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話中打開蘇州故事
從陸文夫的《小巷深處》到范小青的《褲襠巷風流記》,再到網絡作家大米的《小巷人家》,蘇州之變與不變悉數呈現在不同作家的小巷書寫之中。范小青的蘇州書寫幾經變化,不變的是對小巷市井百態、人文風情的鮮活呈現。新近出版的短篇小說集《蘇州故事》收入了范小青30余年間書寫的“28個蘇州故事、28味人間煙火”,可謂其蘇州書寫的一次集束式亮相。小說在古今蘇州之間搭建起文學的浮橋,在日常生活碎片中為蘇州城留影、為蘇州人畫像。小說對于古街古巷的書寫并非著眼于街巷外在的物質結構,而重在描繪街巷人家的日常生活與精神面貌。多篇小說以街、巷、樓、園命名,但并不實寫這些地理空間和建筑景觀,而是寫生活其間的人,如《鷹揚巷》中的湯好婆、《六福樓》中的錢三官、《朱家園》中的胡先生,等等。
范小青《蘇州故事》的生活敘事與新寫實小說、新世情小說的生活流“敘事”有所不同,它主要呈現為“對話”形態,在人物對話中推進情節、塑造人物、反映生活,文體上極具特色,可以稱之為“對話體小說”。《幽蘭街》主要以綢布店老張、金妹、李梅三人之間的對話結構全篇,對話隨性而生,內容也無嚴密的邏輯,恰似將生活中的聊天場景直接搬到紙上。漫談之中不僅透露了綢布店的生存危機和李梅的家庭危機,還在老張、金妹“無所謂的”問答之間呈現了蘇州人的淡泊心性。時代巨變與人物心態從容交織,形成了一種隱形的張力。《桃花塢》主要以木杏和羅一的對話統攝全文,兩人之間的對話平淡如水,卻蘊含淡淡的憂傷。木杏說,“有時候想想,在哪里也是一樣過的”“往后都是孩子們的事情,我自己,沒有什么想法了”,既是蘇州人淡泊心性的顯性表達,也是木杏臣服于命運的無奈之辭。
小說中的對話雖有以上多重敘述功能,但在形式呈現上極為簡潔。對話較少冗言贅詞,不拖泥帶水,問題簡潔明了,回答干脆利落。《路邊故事》中擦皮鞋的小孩回復賣白蘭花的婦女的問話,全是“不要”“不是”之類的二字詞。這樣的回復或許略顯冷漠,但陌生人之間的防備心理使得聊天不可能流暢,回答得不夠圓滑也符合七八歲小孩的身份設定。小說人物對話的簡潔也為讀者打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這較為貼近于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小說中的對話只是冰山露出海面的八分之一,更深層的內容需要讀者自己去想象:他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與對話形式上的簡潔并存的特征是重復。第一種表現形式是對話雙方鸚鵡學舌般地重復相同的內容。《描金鳳》中愛玲與小寶之間的對話多次相互重合。對同一詞匯的重復使用,使人物之間的對話具有韻律和美感,類似于詩、歌、劇中重章迭唱的修辭手法。第二種表現形式是對話的某一方不斷重復同樣的話。《六福樓》中方志館的年輕人小西與錢三官的兒子錢繼承圍繞錢三官展開了一段對話,錢繼承的16句回復中連續用了14個“是的”。錢繼承的冷漠或許是心性使然,抑或是對父親情感的淡漠,這種態度阻礙了對錢三官史料的挖掘。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預示了蘇州遺跡挖掘與古城建設的艱難。《青石井欄》中的話語重復稍有不同,圍繞青石井欄來歷的重復自問并不是連續出現在一組對話中,而是分散在小說的不同地方。“老韓說,從前老人都說炒米浜是野墳荒地,怎么會有井和井欄。”這一類似的自問后又被小吳、韓平芳、小吳廠里的人反復提出。既是自問,當然也沒能得到回答。奇怪的是,青石井欄的出現與小吳的腿形成了某種對應關系,青石井欄的出現壓壞了小吳的腿,在青石井欄被拉走的同時,小吳的腿也奇跡般自愈。這一自問不僅推進了小說情節的展開,也突出了青石井欄的隱喻性,增強了小說的神秘色彩,讓作品有了更大的闡釋空間。
實際上,這種簡潔、重復的對話,并未實現對話的真正效果,類似于網絡用語“聊了個寂寞”。《舊事一大堆》中的老太“有話不肯好好說”“總之她的每一句話,都能把人一下子頂到南墻上”。與老太的聊天每次都是無功而返,不僅老太的身份成謎,老宅也成了謎。但圍繞著這些“謎”發生了一大堆真真假假的事,讓人心生疑惑。在這真假難辨的錯位對話之中,不僅體現出對話的“未完成性”特征,也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復調效果。對話雙方的聲音各自獨立、互不融合,形成混響,也暗含作者對古城開發過程中急功近利的行為的諷喻與心態的反思。
小說集《蘇州故事》中對話的簡潔、重復、錯位和未完成性特征,乍看起來似乎毫無意義,但這種獨特的形式特征更能夠引起讀者的注意和思考:作者為何選擇這樣的對話方式來結構小說?進而也能夠制造懸念、引發讀者的閱讀興趣。更重要的意義在于,作者無意之中觸及了文學創作的一個根本性問題:文學如何書寫生活?巴赫金曾說:“生活就其本質來說是對話的。”范小青以對話的方式來書寫生活無疑是更符合生活本質的一種敘事策略。不僅如此,她對“怎樣對話”也做出了有益探索。
(作者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