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詩會滋養人的語感 ——李東華談枕邊書
先回憶一下閱讀經歷吧,最早的閱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
李東華:我四五歲的時候吧,還沒學會認字,記得是一個夏天的傍晚,白天的酷熱消退了,我和父親坐在葡萄架下乘涼,父親為我讀了《賣火柴的小女孩》,我聽得淚流滿面,一個短短的童話故事,瞬間跨越千山萬水,讓“丹麥”和“安徒生”這兩個陌生而遙遠的名字,成為一個生活在中國的小鄉村的孩子內心重要的一部分。上學后父親給我訂閱了《中國少年報》《作文通訊》和《少年文藝》(江蘇版),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事就是讀書,這是和家人的引導分不開的,事實上,回顧我一生的閱讀,很多時候,都超越了閱讀本身,成為情感的一部分,因為很多書是父母、兄長、女兒、好友送的,有時候也分不清喜歡一本書,究竟是因為愛書,還是因為愛送書的人。
成為作家之后的閱讀和作為文學愛好者的閱讀有區別嗎?
李東華:我生性懶散,讀什么書都是由著性子來,沒有規劃,碰到什么讀什么。我小時候不像現在的孩子,有琳瑯滿目的童書可供挑選,我那時候基本在父親和哥哥的書櫥里蹭書看。父親書櫥里大部分都是工作用書,他在一家中專教教育學和心理學,書櫥里有一本夸美紐斯的《大教育論》,我也津津有味地看完了,內容完全記不得,但覺得語言很美。哥哥的書櫥里比較雜,有《巴頓傳》《蒙哥馬利傳》一類的傳記,也有《百年孤獨》一類的小說。所以我讀書口味比較雜。開始寫作后,因為不同的題材可能要了解不同領域的知識,所以會根據作品的需要,有針對性地看一些相關的書。
你曾在一篇訪談中談到自己和文學特別是兒童文學的關系,屬于“先結婚后戀愛”那種,這個比喻很生動——對兒童文學“從無感到熱愛”,甚至成為一種信仰,這一轉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李東華:我大學畢業后分配到中國作協工作,擔任過兒童文學委員會秘書,我的領導高洪波先生跟我談話說,你要跟兒童文學作家打交道,就得自己懂兒童文學,否則就無法真正平等深入地溝通。我那時候對兒童文學一無所知,于是就從他辦公室書櫥里挑了幾十本童書。我對兒童文學的感情就是這樣因為工作的原因,從無到有培養起來的,但并非強扭的瓜,和它能夠長相伴一定是源于精神深層次的共通。過去我覺得兒童文學就是小紅帽,現在我覺得兒童文學是小紅帽與獵人的合體。就是說兒童文學光有純真是不行的,它自身還要有護衛純真的能力。
兒童文學處女作是哪年發表的?你曾出版長篇小說《少年的榮耀》《焰火》《小滿》等作品三十余部,獲得中國出版政府獎,中宣部第十三屆、十五屆“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文津圖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及冰心兒童圖書獎等獎項。為什么你的創作總能獲得大獎?
李東華:寫《少年的榮耀》是因為父親去世后太痛苦,通過這本書的寫作療愈內心。《焰火》的寫作也是為度過一段精神的艱難期。《小滿》是以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子為原型,是我共情了她的艱難,我替她難受,不吐不快。所以一個寫作者在寫作之初,可能顧不上去想這些書出版后會不會獲獎。寫作是件孤獨的事情,獲獎會得到很多撫慰,但那不是讓你非寫不可的最強烈的動力。
為孩子們寫作對作家要求很高,比如《重返白堊紀》,不僅為孩子提供奇異有趣的故事,同時也要將白堊紀生物知識,尤其是有關恐龍的知識融入故事情節。在創作方面,你秉持怎樣的理念?
李東華:《重返白堊紀》是受朋友所托創作的。我當時對恐龍一無所知,花了三年時間先學習了相關的古生物知識。因為我覺得也許有些孩子是首次接觸跟恐龍相關的知識,我必須確保這些知識的準確性,雖然這是一部幻想小說,但我希望所有的文學想象都是從準確的專業知識基座上起飛的。
讓我敬佩的是你挑戰戰爭題材的創作《少年的榮耀》,摒棄了以往戰爭題材拔高兒童形象的公式化寫法,我們看到的不再是“孩子的戰爭”,而是“戰爭中的孩子”。為什么對戰爭題材感興趣,能否談談你的創作狀態?
李東華:我寫這本書最直接的動力源自父愛。《少年的榮耀》來自父親在世時對自己童年的詳盡回憶,他的童年是在抗日戰爭時期度過的。我寫它是為了自我療愈,但我沒想到它會獲很多獎,會和今天的孩子產生很深刻的共鳴。曾經有位湖北土家族的山區里的小朋友,他在學校圖書館里讀過這本書后,給我寫了一封信,就是過去那種平信,通過郵局寄的,地址寫得不太準確,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到了我手中,這種質樸真誠的互動讓我很感動,也是我繼續寫下去的新的動力源。
《焰火》是一部書寫青春、關愛心靈的長篇成長勵志小說。《焰火》之后你還寫了《小滿》和短篇集《星芒》,其實青春期題材的作品相對來說更有難度。為什么你格外關注到這一群體?在寫作中又如何了解這群連父母都很難把握其心理的孩子們的心態?
李東華:我喜歡青春期的那種明亮、純粹,也喜歡它的多變、陰晴不定。寫作對我而言不是最終目的,通過寫作努力尋找讓世界開口說話的方法,是我感興趣的,因為盡管眾聲喧嘩,但讓他人打開自己,講出他們真實的人生故事,仍然是一件特別艱難的事。從某種意義上說,以某個群體作為書寫的對象,不是因為你已經抵達了他們的內心,而是你正又笨拙又熱切地試圖找到抵達的路徑。
你有枕邊書嗎?
李東華:我睡覺前有讀書的習慣,沒有固定的枕邊書。倒是辦公桌上會有一本詩集,因為工作中要處理不少的公文,每次起草完公文,我會拿起詩集讀幾首詩,好詩會滋養人的語感,讓語言保持一種感性豐盈的狀態。
你有什么樣的閱讀習慣?會常常重溫讀過的書嗎?
李東華:喜歡的書會讀得很慢,心儀的句子會一遍一遍在紙上抄錄,如果這樣還不能釋放內心積聚的越來越濃郁的情緒,我會放下書,起來走一會兒。
有些書確實會經常拿來翻看,比如《紅樓夢》。有些年輕時讀過的書,后來偶爾再讀,常常會有新的發現,不同年齡段會有不同年齡段的感悟吧,所以“重溫”的“重”不是“重復”,是“重新”。
你會給孩子們推薦書嗎?
李東華:世界上好書很多,人與書的相遇,就像人與人的相遇,看機緣,不必太刻意。我有時候看到一本書,讀后有相見恨晚之感,但并不會懊悔為什么沒有早一點遇到,人生的事順其自然就好,讀書也一樣。但是,我希望線下書店不要因為電商平臺的沖擊越來越少,因為走進書店所有的書朝你迎面而來的感覺,那種在書海中游泳的感覺,可以席地而坐隨便翻看、比較、挑選的樂趣,和在網上購書大為不同。我們不必給孩子列書單,但應該鼓勵他們走進實體書店,學會自己挑書,享受挑書的樂趣。
有什么書改變了你的人生嗎?
李東華:我一直無法把寫作和讀書看成是一件獨立的事情,我的意思是說,我讀的很多書,包括我寫作,是和生命中其他的人和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很難拆解。比如,當我說《上下五千年》這套五冊的歷史普及讀物在我的人生尤其是童年時扮演了重要角色,并不僅僅因為這套書的內容非常吸引人,而是這套書是我哥哥送給我的,當時他16歲,在上海讀大學,是一名清貧的大一學生,買書的錢只能從飯費里一分一分地省。當時他攥著省吃儉用節省下來的幾塊錢,在書店里一本書一本書地仔細比較、挑選……不能超出預算但又要買到心儀的好書,這實在是非常考驗哥哥挑書的功力。最后,他敲定《上下五千年》并如愿買下,小心翼翼地背著上了綠皮火車,咣當咣當幾十個小時,跨越千里回到家里,珍重地把書遞到我的手上。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一毛錢。那時我上三年級,這套書從此讓讀書成為我一生的習慣,我說不清這習慣的養成是緣于這套書的啟蒙,還是因為這種深厚的親情帶來的溫暖而持久的激勵。尤其是哥哥在我18歲時猝逝,更讓讀書變成一種天長地久的紀念。
對你來說,寫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李東華:寫作者像一個拾荒的人,很多細節、知識、人和事,不管你感不感興趣,你都得去探究它,在不知不覺中寫作會讓你介入這個世界更深更廣。
如果有機會見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你想見到誰?
李東華:廢名。
如果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你會選哪三本?
李東華:帶一本《紅樓夢》吧,帶三本太多。
假設策劃宴會,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你會邀請誰?
李東華:陶淵明、辛棄疾、廢名、安徒生、梁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