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真實 保持純粹——楊列章老師二三事

1978年,楊列章(左三)與李可染夫婦在黃山,左一為方鏡亮
今年1月27日,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楊列章老師逝世的消息,深感惋惜,隨即向楊老師的家人表達了慰問。
我與楊老師相識于1997年,那時,我剛調到黃山對外文化藝術中心工作;從機關領導的秘書崗位“轉戰”藝術品經營,有太多功課需要惡補,能與藝術大家相識,我自是忙前跑后,生怕錯過一丁點學習的機會。后來,因工作需要,我與楊老師的接觸日益頻繁,對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聽黃山風景區的老前輩方鏡亮老師說,楊老師從不背畫出門,想買畫,必須去家里挑,從無代銷或賒賬一說。但對黃山對外文化藝術中心,他展現出無條件的信任,但凡我們需要,他就把畫背到黃山交給我,說:“對小關,我絕對放心。”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如同一股暖流,讓我倍感溫暖。這份信任,不僅是對我個人的認可,也是對黃山風景區的認可。
有兩幅畫,記錄了我與楊老師的深厚情誼。
一幅畫是我剛認識楊老師時,他聽到我的故事,為我“量身定制”的《祖孫》。畫面中,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摟著自己的孫子,她的臉上布滿皺紋,仿佛寫盡人生的艱辛;和藹的目光中,又透露出對后代的無盡憐愛。這幅畫我一直珍藏著。另一幅畫是我用積攢了一年多的工資買下的《春江花月夜》。曾幾何時,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以孤篇冠全唐,那悠遠的意境令我無限著迷,為此,我請兩位書家為我寫了書法長卷。至于古箏曲《春江花月夜》(原名《夕陽簫鼓》),我在大學校園第一次聽到時,就麻煩廣播站的同學轉錄成磁帶。這詩歌、這書法、這音樂,讓人魂牽夢繞,得遇著名畫家創作的同名畫作,怎能錯過?
楊老師1940年生于山東滕州,十五歲參軍,即便在南方生活了幾十年,骨子里仍是北方漢子的基因,為人豪爽。初識楊老師,我就被他的傳奇經歷折服。1958年,楊老師曾參與“八二四”海戰和料羅灣海戰,料羅灣海戰時,他所在部隊的魚雷快艇被敵人擊沉,為了讓指導員回后方匯報戰況,他在肩胛骨受傷的情況下,把自己的救生圈讓給了指導員。海上風急浪高,四下漆黑,無法辨別方向,他們忍饑挨餓漂了一夜,最終被救援人員救起。在極端惡劣的條件下讓出自己的救生圈,無疑是讓出自己生存的權利——回到部隊后,楊老師被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司令部、政治部授予一等功臣光榮稱號。這段英勇事跡后來還被改編成電影《海鷹》,于1959年1月1日在全國公映。
1958年10月,國家派出“文藝界福建前線慰問團”,這對楊老師的一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影響。他從小就喜歡畫畫,即使參軍入伍,也沒放下手中的畫筆,慰問團團員、中央美術學院教授蔣兆和先生見楊列章喜歡畫畫,主動寄來紙和筆,此后兩人一直保持書信往來。196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屆美術作品展覽會舉行,楊老師有作品入展,這次展覽,為他與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美術創作員黃胄的相識創造了條件,沒過多久,楊列章就正式拜黃胄先生為師。1961年,部隊有三個赴京美術進修的名額,楊老師毫不猶豫地報了名,于當年10月和彭祖華、李智來到北京中國畫院(今北京畫院)。為期三年的學習中,他如饑似渴地汲取藝術養分,不斷磨煉自身技藝,憑借天賦和苦練,在繪畫上取得了很大成就。
楊老師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逐漸形成個性化的表達,山水、花鳥、人物無一不能,無一不精,特別是他的山水畫,氣勢磅礴,雄渾壯闊,墨彩交輝,風格鮮明。他一生中曾十余次到新疆、西藏采風,筆下的西部山川風物和少數民族人物教人激賞,充滿鮮活的生命力。記得有一年他來黃山寫生,我安排他住在桃源賓館,某日,桃源賓館的領導悄悄把我拉到一邊,問我能否請楊老師為賓館畫兩幅小畫兒留念。我將此事轉告給楊老師,他對我說:“要畫就畫大的,小畫兒畫著沒勁。”就這樣,賓館拿來兩張六尺宣紙,楊老師裁掉一截,將其拼接成兩米七長的大畫幅。只見他用大筆飽蘸濃墨,再蘸取朱磦、赭石,色墨混合,一氣呵成,銅墻鐵壁般的層層遠山漸次屹立;寫完山景,他又用細筆在山下畫人物和駱駝……一個下午,一幅充滿西域風情的《雪山駝隊》就畫得了。
楊老師的人物畫,深得黃胄先生、蔣兆和先生的精髓。一次,他在我的辦公桌上看到一本雜志,雜志里有一幅人物攝影,他看后眼前一亮,說這張照片拍得太好了,若畫出來,肯定是佳作。我對楊老師說:“您把這本雜志拿走吧。”他卻說:“我不要雜志,要張宣紙就行。”拿到宣紙后,他隨手一撕,取其半,再打開筆簾取出毛筆,對著照片勾畫起來。不出半個小時,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寫生就完成了,與照片相比,真是形神兼備,將人物的情感與氣質刻畫得入木三分。
每次看他現場作畫,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創作時既酣暢淋漓,又精準到位,仿佛每一個細胞都浸潤在水墨中,每一筆落下,都飽含對藝術的深刻理解和對生活的無限熱愛。正如藝術家林曦明先生所贊嘆的那樣,楊老師“面對山川、人物,無不愛之入懷,寄以深情。為表達自己的感受,時變手法,不拘一格。雪月風濤、古今人物,皆入畫圖。筆墨落處,煙云飛動,山泉有聲,蒼茫繁茂,氣勢渾然,展圖靜觀,識者可鑒也”。
那些年,雖然我接待過一批又一批畫家,但像楊老師這樣的人,少之又少。他為人謙和,沒有架子,日常生活也很簡單,一盤花生米、一瓶“小糊涂仙”,就能“賽神仙”。或許在他看來,生活上容易滿足的人,才能收獲真正的快樂。一天,我和楊老師在觀瀑樓的二樓陽臺閑聊,轉瞬間,天都峰腰風起云涌,他見后贊不絕口,取出紙筆就畫起來。不知不覺地,他從坐著畫到站著畫,進而全身心投入其中。畫完,他一邊看作品一邊準備坐下,不料他已挪動位置,一屁股坐在地上,這可把我嚇得不輕,趕緊扶他起來。他拍拍屁股,樂呵呵地說:“沒事,黃山的風景真是太魔幻了,把我的石凳都給挪走了。”用一句玩笑話,化解了現場的尷尬。
與日常生活形成鮮明對照,楊老師的“藝術性格”非常剛直,對藝術界的陋習和亂象,不加掩飾予以批駁;正因為這剛正不阿的性格,他贏得了許多人的尊重,也令一些人對他“敬而遠之”。但楊老師從不為自己的言行而后悔,他堅信,藝術應該保持真實、保持純粹。
歲月無情,楊老師還是離開了我們。如果說歲月的長河中,總有人如璀璨的星辰,照亮后人的生命旅程,那么楊列章老師,便是這樣一個令人難忘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