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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2025年第6期|解永敏:顛覆(中篇小說)
來源:《紅豆》2025年第6期 | 解永敏  2025年09月12日08:15

1

“哎,有一個不出力還能賺大錢的活兒,你干不干?”一個人突然跑過來問何小黑。“你問我?”何小黑望著那人。“不問你問誰?”那人樣子很兇。“為啥?”何小黑問。“什么為啥?”那人說。“你幫我找活兒做?”何小黑問。“你坐在這,不是找活兒做,你干球?”那人又說。“俺是出來找活兒做,不是干球。”何小黑說。“有個活兒,不出力,一天還能掙三百塊,干不干?”那人還說。“啥活兒?”何小黑問。“正經活兒,不犯法的活兒,干不干?”那人接著說。“干!不干是傻瓜。”何小黑說。“跟我走!”那人說。

何小黑再打量那人,那人個頭很高,肚子很大。何小黑懷疑他兩條腿和屁股馱不動肚子,而且肚子中間還有個尖。他突然想如果那人的肚子再硬些,趴在地上,推那人前進,兩條腿會像陀螺一樣轉。這樣想著,何小黑兀自笑出了聲。

“笑啥?”那人問。“沒笑啥。”何小黑說。“沒笑啥還出聲?”那人說。“還有多遠?”何小黑問。“不遠。”那人說。“天快黑了。”何小黑說。“黑了才好,你的活兒主要是晚上干。”那人說。“夜班?”何小黑再問。“白班夜班都有,但夜班重要。”那人說。何小黑跟著那人一直走,走得腳都有些疼的時候,那人說:“站住!”

何小黑和那人站在一個廣場邊上,那里有一塊條石,何小黑看了看,不知道是水磨石的還是花崗巖的。

“坐下。”那人說。“不走了?”何小黑問。“等著,有人來接。”那人說。

那人喘氣很粗,好像累得走不動了。何小黑想,看上去膀大腰圓的,咋就這么不經走?雖然自己腳有些疼,但依然能繼續走,那人再走半里,怕會累趴下。

“吱呀”一聲,小汽車停在面前。何小黑嚇了一跳,小汽車咋不穩穩地停,非要來個鯉魚打挺不可?驚得人心跳。“上車!”開小汽車的漂亮女司機伸出頭,沖著何小黑和那人喊:“上車,快!”何小黑有點蒙,找了這份活兒干,還有小汽車來接?再想想,每天能賺三百塊,做夢吧?他猶豫了,想起車轱轆說過的“顛覆”。如今這社會顛覆得厲害,奶奶的,兒子打老子呢!何小黑不知道會被拉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那人和開小汽車的女人是啥關系,有些怕。早先聽說,有人被蒙著眼睛拉到大山里挖煤窯,只管吃飯,不給工錢,到處有人站崗,想跑都跑不了,不想干還不行,管煤窯的人有棍子,有大狼狗,還有辣椒水,不干就挨收拾。到最后,干不了也爬不動了,還剩一口氣,被扔到山溝里自生自滅。那人不會也拉自己去挖煤吧?看著不太像,那人白白嫩嫩的,怎么看都不像干瞎事的人。胡亂地想著,何小黑平靜了些。

“上車!快點成不?”開小汽車的女人眼睛瞪著何小黑。

能有啥?頂多是顛覆,俺一個大男人,賣了也不值幾個錢,一咬牙鉆進小汽車。小汽車風馳電掣,一會兒就開到海邊,又沿海濱大道撒歡般猛跑,在一棟名叫“摩西閣”的別墅前停了下來。望著別墅,何小黑犯傻了。啥?別墅里有活兒?難道是來打掃衛生?又一想,打掃衛生一天咋能賺三百塊?他看看那人,那人看看女人,女人抬頭看著摩西閣。

女人很漂亮,何小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如此養眼的女人。看著女人,他想起車轱轆的話:“城里的女人可見過?對,是說城里的女人,可見過?那小嫩腿、小蠻腰,還有白白的臉蛋,一掐就能出水。”何小黑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有這么一個漂亮的城里女人開小汽車拉著自己。他想不明白為啥,感覺里面有事。什么事?不知道,等那人和女人告訴他。

“你相信世上有鬼嗎?”女人問。“鬼?”何小黑問。“對,鬼。”女人說。“估計有人信,有人不信,有沒有鬼,我也不知道。”望著女人,他回答得模棱兩可,心里又犯起嘀咕,找活兒干還要回答這種鬼怪問題?從女人的表情看得出,她很重視這個問題。“如果遇到鬼,你怕嗎?”女人又問。“不怕!我長這么大還沒遇到過鬼。”何小黑心想能掙到錢,她說啥他都答應,他告訴女人,“也算遇到過鬼。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我和車轱轆在墳地逮貔子,墳窟窿里突然閃出幾道藍光,藍光里還有幾張臉,車轱轆嚇得尿褲子了,我一點兒都沒怕。”“貔子是啥?”女人問。“像兔子,常在路邊迷惑人。”何小黑說。“今晚你就住在這里,住一晚三百塊,連住一個月。”女人口氣很沖,表情有些兇。何小黑想:“兇啥?不就是漂亮嗎?俺啥時怕過女人?男人俺怕過,有一次吃了飯兜里錢不夠,被開飯店的男人揍了一頓。好在那男人下手不狠,嚇唬而已,最后不僅沒要錢,還塞給俺四個大饅頭。”“今晚就住?”何小黑問。“對!就你一個人住,半個月結一次賬。”女人說。

何小黑納悶了,在這漂亮的別墅里住上一個月,就能按一晚三百塊結賬,沒毛病吧?他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奶奶的,顛覆呢!

女人拿出一份合同和一份《情況說明》,還有一串鑰匙,讓何小黑簽字,然后拿著鑰匙去開別墅的門。“簽字吧。”女人說。“好。”何小黑在合同上龍飛鳳舞地簽下名字。“字寫得不錯。”女人說。“練過龐中華的字帖。”何小黑說。“硬筆書法?”女人問。“是呢。”何小黑說。“在這里住,你可以繼續練字。”女人說。

何小黑發現女人的表情不兇了,還露出淺淺的笑。他想:“如此漂亮的女人,是不會騙人的吧?再說自己一個大男人,你一個女人又能騙得了啥?再說俺兜里沒錢,俺就是農村來的一個窮光棍。”

2

何小黑在合同上簽過字,又順便打開那份《情況說明》看了看。沒想到《情況說明》第一頁上赫然貼著一張照片,照片的場面很嚇人,地上躺著一個孩子和一男一女兩個大人。女的身下都是血,男人胸口插著一把刀。看上去三個人都死了。

“這是?”何小黑驚訝地問。“看《情況說明》,合同簽了必須執行。”那人說。那人看了看女人,女人點點頭,又看看何小黑。何小黑不知所措,但還是仔細看了那份《情況說明》。四頁紙的《情況說明》看完,嚇得何小黑的衣服都汗濕了。《情況說明》雖然只有四頁紙,卻是一篇有頭有尾的說明文,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寫得很清楚。

這棟別墅在島城數一數二。這個世界很奇怪,沒錢人有沒錢的煩惱,有錢人有錢多的麻煩,有錢的麻煩和沒錢的煩惱不是一回事,有錢的麻煩稍不注意就可能丟命,沒錢的煩惱至多吃了上頓沒下頓。比如這棟別墅的主人,姓王,四十二歲,是海關的副處長,而他年輕漂亮的妻子是島城的“海鮮大王”。很不幸,半年前的一個傍晚,兩口子正與可愛的女兒在客廳看電視,“啪”的一聲,后窗玻璃被撞開,兩個蒙面大漢跳了進來。沒等他們有所反應,蒙面大漢手里閃著寒光的彎刀左右開弓,也就是照片上的場景……

“兇……兇宅?”何小黑嘴唇哆嗦著說出兩個字。“知道啥是兇宅嗎?”那人問。何小黑看著他搖搖頭。后來何小黑知道兇宅是發生過非正常死亡事件的房屋,不知道為啥要在里面住一個月,一晚還給三百塊錢。那人讓他繼續看《情況說明》,說里面寫得很明白。

《情況說明》里介紹,兇宅上市交易有規則,一要向買者說明情況,不能有絲毫隱瞞;二要有人在里面試睡,證明兇宅不兇,發生兇事是特殊情況;三是別墅成了兇宅價格要降,降多少,要經過試睡去證明平安后再議。

“試睡是有條件的。”那人說。“啥條件?”何小黑問。“身體要好,膽子要大,人要真誠,不能有欺騙心理。”那人說。“對,是心理,不是行為。”女人說。“日子是由白天和夜晚組成的,通過一個月的試睡,寫出詳盡的報告,在我們這里通過,才能最后結賬。”那人說。

何小黑被女人領著走進那棟別墅。別墅不僅外表洋氣,室內各種設施和裝修也是他想象不到的。他以前沒進過別墅,眼都看直了。

“這是人住的地方?”何小黑自言自語。“別墅怎么不是人住的地方?”女人問。“這是神仙住的地方!”何小黑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神仙。”女人說著,嘴角露出淺淺的笑。女人繼續領著他樓上樓下看。他隨著女人走,那人在后面跟。他突然就討厭那人了,心想有女人領著,你跟在后面干嗎?關鍵是那人亂插話,女人剛要給何小黑交代啥,那人就插話說他應該這樣或應該那樣。有一會兒,女人也煩了,沖那人問:“是你說還是我說?”那人不好意思了,說:“當然是經理你說,我隨意插話而已。”何小黑心中很解氣,心想:“你瞎逞能啥啊?經理交代事情你亂插啥話?”

真他奶奶的,顛覆呢!

晚上夜深人靜時,何小黑點燃一支煙吸著,像突然明白過來,那人不是賤人,自己是賤人。自己為掙一點錢,冒著生命危險在兇宅里生活一個月。一天三百塊,也不是個小數目。再想想,自己還是比那人賤,那人起碼不用為錢在兇宅里生活一個月。兇宅啊,怎樣的一處宅子呢?何小黑被一天三百塊錢打倒了。想著要集中精力在這里生活一個月,把九千塊錢拿走。又想一個月之后呢,還有這種好事嗎?他沒敢問那人,更沒敢問女人。

“把東西給他帶過來。”女人說。“帶過來了。”那人將兩只箱子交到何小黑手上。“啥?”何小黑問。“東西。”那人說。何小黑打開箱子,里面有肥皂、香皂、床單、小被子,還有牙具和手電筒。他納悶了,屋子里啥都有,帶這些東西做啥?打開另一只箱子,里面有菜刀、小鍋,還有碗和勺子。

“這些東西是你的生活用品,宅子里的任何物品都不要動。”女人說。

何小黑把兩只箱子蓋上,想著這么好的別墅,在里面生活一個月,為啥就不能動里面的東西呢?

女人又說:“雖然是一處兇宅,但還是有人想買,你按要求在里面試著生活一個月,如果沒發生什么事,買家就會放心地買。”“膽子夠大嗎?”那人問。“怎么說?”何小黑問。“從第一天到第三十天的白天和晚上,你都得在這房子里按照要求生活,半夜里我們也會打電話告訴你怎么做,不按要求完成所有事項,你就拿不到一分錢。”那人說。

女人和那人都很嚴肅地盯著何小黑,何小黑不得不沖他們連連點頭。何小黑明白,在這里生活一個月,也就是三十天,不說遇到遇不到事,單就心理適應就是很大的挑戰。他腦子里又出現了照片上的場景。“俺不住了行嗎?”何小黑試著問。“啥?”那人面露兇光。“合同都簽了,想反悔可以,賠償金一分不能少。”女人說。“啥賠償金?”何小黑問。“合同上寫得很明白,反悔要付二十倍的賠償金。”那人說。“二十倍?”何小黑有點怕了。“每天三百塊,三十天九千塊,乘上二十就是十八萬塊。”女人微笑著,像是在說沒啥大不了的事,他不住自己還能賺十八萬塊。

娘哎!十八萬塊,揍死俺也弄不來十八萬塊!何小黑硬著頭皮上了。他怪異地沖女人笑笑,女人像是感受到了啥,同樣以怪異的表情回應他,于是他在心里調皮地問:“找一個這樣的女人做老婆,咋樣?”

3

找這樣的女人做老婆的念頭,僅僅在何小黑腦子里存在了三秒鐘,就換成了兇宅里試睡這樁賺大錢的營生。

女人說:“不光是試睡,還要試生活。”何小黑說:“都一樣。”女人說:“一樣,也不一樣。”那人說:“一個是‘睡’,另一個是‘生活’,包含的內容不一樣。”

讓何小黑沒有想到的是,天底下竟然還有兇宅試睡這樣的活兒,要是回到何家莊說給車轱轆聽,那狗日的一定罵自己顛覆。“俺咋會顛覆呢?是真的!”何小黑在心里回答著車轱轆,很有膽氣地進到別墅里。過了一些日子,他明白過來了,兇宅之所以被稱作兇宅,自然有其特殊之處,住進去會有一定風險,所以并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干這份活兒。如果是車轱轆,怕是會嚇破了膽兒。他膽子小,聽個鬼故事都嚇得尿褲子。何小黑突然意識到做這份活兒身上要陽氣重,才能夠與陰氣對撞,并把陰氣撞得七零八碎。最好是處男,原瓶原裝沒漏過氣,或者當過兵。他家窮得叮當響,沒女人愿意接近他。他曾當過民兵連連長,領著十幾個民兵半夜追過小偷 。他還跟著村里的臘月叔當過三年屠夫,殺過上百頭豬,雖然賣豬肉沒掙到錢,但身上的煞氣足以抵擋邪氣。

何小黑豪氣地住進了摩西閣。他進門看到入戶玄關向左是通往廚房的走廊,向右是客廳和幾個房間。走廊墻上掛著幾幅類似骷髏的畫,還掛著一件蓑衣、一頂草帽和一盞馬燈,四周是散亂的蜘蛛網。何小黑正想著先去哪個房間,忽然一陣風吹過來,刮得客廳窗簾亂動,四周寂靜而陰森,連窗外樹葉的摩擦聲都像有人在屋內舉行聚會。時間是下午五點半,太陽已西斜,陽光依然能射進來。客廳里沙發和木制搖搖椅很漂亮,但他拿了一個馬扎坐到陽臺上,透過陽臺落地窗看著外面——漂亮的樹,綠綠的草皮,還有幾株棒棒糖形的月季。好像是風的緣故,不知哪個窗子發出嘎吱聲,聽起來像用指甲在刮玻璃,聲音讓人難以忍受。他走到客廳把幾盞吊燈打開,光線白不是白、黃不是黃,白和黃中摻雜有綠和藍,有點陰森。這樣的燈光到了晚上會不會很恐怖?何小黑又去了衛生間,被巨大的歐式奢華衛生間驚著了。衛生間很大,大理石裝飾,雙人按摩浴缸、玻璃淋浴間,浴缸旁邊還有個大壁爐。

奶奶的,顛覆呢!有錢人真會玩,這樣泡澡不需要浴霸吧?

有一次,何小黑跟著車轱轆去縣城,車轱轆表姐在銀行上班,表姐夫是銀行行長,住著四室兩廳。客廳里鋪著地毯,進門叫脫鞋,兩人襪子露出腳指頭。見他們站在門口很尷尬,表姐遞給每人一雙拖鞋。后來何小黑上衛生間,車轱轆也跟著進去,里面裝有浴霸、玻璃淋浴房和烘手機,全自動馬桶蓋子蓋著,看上去像件很好的藝術品,兩人找了半天竟沒找到小便的地方。有了那次經歷,何小黑對全自動馬桶不陌生了。他掀起馬桶蓋小便,馬桶發出音樂般的輕微響動,聽著很舒服。他在心里罵:“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有錢人撒尿都他奶奶的這么自在,顛覆呢!”

廚房突然傳來“哐”的一聲響。房子里太靜,突然有聲音,驚得他汗毛都豎起來了。還沒到深夜,兇宅就這么邪乎?到了深夜,會咋樣?他戰戰兢兢地走進廚房,沒啥異常。又檢查一遍,見一把拖把倒在地上,估計是被風吹倒的。他兀自笑笑,將拖把扶起來。他隨即哼起“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在村里當民兵連連長那會兒,何小黑領著民兵打過靶,他想唱與槍有關的歌,或許能把“鬼”給鎮住。

天很快黑下來了,何小黑吃了面包,喝了一瓶水,算是晚飯。女人還買了一包蔬菜,說可以自己做飯。他想,吃點東西,不餓就行,然后枕著抱枕躺在沙發上,將外衣蓋在身上閉目養神。他睡眠不好,在陌生地方睡不著,甚至整夜睜著眼睛。車轱轆說何小黑是想媳婦,晚上有一個女人抱著,折騰累了絕對不會失眠。何小黑罵他流氓,車轱轆說男人不流氓,身體有情況。何小黑老是想起車轱轆。他們雖是發小,但對很多問題的認識不一樣。比如找媳婦,媒人給車轱轆介紹過幾個,車轱轆每次都很高興,可家里太窮,連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見面聊上半小時,女方就不再和他交往了。何小黑家的情況更糟,干脆就不找媳婦,想等掙錢了,條件好了,媳婦自然會有。車轱轆罵他:“不知道好東西好吃!”何小黑就問:“你知道好東西好吃,吃到了嗎?”車轱轆無話可答。

何小黑腦子很亂,想著先熬上一天一夜,困了躺下就睡。沒想到,閉目養神半個多小時,竟然睡著了,睡得還很沉。手機鈴聲突然大作,他打了個激靈,按下接聽鍵,傳來那人的聲音:“不許開燈,去衛生間看看。然后再到廚房走一遭。”何小黑看看時間正值零點,便去了衛生間又去了廚房。“一切正常。”何小黑說。“啥也沒發現?”那人問。“你想讓俺發現啥?”何小黑反問。“想讓你啥也沒發現。”那人說。“想讓俺發現鬼?”何小黑也是給自己壯膽,在兇宅里一準會想到鬼,干脆就把鬼說來說去,說多了也就不怕了。“你有本事發現鬼嗎?”那人問。“不知道。”何小黑說。

合同中說了,在兇宅住著,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得接受那人或女人的遙控,讓他干啥就干啥,不聽不行。從人家手里掙錢,聽憑人家糟踐,干活兒不容易呢。

4

聽憑人家糟踐,何小黑心里很煩。在兇宅里生活一個月,也就是三十個白天和夜晚,還得被監視,算啥?再想想,不然咋掙錢?這樣想著,他推開客廳的后窗,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不大的湖。夜色中的湖,水波拍岸,清風吹得湖邊樹葉簌簌作響。湖邊草叢里有很多螢火蟲,螢火點點,似乎伸手可及。他想起小時候和車轱轆一起看過的動畫片,里面有很多螢火蟲的畫面,就有些心動,想給車轱轆打電話,可那人說過,在這里住著不許與任何人聯系,否則拿不到報酬,還得賠償。他罵了一句:“兒子打老子的年代,不公平呢!”

何小黑再一次瞇瞪著已經是后半夜。又是突然的手機鈴響,驚得他差點兒跳起來。是女人打來的,他剛“喂”了一聲,女人便有些嗲嗲地說:“何啊,還好嗎?”他興奮了,女人第一次稱他“何啊”,原來說話頤指氣使,咋就“何啊”了呢?他有些不適應,但還是很自如地回答了。“還好,你還沒睡?”何小黑知道應該問候她。“你在兇宅里生活一個月,我們也不輕松呢。”女人說。

女人將“兇宅”二字說得很重,聽起來有赴死的感覺。何小黑沒回話,等著女人繼續說。女人似乎故意將沉默拖延著,好半天聽筒里傳來的都是她的呼吸聲。女人的呼吸很均勻,可惜是隔著空氣聽到的,如果在枕頭邊,如果對著自己耳朵,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何小黑有些浮想聯翩了,過后想想,都是受車轱轆的影響,原來自己從不亂七八糟地想。車轱轆比自己大兩歲,對女人迷戀到了瘋狂的地步,好像他對女人很有經驗。其實,車轱轆一點也不懂女人,唯一與女人的一次接觸,是初中同學聚會結束時送胡桃回家,路上兩個人聊得很好。走到僻靜處,他將胡桃抱住,親了半天,以為胡桃和他戀愛了,結果人家再也沒理他。這樣的一次經歷,老在何小黑面前賣弄,不知不覺引得何小黑也想入非非了。

“去把每間屋子每張床的底下都看一下。”女人口氣突然沖起來,“床下灰塵是否被動過,痕跡如何,都要看清楚。”“好,馬上去。”何小黑說。

他掛了電話,抬頭見陽臺有一道光閃過。走過去,四處望望,一切正常,不知道光是從哪兒射過來的。窗外一片漆黑咋會有光呢?遠處車燈照過來的?有人打手電筒晃過來的?他弄不清。何小黑望望窗外再看看陽臺,幾盆死掉的花還躺在那里。沒尋到答案,疑惑地去檢查每一個房間。別墅共三層,第一層三個房間,一個房間有床;第二層四個房間,兩個房間有床;第三層三間客房,每間都有一張床。他把所有床下都看了一遍,啥情況也沒有,唯有三樓一個客房床下有一個紙箱。伸手把紙箱拉出來,里面有《安娜·卡列尼娜》《紅與黑》《雪國》《家》《子夜》《廢都》等六本書和四本紅皮日記本。紅皮日記本里面密密麻麻記了很多東西。他想也許是記房主的秘密,不看為好,拿出《廢都》后將紙箱推回原處。一番折騰,沒了睡意,何小黑走進一樓有床的房間,床邊有盞落地燈,他就著舒服的光線斜躺在床上,看書前撥通了女人的電話,告訴她別墅共有六張床,每一張床下都看過,啥情況也沒有。“有痕跡嗎?”女人問。“啥痕跡?”何小黑問。“動過東西的痕跡。”女人說。“床下滿是灰塵,沒有任何痕跡。”何小黑說。

外面突然響起一陣雷聲,隨即有閃電出現,要下雨了。他斜躺在床上想,剛才陽臺上的閃光應該是閃電,便安下心來。又想,兇宅不會無緣無故地兇,搞不好“兇”是人干的。自己就是一個試睡者,與誰都無冤無仇,怎么可能再有兇呢?外面下起了雨,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單調的敲擊聲。這種聲音,聽的時間長了會讓人神經麻木,昏昏欲睡。他打了一個哈欠,有點兒犯困。剛才還挺精神的,咋一看書就困呢?突然外面傳來敲門聲。敲門聲很單調,每敲三下停一停。誰在這樣的雨夜來敲門?他以為那人查崗來了,人家不會輕易給他錢的,怎么也得折騰夠了才行。他慵懶地起來去開門,門口站著的竟是李瑩瑩。“李瑩瑩,是你?”何小黑嚇得渾身發抖。“雨好大,好冷……”李瑩瑩嘴唇哆嗦著。“快進來。”何小黑說。“你知道俺在這里?”何小黑問。“俺住旁邊,老板租的房子。”李瑩瑩說。“咋來這里?”何小黑又問。“那棟房子里住了很多人,都是在俺們酒店打工的,今晚俺出去有事,回來晚了,門不給開了。”李瑩瑩說。“你不知道俺在這?”何小黑再問。“不知道,只想來這里暖和一下。”李瑩瑩說。

他和李瑩瑩是初中同學,前些年李瑩瑩去打工,后來聽說因婚姻不幸得了抑郁癥,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從十八樓跳了下來。聽到這個消息,何小黑就買了兩刀火紙,在火紙上寫下李瑩瑩的名字,到他們上學經常路過的小石橋頭燒了。望著黑色蝴蝶般升騰的紙灰,他流下了眼淚。透過朦朧的淚水,像是看到李瑩瑩對他笑,朝他瞪眼睛的樣子。轉瞬之間,朦朧中的李瑩瑩又變成裊裊升騰的紙灰。當時何小黑就不信李瑩瑩跳樓是真的,但別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他又不得不信。李瑩瑩是鄰村的,讀初一時他就喜歡李瑩瑩,兩次給人家遞紙條,兩次都在紙條上寫了“做朋友好嗎?”李瑩瑩收到紙條,第一次交給了老師,老師一頓猛批,差點兒把他開除了。第二次她沒交給老師,在他面前將紙條揉成蛋蛋,扔進了路邊的水溝里。望著李瑩瑩扔紙條,何小黑內心很受傷,初中畢業后就再也沒見過她。

多年不見,李瑩瑩依然漂亮,濕透的連衣裙勾勒出好身材,何小黑眼睛都看直了。他一側身,讓李瑩瑩進了房間。李瑩瑩哆嗦著,冷得厲害,他將自己的外衣脫下給她披上,濕透的連衣裙就把他的外衣洇濕。何小黑在幾個屋子的櫥柜里翻找,終于翻到一個電暖寶,說著“好了好了”,急忙地去充電。電暖寶發出“刺啦刺啦”聲,他恨不得電暖寶馬上熱起來,不到兩分鐘,就去摸了好幾次。李瑩瑩說:“充好電會滅燈。”他尷尬地笑笑,說:“俺咋忘了呢?”充電指示燈滅了,他慌忙拔下插頭遞給李瑩瑩。李瑩瑩塞進懷里,哈著氣說:“好暖和。”何小黑發現李瑩瑩的臉在一點點變,由好看變得慘白浮腫,嘴唇也慢慢滲出鮮艷的血,越看越不像人。他驚叫一聲,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

做了一個噩夢,何小黑聞到一股燒紙的味道。他慌慌張張地下床,手里拿著的《廢都》也掉在地上。恐怖的感覺越來越厲害。他突然想李瑩瑩是不是沒有跳樓,或者李瑩瑩真就來過這里,不然怎么會夢到她?夢中的李瑩瑩還很真切。手機又響了,他慌張地接起來,慌張地說話。“有人敲門嗎?”女人問。“你知道?”何小黑說。“知道啥?”女人又問。“沒啥,一切……正常。”何小黑說。“正常嗎?”女人懷疑地問。“正常啊。”何小黑說。“去查一下三樓客房,查完馬上報告。”女人說。

何小黑嚇得頭皮發麻,他想敲門的真是李瑩瑩是不是很好。多年沒見為啥會夢到她?是偶然還是必然?他想著夢中的李瑩瑩,那苗條的身材和白嫩的膚色,誘惑得他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但他還是慌張地去看三樓客房。

5

五天過去,何小黑由最初的驚喜變成了提心吊膽。第六天深夜,睡在客廳陽臺的他,敷衍過女人和那人的查崗電話,聲稱一切正常。剛撂下聽筒,突然一陣凄厲的女人哭聲響起,還混雜著孩童的啼哭聲。這像極了他和車轱轆曾在縣城看過的恐怖錄像場景,深夜白衣女鬼的哀號,他心頭一驚。驚駭之下,他立刻撥打女人電話報告這明顯異常,卻無人接聽。巨大的反差引爆了他的怒火,查崗時連接電話慢半拍都被訓得像孫子一樣,這里發現情況報告竟不接電話,不安的預感讓他知道,這“便宜”沒那么好撿。

奶奶的,顛覆呢!何小黑心中罵了一千遍一萬遍,終于罵到女人接電話,他把情況說了。女人不耐煩:“哭聲?外頭打架了吧,別管它!”他追問要不要報警,只換來“繼續睡就是了”。此后他睜眼至天亮。

熬到第十天。清晨,徹夜未眠的何小黑還迷迷糊糊,那人敲開門,他劈頭就問:“夜里咋樣?”“電話里不都說盡了?半夜有女人哭號,瘆得慌!”何小黑嗓子發干,心里窩火。“聽著就得當沒聽著!”那人語氣不容置疑。“憑啥?”何小黑一股邪火躥上來。“規矩。”那人硬邦邦甩下兩字,眼神卻飄忽了一瞬。何小黑暗罵:“奶奶的!天下烏鴉一般黑!”他強壓下心火,把怒氣吞進肚里。“你前晚上說地板在動?”那人岔開話頭,目光像錐子釘在某塊地板上。“半夜恍恍惚惚覺得地板在動。”何小黑揉了揉眼,說,“低頭瞅時,木地板反著光,細看又不動了。”

那人不再說話,像獵狗般在客廳走著,腳步時輕時重,腳尖碾著足跟跺著,側耳捕捉回聲。末了那人去廚房拿了把菜刀,用刀把兒敲了敲,沒啥異樣……一路敲過玄關、陽臺和客廳的四角,聲音悶實如擂鼓皮。推開沙發,敲到一處,“篤——”一聲異響讓男人眉頭一跳。他俯身細查,刀尖揳入木縫,輕輕一撬,一塊木地板被撬動了,露出底下黑洞洞的龍骨框架。

“這是鋪龍骨留的空腔。”何小黑湊近說,“俺在城里鋪過地板,都這路數。”“你倒是門清,知道了吧,靠手藝掙錢哪有試睡來錢快?”那人看他一眼,又丟一句,“東家叫田如意,這幾年倒騰兇宅發了財。”何小黑愣怔一下,說:“這也能發財?”見何小黑懷疑,他補了一句:“只要你有膽子,兇宅有的是,價碼好說。”話像半真半假的邀約,把何小黑的心也帶進了那黑洞洞的地縫里。何小忍不住問:“為啥找上俺?”那人說:“不樂意?”見何小黑搖頭,哼哼笑一聲,“你坐那兒等活兒,我看你身板結實,估摸膽子不小,就找你了。這‘抽屜’里的活兒,不能公開招人。”

撬開的木地板下,露出個暗格。那人眼一亮,探手取出個猩紅的箱子。那人翻弄箱子,箱子漆面斑駁,箍著道銹蝕小鎖。“猜猜里頭有啥?” 那人說。“猜不到。”何小黑說。那人撬開鎖,打開箱子,箱內赫然放著一堆簇新的百元鈔,分置四格,粗估有二十來萬元。“為啥在地板下藏錢?”何小黑說。“有點兒名堂。”那人有些輕蔑。

何小黑心頭一刺,覺得有錢人也不是啥都好,有錢人肯定也有他們的煩心事,要不藏私房錢干什么?他想起車轱轆說過的話,錢是災,窮是病,沒病沒災最穩當。“操——”那人一聲怪叫,嚇得何小黑一哆嗦。目光所及,每格最上面一張是真正的百元大鈔,下面全部是陰森森的冥幣!面值“陸仟萬”的猩紅陰文刺目地蟄伏在上面。一沓足有五百張,這樣算算整箱就是多少個億啊!可這濃重的腥膻氣,直教人脊椎發冷。何小黑頭皮瞬間繃緊,指尖冰涼,仿佛千萬根毛發齊齊扎進皮肉里。

“晦氣!”那人盯著冥幣,臉皮抽搐,“咋是給死人的那東西呢?”何小黑也發毛,說:“撞邪了不成?”“快去燒掉,燒凈才能破災!”那人把打火機和四張真鈔遞給何小黑,“一張張燒透!”何小黑捏著四百塊錢——這可是他試睡拿到的第一筆錢——何小黑心頭那點忐忑被壓了下去。他提著箱子走到別墅后的湖邊,望著平靜的湖面,一張張燒著冥幣。冥幣很好燒,就是燒出來的味道難聞。沒想到的是,正燒著,有一窈窕女子劃著小船從湖中過來了,那女子目光幽深如寒潭。

“湖邊禁火!”女子喝道。何小黑急忙收拾,說:“這就走!”他正要走,女子的小船橫在他跟前,她指著那堆紙灰,說:“清理干凈再走。”“都成灰了,咋清理?”何小黑嘟囔著。“潑水沖干凈!”女子不容置疑地說,“否則會污染湖邊。”“下一場雨不就沖干凈了?”“要是一直不下雨呢?有點環保意識好不好!”女子蹙眉說。無奈,他潑水沖凈紙灰,女子豎起大拇指說:“知錯就改,好同志。”“您是干啥的?”何小黑望著女子問。“環保志愿者。”說完,劃小船離開。何小黑站在湖邊,心頭空落落的,唯余水波拍岸聲,一聲又一聲。

何小黑狼狽地回到別墅,那人問:“都燒了?”何小黑說:“一張沒留,連紙灰都潑水沖了。”那人臨走只扔下一句:“兇宅到底是不干凈的,冥幣都來了。你多加小心,一月不成,還得續期。”“加錢嗎?”何小黑張口就問實在的。“要是延期,按天算錢就是,”那人又說,“死的不止三個,女主人肚子里還有兩條命。”何小黑心下一緊,可想想又不以為然,橫豎是死過人的,死一個或兩個三個,對他來說沒啥意義,試睡到期,拿錢走人。

那人走后,何小黑看《廢都》。他感到老賈太會寫了,寫得讓人讀了還想讀。讀到緊要處,還會返回來再讀。他還感嘆老賈筆下男女的急迫纏綿,心里直犯嘀咕:“老賈寫的男人、女人怎么都那樣猴急?”突然手機驟響,女人劈頭就問:“那人去過了嗎?”他說:“走了。”女人追問:“去哪了?”“不知道。”女人再問:“有事沒?”他如實相告:“撬開地板,挖出一箱子冥幣。”女人吃驚地問:“啥,冥幣?!”他說:“對,冥幣。”女人繼續問:“你處理了?”“我拿到湖邊燒了,紙灰都潑水沖干凈了。”女人噓了口氣說:“燒了就好,留著晦氣。”

烈日灼灼,萬物鍍金。何小黑心癢癢地想出去,又想起合同里的規定,只好作罷。饑腸轆轆的他,翻出冰箱里的綠豆角與紫茄子,摻在一起炒了一盤。兩個面包就菜下肚,胃終于不再擂鼓。飽暖生閑情,他倚窗哼起李瑩瑩唱過的歌:“還記得嗎?窗外那被月光染亮的海洋。還記得嗎?是愛讓彼此把夜點亮……”

兇宅里死的那個女人很漂亮。何小黑想起那人的話,這家人死的時候附近人少,傳言不多。他不明白那人為啥和自己說這么多,在這里也就住一個月的時間,需要了解這么多嗎?那人臨走還笑著問:“知道為啥告訴你這些嗎?練膽!還想接著試睡,就得把膽子練到在兇宅里也能睡得安生。”那人還說,“這房子收購時慘不忍睹,整個屋子一團糟,暗紅的顏料潑滿墻潑滿家具,我帶了人打掃了三天,墻也重新刷了一遍。”此刻何小黑才想起來,難怪剛來的時候見這屋如此整潔。更可怕的是那人說,那個女人懷著雙胞胎,也就是說這兇宅里死的是五條人命。

又有電話打過來,他拿起手機,是車轱轆。想著合同上不讓與外面聯系,再想想自己接電話,他們咋會知道?按下接聽鍵,車轱轆興奮地說:“何小黑,我訂婚了!”何小黑冷笑一聲:“你這種人也能找到媳婦?”車轱轆說:“那可不是?”何小黑說:“瞎掰吧?”車轱轆又說:“俺媳婦你認識。”何小黑問:“誰啊?”“俺們同學李瑩瑩。”何小黑驚著了,問:“她不是跳樓自殺了嗎?”“人家好著呢,她是上海一家飯店的前臺經理,還說要帶俺去那里干活兒呢。”

何小黑靈魂出竅了,身子飄了起來,從空中往下看到很多東西。兇宅、冥幣、噩夢、李瑩瑩……他不敢想了,腳步沉重地在別墅里走來走去,先是一樓,接著是二樓、三樓,每一個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走到了,也都仔細看了,便自言自語:“一切正常呢。”

6

看完《廢都》,何小黑翻出紙箱里的《紅與黑》,想著再看看外國人寫的書,是不是比中國人寫得還好看。何小黑翻了幾頁,看不下去,罵道:“還世界著名作家呢,比老賈差遠了!”他將《紅與黑》丟在旁邊,又去翻紙箱。他不想看小說了,他想小說是作家編造的,日記才是真實的。他把四本日記本拿出來翻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四本日記寫得比小說還精彩。他一口氣看了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和與金錢有關的故事。故事吸引著何小黑,他禁不住又自言自語了:“怪不得人家開豪車、住別墅,還娶女人……”

日記第一本寫女人和男人剛認識時的事。何小黑數了數,三十頁,每頁一篇,每篇一件事,講得很細致,字數不多,文筆很好,像《廢都》,很吸引人。第二本和第三本,記的是女人和男人要結婚時的事,兩人多次吵架,吵得心灰意懶,差點兒分手,但女人不忍心放下,男人也不忍心放下,相互勉強堅持。令人不解的是,每次吵架男人都弄一筆錢回來,把錢交給女人,女人好像對錢滿不在乎,連動都不動。而第四本記的是結婚之后的事,開始很甜蜜,后來男人好像出了問題,女人遇到了真正心動的男人。男人痛苦,女人也痛苦,隨著孩子的出生,彼此不忍心把家庭拆散,表面上維持婚姻而內心越走越遠。這時候男人弄來的錢更多了,女人依然不以為然,對男人說:“你會死的!”

四本日記看下來,他看到這對男女愛得死去活來,在一起過日子不容易。他斷定這四本日記本是房主遺物,不太可能是別人的,別人的日記咋會放在他們家?這家人又為啥被殺害?劫財?情殺?沿著日記的脈絡,好像女人或男人終歸要死,即使不被別人殺掉,也會被自己殺掉,因為日記中無數次說到過死。

這一夜,何小黑滿腦子都是日記的情景。女人先后打來三次電話:第一次在半夜零點,讓他打開一樓到三樓的燈,聽聽動靜。第二次在凌晨三點半,他本躺在客廳沙發上,女人叫他換到三樓靠邊客房,看房子外面有無動靜。第三次他剛有點兒睡意,又被女人要求換到二樓書房里。書房只有書架和書,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日記中男人女人的故事再次閃現。

十五年前,男人在島城一所大學讀書,女人在一家外貿公司打工。他們都生在農村,兩村隔著一條小河,初中、高中一起上下學,放假一同去田野割草,去河里摸魚。后來男人考上大學,女人因家境差輟學打工。她知道與男人拉開了距離,再也不可能走在一起了。

打工五年掙了些錢,女人放不下男人。聽說他很受單位領導喜愛,她幾乎每個周末都跑到男人單位對面的冷飲店里坐上半天。男人單位在一座三十多層的高樓里,女人坐在對面,無數次數過那樓的樓層,卻總也數不清。女人打聽到男人的辦公樓層,她便一直盯著大樓,盯也白盯,她看不到男人辦公的樣子。周末樓里人也多,樓下旋轉門不停地轉動,像童話故事里不停地旋轉著的水車,人被一撥一撥地卷進去,又被一撥一撥地吐出來。有好幾次女人看見男人被“吐”出來,卻不上前打招呼,只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海。還有幾次,男人被“吐”出來后,她遠遠尾隨,目送他走進一個住宅小區。女人想,他買房子了,還是租的房子?

女人打工的外貿公司離男人單位不遠,但離他住的小區有些遠。她疑惑男人下班為何總是步行,這么遠的路不買車是不會開還是沒錢?她幾次想追上男人問問,甚至愿意幫他買車,但最終忍住了,她想終究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后來幾個月,女人多次看到一位漂亮女孩在男人樓下旋轉門前等他。男人出來后,兩人說笑著牽手離開,親密得不得了。女人明白了,男人戀愛了,看那親熱的樣子,怕是要結婚了。那晚她哭了一宿,終于放下男人,也斷了資助的心思,于是她辭去外貿公司工作,改做海鮮生意。離開前,她最后去那家冷飲店又坐了一整天,卻沒見到男人出來。

隨著經濟騰飛,不少人發展迅猛。女人做海鮮生意更是快上加快。俗話說得好,“錢追人如水涌,人追錢兩手空”,女人幾年間就成了“海鮮大王”,財富多得自己都難以置信。此時,在島城工商界燭光晚宴上,女人重遇男人,男人告訴她依然單身。女人疑惑,提起曾見他單位大樓前有女孩等他,男人笑道:“你認識的,是你們村的小惠,俺的姨表妹啊。”女人仍不解自己怎會認不出,男人說:“女大十八變嘛。”兩人相視而笑。如今,女人是“海鮮大王”,男人是副處長,兩人結合后住進了漂亮的別墅。但誰能想到,如此恩愛的兩口子,竟沒能一路同行。女人實在說不清,深愛的男人,婚后卻將她的心撞得七零八碎。婚姻亮紅燈,外人猜測是男人有權后有了外遇。男人對此不解釋,只對摯友說“順天易,逆天難”。兩口子之間爭吵愈演愈烈。即便如此,兩人誰也不想離婚,依然在這棟漂亮的別墅里,過著外人眼中十分美好的生活。

某一天的中午,天氣很好,陽光明媚,男人從外面回來了。之前男人告訴過女人,要去省城開會,差不多一周的時間。結果呢,男人只開了兩天會,回到別墅就撞上了女人和另一個男人在客廳里聊天。

看到這里,何小黑突然對女人頓生憤恨。因為長得漂亮,就偷人?因為很多男人圍著你轉,就出軌?“兒子打老子呢!”

奶奶的,顛覆呢!

7

一個大晴天,那人帶兩個人過來。一進門就命令何小黑:“收拾一下,給你拍視頻!”何小黑問:“拍來干啥?”那人說:“有用!”何小黑說:“俺長得不好看。”那人擺擺手說:“甭管長得好不好,又不是給你相親,怕什么?”何小黑想想也是,工作嘛,就要好好干。何小黑換上最好看的衣服,對著浴室鏡子理了理頭發,他問:“你看看,中不?”拍視頻的看著笑笑,說:“行,放松點,太板正反而不像。”那人說:“就是!緊張個球!”拍視頻的遞來一張紅紙,上面寫“一切安好”,交代他:“拿穩了,對著鏡頭說,‘俺在這兒住了二十天,無論白天還是晚上,一切安好。’”那人問:“記住沒?”何小黑小聲念一遍,還是忍不住說:“拍這到底干啥?”那人臉一沉說:“讓你拍就拍,讓你說啥就說啥,問個球!”

拍視頻的把何小黑叫到別墅門口,對著“摩西閣”三個字說:“開始吧。”“慢!我喊一二三再開始。”另一個人舉著攝像機說。

“奶奶的!兒子打老子呢!”何小黑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一句,然后按照他們的要求,兩手舉著寫有“一切安好”的紅紙大聲說:“俺都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天,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哪怕是半夜三更,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切安好,馬上結賬拿錢走人了。”然后他半轉身指了指“摩西閣”三個字說,“多好的別墅啊,有錢的快來買啊!”對自己的即興發揮,他不知道那人是否滿意,笑著問:“咋樣?”那人還沒說話,拍視頻的兩個人先沖他伸出了大拇指,其中一個笑著說:“你可以當演員!”那人就問:“還真不錯呢,對吧?但‘馬上結賬拿錢走人了’和‘有錢的快來買啊’不能有。”拍視頻的說:“他有演員天賦,拍得很好。不能有的剪輯時刪掉就行。”

拍視頻的人一走,何小黑自言自語:“俺真的有演員天賦?”奶奶的,凈瞎哄人呢!但他還是滿足地笑了,他到陽臺的馬扎上坐下來,思緒又被日記拽了回去。想著日記記下的悲情故事,看了就揪心。尤其想不通的是,男人撞見自己妻子與別的男人在家聊天也不發怒,還把和妻子聊天的男人請到餐廳,倒上洋酒,舉杯道:“為了……干!”兩人一飲而盡,隨后男人平靜地說:“你走吧。”對方放下酒杯便離開了。

何小黑記起讀過的一首詩:“他走了,帶著往日的萬千縷余暉;千百個笑容,在夕陽中消散……”

“狗日的有錢人,連這事都‘玩’得這么邪乎!”他忍不住罵出聲。眼前似乎看到,照片上那兩口子、孩子,最終都化為這“夕陽中消散的笑容”。唉,日記所述的竟是這般凄涼的顛覆!

奶奶的,顛覆呢!何小黑越想越糊涂,有錢人這“玩法”,也叫過日子?就是玩命!

第二十三天,何小黑一大早就餓得發慌。那人兩天沒送吃的,只剩兩個面包,吃得他直反胃。農村人的胃就認稀飯、饅頭,可那人總送面包、火腿腸,頂多算早飯,這和豬吃的有什么兩樣?他家喂豬就剁野菜拌玉米面,那就是豬吃的“面包”!

他想著富人家的怪事和自己肚子的餓,忽有人敲門。剛開門,一個小伙子二話不說塞給他一個塑料袋,扭頭就走。打開一看,是油條加豆漿!何小黑以為那人終于開竅了,哼著小曲洗手開吃。剛吃兩口,那人提著面包來了,說:“快斷糧了吧?”“你不是剛送來嗎?”何小黑指指油條。那人一驚,說:“誰送的?”他說:“一小伙子送的,不是你讓送的嗎?”“狗日的!”那人罵開了,“合同簽了,定金收了,還不死心。”原來送飯的是房主弟弟。房子是他賣給女人的,簽完合同收了定金,就等過戶付全款,這節骨眼又想抬價。“他哥嫂、侄女的死,有說法嗎?”何小黑問。“肯定有,要是沒有,這房子能賣嗎?”那人說道。“是小伙子的親哥親嫂?”何小黑又問。“他家就剩他一根獨苗,房子自然歸他。”那人說。“房主的爹娘不能繼承?”何小黑說。

那人笑了,說:“懂得不少!房主爹娘早沒了,就剩這個弟弟。起初死活不賣,說在屋里能見著他哥嫂、侄女。后來被人點醒,說再好也是兇宅!這才動心。可臨了又變卦,舍不得那點念想。老板咬牙加三十萬塊,好不容易簽合同收了定金,誰知這小子最近哪根筋搭錯,嚷嚷著要收回房子。”“房主弟弟咋那么反反復復?”他問。“魔怔了唄!”那人道。“嫌錢少?”他又問。“不像。可能是懷疑哥嫂的死有貓膩。”那人說。“不是結案了嗎?”“結了也堵不住他疑心!”那人搖搖頭。何小黑又想起那幾本日記,到底是咋回事很難弄明白。那人問:“這幾天有啥情況?”“沒啥情況。”何小黑說。“畢竟是兇宅,不能掉以輕心。”那人提醒。何小黑問:“房主弟弟為啥來送飯?”“我猜他是借送飯看房子有沒有變化。”那人說著,打開手機給他看那天拍的視頻已做成廣告放到公眾號上。他覺得自己上鏡難看,卻對即興發揮挺滿意,說話流利自如。他想這兩人真會做生意,讓他試睡還拍廣告,真夠聰明。那人接著說:“老板說了,你今后就是試睡員兼廣告代言,另外再給你一份錢。”他有些受寵若驚地問:“真的假的?另一份錢是多少?”“再議,再議。”那人說道。

那人一走,何小黑美滋滋地想,還能掙兩份錢,真是“摟草打兔子,捎帶個活兒”!因此,他不再安分,想著會不會再發現點兒啥。他把屋子翻了個底朝天,找遍房間的角角落落,卻一無所獲。他不甘心,再次翻開日記細看。翻到后面,他越看越疑惑,感覺不完全像女人寫的,因為很多地方也有男人的痕跡。好些地方“他”“她”混用,口氣飄忽。何小黑在二十來天日子里反復琢磨,也沒弄清日記是男人寫的還是女人寫的,再說男人能裝女人口吻?女人能學男人腔調?但有一點他確認了:男人回家撞見妻子和另一個男人在家聊天,沒發怒,沒咆哮,這一點千真萬確。這哪是正常爺們兒?他罵男人無數遍“大廢物”!他也在想,他們光聊天能證明啥?莫非男人早知更大的隱情?在第四本日記就找到一條“鐵證”:“你不行就是不行,無論用什么辦法,還是不行!老天爺啊!咋就不行了呢?”不行?指誰?他回到陽臺馬扎坐著想,男人那方面不行,滿足不了女人。女人另找的漢子讓她嘗到行的滋味,男人在她眼里可不就成了廢物?這樣想來,撞見在家里聊天又能怎樣?那男人自個兒沒用,女人找個有用的不是天經地義嗎?當然,真要逮到女人偷漢的實錘另說,僅憑在家聊天就鬧,太小肚雞腸了。

“奶奶的,”何小黑搖頭說,“太顛覆!”

兇宅試睡到二十八天時,何小黑又有了新發現。

多虧他有鍥而不舍的精神,想著那兩口子竟然弄出大案,其中一定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何小黑在房子里繼續翻找,終于又在衛生間天花板上的一個小洞洞里,發現了兩本黑皮日記本。紅皮日記本和黑皮日記本,兩種顏色說明了啥?何小黑想,“紅”與“黑”的日記本,再加上《紅與黑》的長篇小說,一對曾經浪漫的男女,發生了怎樣的故事?夜已深,何小黑毫無睡意,這時他應該想到找老板要錢,試睡后天就結束,他該寫一份報告給公司老板,按天給錢便兩清。可此刻,他盡陷在房主兩口子的故事里,錢反倒是其次了。

女人來電,叮囑最后關頭少睡多留心,仔細觀察房子里的一切,寫一份總結報告,待房產收購公司領導審核通過后,和他結賬付款。“審核通過?”何小黑心頭咯噔一下,想:“簽了合同,試睡俺睡了,報告也寫了,憑啥還得過這‘審核’關?是不是想賴賬?”他越想越不安,這錢是真難拿!人家隨口捏個油滑的理由——不合規、數據不足——就能扣錢。猛地記起車轱轆的那句糙理:“一旦兒子打老子,誰都沒辦法!”精猴壓死傻牛,合同寫得再死,架不住人家定規矩的心眼子活。

“奶奶的,”何小黑罵道,“顛覆呢!”

8

“吃飽了撐的!”何小黑攥著黑皮日記,指甲幾乎嵌進軟塌塌的皮殼里。這一個月的錢真的沒了。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砸在地板上,像是在唾棄那個死了還陰魂不散的王正剛。媽的,人都化成灰了,還留這么個要命的玩意兒折騰人!不過轉念一想,錢沒了頂多餓肚子,讓車轱轆笑話。可捧著這燙手山芋裝啞巴……脊梁溝里躥起一股涼氣。五條人命啊!血糊糊的照片、地板下的冥幣、天花板藏著的日記本。姓王的死是他活該,可日記本里還有“東廠老黑”“西廠于波”,這名號聽著就邪性腌臜,比活鬼都兇!萬一……萬一他們知道有日記本落在自己手里怎么辦?報警!這念頭一起,真他奶奶的像褲襠鉆刺猬,坐立難安。三百塊一天是真肉疼,可跟小命比算個球!這渾水深,淹死他何小黑都不起泡。

臉上溝壑刻著生活的窘迫和此刻的決絕。這操蛋世道,總在他以為抓住救命稻草時,又狠踹一腳將他摁到泥里。選擇?一個光棍小工有啥選擇?不過是憋屈地活,或憋屈地死。這回他得選一條不那么憋屈的路,哪怕不要那九千塊錢。他把日記本死死按在胸口,想壓住里面數字灼燒肺腑的滾燙。這哪是什么賬?這是蘸著人血寫的生死簿!“東廠老黑三次,100W”,那血紅的“W”刺得眼疼;“西廠于波五次,120W”,數字尾巴抽得人心顫;“渣,拒,災難……”,筆鋒狠厲,紙都快被劃爛,詛咒般透出死前的瘋狂。認不全字又如何?這數字散發的腐臭味,熏得他腦漿子都疼!這東西和那五條人命,絕對掰扯不清!

后槽牙幾乎咬碎,何小黑撥通了110。

田如意瘋了般沖進來,煞白的臉扭曲變形。“何小黑!你這吃里爬外的蠢貨……”尖叫聲在警察面前戛然而止,田如意的胸口劇烈起伏。那人緊隨其后,狠毒的眼神盯死何小黑,拳頭青筋暴突,腮幫咬緊,似乎下一秒便要將何小黑生吞活剝。王正剛的弟弟面沉似水,陰鷙的目光在地板撬痕和日記本間脧巡,最終落在何小黑臉上,好像要把他一寸寸嚼碎。客廳瞬間化為角斗場。警察是沉默而堅實的背景,高效而無聲地行動著。空氣凝滯,鐵銹味混著塵埃嗆入肺管。田如意壓抑的喘息聲、那人粗重的鼻息聲、王正剛弟弟鞋蹍碎屑的輕響、警察低沉的專業術語……擰成無形的鐵箍,將角落里的何小黑越箍越緊。

“隊長,對上了。”年輕的警察舉著日記本匯報,指向那串串死亡賬單,“造紙東廠馬黑子剛撂的口供。還有倆,牽扯面不小。格式像黑話密碼,技術科在破譯后面亂碼,估計能挖出更硬的。”隊長目光銳利如刀,掃過泛黃紙頁上的血色密碼,說:“馬黑子撂了,西廠的線快拽出來了。這王正剛……”啪的一聲合上日記本,聲音不高卻砸在每個人心上,“聯合組就沖這個來的。他倒好,給自己和同伙寫了本陰間賬簿!”他轉向何小黑,語氣難得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這個試睡員同志,歪打正著,省了我們大功夫。”

那“歪打正著”四個字,像冰天雪地里灌了口辣嗓子的劣酒,嗆得何小黑的頭又蒙又漲,但一時竟回暖了些。看著日記本在警察手中流轉,看著田如意和那人鐵青扭曲的臉,看著王正剛弟弟眼中一閃而過的狠勁,他那點兒僥幸和后悔徹底煙消云散——九千塊?甭想!這渾水,他蹚到底了——只是一股更不祥的預感,如同凍透骨髓的冰錐,狠狠地揳進心底。這事兒,遠沒完。

田如意離開前毒蛇般的眼神,王正剛弟弟陰鷙臉上那抹轉瞬即逝的獰笑,還有那人路過時按在他肩頭、似重逾千斤的五根鐵指……都在無聲地宣告:顛覆的輪盤剛轉到最險惡的環節,而他何小黑正被死死釘在靶心,要命的,還在后頭。

何小黑一場試睡攪動的波瀾,徹底顛覆了島城早已“蓋棺論定”的慘案。摩西閣別墅里的幾具尸體曾被解讀為一曲因愛生恨的悲歌。那個走向絕路的王正剛,在婚姻崩塌的廢墟上,竟妄想用一頓“散伙飯”了結恩怨。據說他帶著罕見的溫情上山,采回一籃子新鮮蘑菇,誰知錯摘了勾魂的毒菌。一鍋香濃羹湯,成了全家赴死的斷頭飯。結案報告稱他為死早有準備,遺書明確將別墅留給他的弟弟。

諷刺的是,那幾本泛著死氣的日記本,卻刺破了這自欺欺人的鬼把戲。警方內部通報冰冷地揭開真相:王正剛,海關的蛀蟲,在毒菌入喉前,靈魂早已被腐爛的權柄吞噬。

那日記本里蠕動的“東廠老黑100W,西廠于波120W,橋下李彥50W”數字密碼,更非妄語。造紙廠的老黑為紙漿通關“壓縮成本”,向王正剛打開了錢袋;化工廠的于波,那點兒上不了臺面的灰產,也需要王正剛的手指松上一松;走私散貨的李彥,同樣把臟錢塞進了王正剛的無底洞。一筆筆交易,沾著腥臭,蝕穿了王正剛的軀殼。

當原處長卸任,按序本應輪到王正剛“主持工作”,卻落入他人之手。這驚雷劈醒了王正剛,他意識到他的“膿瘡”已被盯上了。惶惶如喪家之犬時,枕邊烽煙更烈。那份被警方深壓箱底的補充通報里,寫滿了男人的自毀和癲狂。妻子的身影常與“伙伴”重疊,令他疑竇叢生。一次質問換來妻子的嘲弄:“你不行,還不許別人行嗎?”這剜心之言,碾碎了他最后一點兒男人的尊嚴,點燃了扭曲的憎恨,他一度變態,將毒刺轉向女人。

那張印在所謂《情況說明》上的血腥“滅門照”,不過是房產收購公司精心炮制的假象。田如意的謊言鏈條在日記本的寒光下寸寸斷裂。何小黑顫抖著翻閱內部通報,字字如冰錐:“夫妻劇烈爭吵后,王正剛情緒崩潰,采回蘑菇的動機存疑,具體毒菌種類存疑,因無法解釋的毒素過量導致當場死亡。結合腐敗調查,此案尚有重大未盡事宜。”他脊背發涼。日記本曝光的只是貪欲?它拽出來的是早已腐爛卻披著溫情面紗獻祭的“散伙飯”。奶奶的,徹頭徹尾的顛覆!

角落里的何小黑攥著通報邊緣,紙張窸窣作響。隊長的感謝言猶在耳,卻壓不住何小黑心頭那叢越發尖銳的冰棘。田如意和那人離去時甩來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鋼針;王正剛弟弟那張陰鷙的臉,青灰下翻涌著滅口的寒意。這哪是落幕?分明是另一場顛覆的血雨腥風,正無聲地拉開沾血的帷幕,而他自己,已被牢牢釘死在舞臺中央的祭臺上。

辦案人員告訴何小黑的話,像冰錐扎進他的心。曾任副處長的王正剛怎么就那么扭曲呢?在他的心里有一套邪惡的認知:萬惡之始,永遠是那“你不行”,所以他恨死了女人,男人不過是被誘惑、被推搡墜落的可憐蟲罷了。他這種邏輯解釋了一切。他對妻子的“背叛”滔天狂怒,卻對客廳里那個“被勾引”的男人寬容得詭異,甚至能與之推杯換盞。

通過那份內部通報,何小黑也明白了黑皮日記本中的數字。老黑本來沒機會接觸王正剛,他通過一個酒吧女,將王正剛拉下了水,也是一種必然。

王正剛喜歡坐在酒吧里喝酒聽音樂,幾乎每個周末都去一次酒吧。有一次,他喝了不少酒,被酒吧女領著去了造紙東廠宿舍。她告訴王正剛,自己沒有工作,靠在酒吧推銷酒水維持生活。孩子爹賭博輸掉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還兩次把自己輸掉,后來無顏面對她和孩子,喝老鼠藥上了西天。然后酒吧女將自己脫得精光,管王正剛要錢。面對女人漂亮的身體,王正剛心動了。他將錢塞到女人手里,面帶潮紅地向女人發起進攻,卻怎么也“不行”。女人一邊嘲笑他“不是男人”,一邊穿上衣服。女人的嘲諷又一次刺激了他,他心理扭曲得更厲害了,想著女人的話都是欺騙,她們仗著自己漂亮,在風月場里亂混,逼得丈夫無顏面對人生,想喝老鼠藥自殺。后來他和老黑混在一起。再后來聽說自己正被相關部門調查,心理更加扭曲。

無法想象那段時間王正剛如何受煎熬。他懷疑妻子和另一個男人有關系,又被妻子怒懟過“不行”后,幾天幾夜把自己關在屋里,甚至想到了喝老鼠藥。他知道自己“不行”既成事實,除了痛苦什么辦法也沒有。他和妻子多次溝通無果,相互之間的矛盾越來越重。有一次,他想和妻子重修舊好,笑著對妻子說:“我不是有行的時候嗎?”妻子則嘲諷般地笑笑說:“那也叫行?太秒速了吧!”他的精神幾近崩潰。沒想到妻子告訴他懷孕了,去醫院檢查說是雙胞胎。王正剛急了,質問妻子:“孩子是誰的?”妻子說:“還能是誰的?你的唄。算你幸運,秒速也有收獲。”王正剛更急了,說:“瞎說也得有根據!”妻子說:“夫妻弄出孩子,還是雙胞胎,這就是根和據。”妻子這番話,讓王正剛崩潰到底了。

他想不明白,曾經溫柔可愛的妻子,因為自己的“不行”就變了?還是因為另一個男人的“行”,滑向了深淵?從此,他家暴成性,妻子稍有不從,他就拳打腳踢,嚇得女兒都不敢見他。為此懷孕的妻子提出離婚,他卻堅持不離。在他想來,這個家的主要財富是“海鮮大王”的成果,他不想失去妻子和孩子,更不想失去財富。他在工作中受賄,但收到的錢與“海鮮大王”的財富比起來也只是毛毛雨。不過他也得到消息,相關部門正對他進行外圍調查,他惶惶不可終日。

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王正剛再一次想到了自殺。但他不想面對世人的唾棄,很想再讓妻子和女兒開心一次。于是他放下男人的自尊,再一次給妻子跪下,聲淚俱下地道歉,千般悔過。妻子是否原諒王正剛無法證明,但王正剛要做一頓美食給妻子和女兒吃是真實的。然后他憑著自己的經驗跑到山里采來一些新鮮蘑菇,做了一鍋美味飄香的蘑菇燉土雞,還有各種甜品和油炸品。據說一家人很久沒聚在一起吃晚飯了,氣氛很好,妻子和女兒看上去很開心。然而王正剛沒想到,他采的蘑菇竟然是有毒的……

9

“《情況說明》上不是這樣說的。”何小黑說。“什么《情況說明》?”辦案人員不解。“兇宅試睡前,房產收購公司給過一份《情況說明》,里面有一張現場照片,說這家人是死在蒙面大漢的刀下。”何小黑說。“房產收購公司的《情況說明》你也信?為了能把房產賣出高價,他們隨意編一份《情況說明》,隨意編一個故事,隨意合成一張照片,不是很簡單嗎?”辦案人員說。“咋會這樣?”何小黑問。“咋又不會這樣?”辦案人員問。

何小黑告別辦案人員后,見女人和那人正朝他走來。女人臉陰得厲害,那人滿臉兇相。一個月的試睡正要結束,別墅再一次被查封。他想問問女人,每天三百塊錢能否折半來算?還沒等他開口,就被一根棍子敲在了頭頂上。

何小黑昏過去了。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海邊的沙灘上,是大海的波濤驚醒了他。費了好大力氣他才坐起來,望著浩瀚的大海,望著大海中飛馳的快艇,望著快艇上一個裙裾飛揚的女孩,他問自己:“這是什么地方?”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他從褲兜里掏出手機,見是車轱轆打來的,有點兒煩,車轱轆的電話打起來沒完沒了,不接都不行。

“完了完了,李瑩瑩不見了!”車轱轆焦急地說。“咋回事?”何小黑問。“俺和她訂婚了,說好年底結婚,昨天她留了一封信就失蹤了。”車轱轆說。“信上說啥?”何小黑問。“‘到此為止’四個字。”車轱轆說。“顛覆,真他奶奶的顛覆!”何小黑說。“啥?你顛覆個球!”車轱轆說。

何小黑想,李瑩瑩真顛覆,都“到此為止”了還訂什么婚?他又想起自己做的那個夢,想起陽臺上的那道光,想起李瑩瑩跳樓的傳說,想起目前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難道這一切都是巧合?沒辦法,他只能勸車轱轆想開些,既然顛覆了,兩個人別說訂了婚,結了婚還會離婚呢,否則不是他殺了她,就是她殺了他。

“她殺了俺或者俺殺了她?”車轱轆問。“你不殺她,她會殺你,因為顛覆……”何小黑不知道為啥這樣說。“滾蛋吧你!”車轱轆說完要掛電話。“別掛別掛,試睡報酬沒拿到,可能會有報案獎勵。”何小黑說。“啥報案獎勵?”車轱轆問。“辦案人員說,按照規定可能會給獎勵呢。”何小黑說。“又是一個夢!”車轱轆說。“滾!狗日的,顛覆……”何小黑說。

【解永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當代》《大家》《時代文學》《山東文學》《紅豆》等刊物,部分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多家選刊轉載。著有長篇小說《民辦教師李達言的燃情生活》《曖昧與苦澀》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報告文學多部。曾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山東省長篇小說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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