沒了。我站在不遠處,聽不到他說什么,他表情很輕松,不時仰頭笑一下。這個電話實在是太長了,我腿都站麻了。李宣傳過來告訴我,飯菜都已經上桌了,讓各位領導去餐廳吧。我這才走過去,瞅了個空閑對勁松縣長說:“伙房都準備好了,縣長……”勁松縣長揮了下手,說:“來事了,下次吧。”我說:“狗肉都熟了,帶皮的……”勁松縣長刀劈一下打斷了我的話,說:“你們自己吃吧。”
說完,快步朝車子走去。
就像演電影一樣,司機從屋里沖出來,發動車,趙楚開車門,縣長薛勁松一屁股坐了上去,劉秘書也從另一面上了車。我慌出了一腦門子汗,下意識地想擋到車前去,李宣傳往后拉了我一下,車子在我面前顫抖了一下,“蹭”地竄了出去,閃了我一個趔趄。李宣傳笑逐顏開地說:“這下好了,狗肉我們可以自己吃了。”我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惱怒地說:“你牙長齊了么?”
6
薛勁松縣長到下河鎮調研的事,第一時間就在鎮里傳遍了。我沒想到這盤棋下成這樣,自己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在周一早晨的例會上,書記鎮長讓我介紹薛縣長的調研情況,我張口結舌。我能說什么呢,我什么都說不出來。說不出來也得說。我分管經濟工作,話就從這里開始說。“薛縣長這次到下河鎮來,主要是來聽取下河鎮下半年的經濟運行情況(我只能說下半年,若說是全年,就應該由鎮長匯報了)。因為是休息日,特意囑咐不要打擾在家休假的同志,所以由我做了口頭匯報(這一點至關重要,否則我跟書記鎮長沒法交代)。薛縣長說,下河鎮地處偏遠,經濟基礎薄弱,大家在這里工作,沒有奉獻精神不行,沒有團結協作的的精神也不行……”別人都在埋頭記筆記,我看到書記和鎮長一直在對眼,一向尿不到一壺的兩個人,此刻卻像心有靈犀一樣。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他們根本不相信我的鬼話。
可我堅持說了二十分鐘。我知道有關薛縣長來下河鎮的事,包括李宣傳和伙房的師傅都會添油加醋。人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在我和書記鎮長之間這架天平上,都知道朝哪邊傾斜。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況且我也不是龍。我給自己打氣,強行往下說。薛縣長是我從高速口接來的,說些什么,我有發言權。
勁松縣長那天為啥不吃狗肉,成了我心中的一個大謎團。我晝思夜想,也理不清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機。我在秘書科當科長時,知道許多薛副縣長吃狗肉的趣聞。可以說,他對狗肉已經到了癡迷的程度。有一次,大雪封山,他為吃一頓狗肉走了四個多小時的雪路進山,回來時天都亮了。我自己想不明白的事,也不好意思問別人。趙楚一直沒給我打電話,我也沒跟他聯系。有時候休假回縣城,幾次都想把他約出來問個究竟,電話剛撥了出去,又及時掐斷了。
這件事讓我很受傷。我所有的努力除了受傷的感覺什么也沒有留下。
我覺得沒臉見人。
有一天,鎮長魏守安從縣里開會回來把我叫了過去。他說:“你知道勁松縣長不吃狗肉了么?”我有點沒聽明白。魏鎮長又說:“勁松縣長把狗肉戒了,這件事全縣人民都知道。”看著魏守安油膩的大臉盤子,我惶惑地問為什么。魏鎮長說:“一說薛縣長做夢總夢見狗,那些狗都哀求他。還有人說狗通人性,薛縣長來了一次下河鎮,聽見狗頭開口說話了。”看了看左右沒人,魏鎮長小聲說:“說啥的都有,但下河鎮的狗這次立了功勞是一定的。”我腦子有些糨,聽不懂魏守安話里的意思。魏守安又說:“大家都說,你這一盤棋救了全縣的狗……那些老狗都應該感謝你。”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說:“您見到趙楚了?”
我下棋的事,只跟趙楚一個人說過,一旦傳出去,那就一定是趙楚把我賣了。
魏守安卻摁了下我的肩膀,讓我坐下。他把腦袋湊過來,更加神秘地說:“勁松縣長單獨讓你接待,全縣的干部都知道了。他給你說了什么私房話沒有?”
我想起那個木頭匣子,和狗頭上那一對兒石化了似的眼睛,只是嚇了我們一跳。我那么膽小的人都沒留下后遺癥,更不用說勁松縣長。
“人撒尿的時候為什么要打冷戰?”我對著大臉盤子說,“勁松縣長說,你搞清了這個問題,就沒有什么事情不能解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