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文學評論家的“修辭立其誠”
一連幾天,我都在閱讀河北作家劉江濱新出的文學評論集《且聽穿林打葉聲》,激賞與回味之余,頻現于腦際的,是《易傳·文言》里的“修辭立其誠”。它仿佛給我以提示:古人的箴言正穿越浩渺的時空長廊,構成了一卷《且聽穿林打葉聲》最重要也是最鮮明的著述特征。
關于“修辭立其誠”,張岱年先生曾以之為題,留下過廣有影響的闡述:修辭,泛指一切言說和論著;“誠者,實也,真也”;而“立其誠”,則含義凡三:“一曰名實一致;二曰言行一致;三曰表里一致。”我猜想,江濱應該稔熟先生的高論,因為在我看來,一部《且聽穿林打葉聲》盡管繽紛搖曳,云霞滿紙,但構成其主腦與筋脈的,正是先生倡導并闡釋過的“修辭立其誠”。《呈現生命的毛細血管》一文聚焦凸凹的長篇小說《京西逸民》,論者不作過多的枝蔓和常見的稱引,毅然選擇費孝通先生“鄉土中國”的視角,把來自農村的主人公“繩子”,放到中國改革開放和都市化進程的歷史條件下,放到論者所熟悉的中外人物理論的綠茵里,甚至放到作家自己的精神投影中,展開精細梳理與深入剖解,最終使作品的社會意義豁然呈現。《隨筆文體談辨》梳理隨筆文體的來龍去脈,其中既有不乏國際視野的有關隨筆理論遺產的盤點與辨析,又有中外作家在創作中形成的對隨筆的體察與認知,兩相映照與互補,隨筆一體的要義與真髓,便浮出水面,躍然紙間。文中有言:“隨筆并不是以傳播知識為鵠的,引經據典也罷,書呆子信手拈來也罷,并不是為炫夸博學,而是為了多維縱深地表達自己的見解。歸根到底,知識是靜態的、被動的,見解就高了一層,當富于創見性的智慧火花燦然閃現時,隨筆也就被賦予了生機勃勃的靈魂。”竊以為,論者這段關于隨筆的議論,正可以借來形容其筆下的某些批評文字。
岱年先生將“言行一致”作為修辭立誠之一解,乍看似重在強調人之道德風范與社會行為,同文學批評關涉不大,只是細加品味與稍事推衍又可發現,它何嘗不是文學批評的圭臬之一,即強調作家的創作主張與批評實踐應保持內在的一致性和互文性。《且聽穿林打葉聲》很好地證實了這一點。一篇《激情燃燒的生命書寫》,高度評價梅潔滿載現實主義精神的《西部的傾訴》《山蒼蒼,水茫茫》等報告文學作品,稱其是“精神的突破,境界的突破”。論者一向看重散文的語言修辭之美,認為詩性盎然的語言表達是散文作品的標志性存在。正是從這一觀點和尺度出發,他對散文領域一些執著于語言探索的作家,如柯靈、樓肇明、彭程、伍立楊等,均予以充分肯定與熱情推贊,如認為柯靈的文字“曼妙奇峭,高逸深致”,樓肇明的作品“絢爛的意象群潛藏著深刻的哲理內涵”,彭程的近作“由絢爛轉為平淡……安寧澄澈,綿遠潤澤”,而伍立楊的筆下則常常是“錦心繡口,斐然成章”。諸如此類的評價,不僅區分了以上作家各自的語言特點,而且對于強化散文文體的審美特質,進而防止當下存在的散文的泛化,具有很好的作用。
書中的一些篇章,如《為一座百年大院立傳》《在后花園讀古詩》《一問知千秋》等,分別品評韓小蕙、潘向黎和舒晉瑜的新書,從內容基調來看,均以肯定性和稱賞性的推介為主導,但走筆行文全不涉虛妄和夸飾,取而代之的是獨特的視角,深入的體驗與精當的發現,就中傳遞出論者在沉浸式閱讀基礎上的機敏、坦率和真誠。書中還有一些篇目,對一些在市場上產生了一定影響甚至獲了大獎的作品提出了批評。這些批評文字盡管言辭有些犀利與尖銳,但言之成理,持之有據,不少見解剝繭抽絲,切中時弊,其有的放矢且與人為善的批評態度,對文學批評的健康發展不無裨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