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8期|李義利:倒帶
李義利,現居太原,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文章見《火花》《青年作家》《都市》《山西文學》《黃河》等刊及【ONE·一個】平臺。
倒帶
李義利
從我臉上的蒼白,看到記憶慢下來,過去甜蜜在倒帶。
——蔡依林《倒帶》
“你所謂的安排,到底多久、多久才來”
互刪微信六年后,我和孫小尊在其它社交平臺刷到了對方。
約她見面的幾句話一發過去,我就后悔得咬牙切齒,不知她瞬間答應后,是否也如此后悔。
孫小尊說,有一家大排檔不錯,我們還沒在一起吃過一頓大排檔。
她比我小兩屆,從她大一到畢業,我一年一年地想了一遍,沒有給她買過一張灌餅,或者十塊錢三根的烤面筋、五塊錢兩根的烤腸。每個晚自習結束后,我拉著孫小尊,穿過煙熏火燎的小吃攤,總是想著諸如成家立業、結婚生子之類的好聽詞,簡而言之無非兩個字:上床。
百度貼吧有言:約會不去玉湖公園,等于沒上中都學院。去往玉湖公園的路上,要經過音樂系琴房。孫小尊愛問我聽到的曲子叫啥,等我告訴她鋼琴曲名字的時候,已經是周末,已經是在不知名賓館標間的枕頭旁。她用胳膊支起腦袋,問我,你說啥?我懶得重復回答,只是看著她的眼睛,想到宿舍的床鋪永遠無法滿足一個大學生任意伸展或自由蜷曲。
“你說給我的傷害,我是真的很難釋懷”
孫小尊拿著菜單,看了半天,說,今天不想吃燒烤了,咱們去吃蘸串。我說,聽你的,你想吃啥,我陪你吃。她認真看著我,笑出聲來。我準備好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
孫小尊說,結婚前好幾個月就通知你了,你也不來。你不來,我就擔心我啥也弄不好,結果上婚車前才發現,連紅腰帶都沒買??墒悄銇砹?,那又怎樣,這婚又不是跟你結,你說是不是?我也是不懂事,沒腦子,還讓你幫我修改前單位前同事的文章,還嫌你沒按人家要求改好,惹你不高興,刪了我的微信。那你也不要怨我啊,咱們不是說好了,誰要是刪了對方微信,就再也不要加回來。你也跟個孩子似的,刪了就刪了,也真的不再加我了。拍完婚紗照,我就想,你愛加不加,反正你禮錢也出了,不加我,等你結了婚,我不給你上禮,我也不叫認識的人給你捎??墒怯忠幌?,你都把我刪了,你啥時候結婚我也不知道啊。大學那會兒,你不讓我叫你學長,讓我叫你哥。就憑你刪我微信這件事,你學長不配學長,哥也不像哥。不過六年了,我也沒想過加你。你這六年胖了不少呀,倒是還沒有我老公那么胖,跟他公司領導站一起,乍一看都分不清誰是誰。你還在搞你的寫作嗎?掙錢嗎?寫一篇文章給多少稿費?你買房子的首付,用的是你的稿費嗎?你在校報發表文章掙稿費的時候,我們都羨慕你呢。他們都說,你掙了稿費也不請我吃一頓好的。你說,你為什么不請我吃好吃的?可我就是喜歡舊校區教師家屬院后面巷子那家米線,把辣椒罐的辣椒都給你倒進去。我吃多辣,你也得吃多辣。不對,是麻辣拌,是麻辣拌,不是米線??墒浅月槔卑瑁覟槭裁匆o你倒那么多辣椒,我想不起來了。
吃蘸串的人不比吃大排檔的人少,孫小尊選了最中間的座位。我說,你沒變,你不說你結婚,不說你有了孩子,就會像周圍這些路人一樣。我們簡簡單單看一眼,根本不知道他們的日子是怎樣的。
孫小尊招呼店家小哥拿兩瓶啤酒,又要了兩盤毛豆、花生,說之前待過的那家報社要是堅持下來的話,估計現在的工資也能拿不少,可我就是半途而廢了。像你在校報編輯部批評我說的,干啥也是三分鐘熱度,一點耐心也沒有。現在自媒體發展得多好,我要是還在報社,我就自己開賬號,工作和生活完美結合,背上我的相機,到處拍,去所有想去的地方。你說怪不怪,大學那會兒天天嘮叨你帶著我亂跑,每次出門都累得不想動彈?,F在上班了天天出差,也是背上相機,到處拍,還上癮了。不過我又想換工作了,孩子眼看就長大了,不能一直上這樣的班了。你說我換個啥工作呀?又輕松,又有錢的,有沒有?要么考個編?坐辦公室的人真舒服啊,我大學舍友,人家已經有十年工齡了,買房子靠公積金就能覆蓋很大一筆房貸。我就不是考編的料,考了兩次沒考上就把資料全扔了。也許再考一次就能有個好工作了,可我一個人怎么生活,總不能一直啃老要父母的錢吧?我得先掙上錢再盤算考編的事,但是找了工作,忙得又顧不上看書,顧不上做題。你不是也考過好幾次嗎?你都沒堅持到考上,我想我還是算了吧。你就沒想過干個別的工作?你上學那幾年可不是現在這樣,你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你敢想敢做,主要是敢當。你怎么不試試進那些來錢快的行業?你不是說,這輩子不管在哪里上班,都要在西安買房,我可等著呢。你哪天買下了,告訴我,我帶上我家孩子去吃餃子,給你暖房。你不要胡思亂想啊,就是搬家的那種暖房,不要想到其它方面。你太原的房子裝修完了嗎?我要是去太原出差,能去看看嗎?家具都買齊了嗎?床買了啥樣的?電視機買了嗎?你那么多書往哪兒放呀?書柜買了嗎?你送我劉慈欣簽名的《三體》我還沒看完,我看了一半才發現,扉頁上面,劉慈欣還題了上款。上不上款無所謂,我不像你,有書看就行,不在乎簽名題詞啥的,覺得沒意思。我把簽名那一頁,拍照發了個朋友圈,一群人點贊,我還挺高興的。還有人問我能不能幫忙搞一本簽名書,有的人直接問我賣不賣,一萬塊錢之內,都能接受。那可是寫著我名字的簽名書,別人買回去有什么意義?真搞不懂你們這些文化人的追求。你快吃,煮得時間長了就不好了,啤酒不夠再要。這家蘸串比剛才那家大排檔離我家近,今天不早了,就不帶你進我家看了。這邊原來啥也沒有,這些樓也就這幾年蓋起來,滿大街都是賣房子的廣告,沒有一個廣告詞比十年前在太原看見的那個好:愛她,就給她一個家。
2018年,孫小尊動員過我好幾次,讓我辭掉現在的工作,去西安,找她,找工作。我內心是拒絕的,說不出原因。我像一些偶像劇里的角色,無緣無故地錯過喜歡的人,沒去到心儀的城市。如今置身西安的夜市,卻又生出學生時代那股心向往之的勁兒來,每次舉起杯子喝一口啤酒,就想狠狠地罵一句當年只會夸下??诘淖约?。這夜里再明亮的星星,看上去也不會讓人想到浪漫的愛情。孫小尊剛說完的話,仿佛來自我的腦海,一字一句,忽明忽暗,閃閃爍爍。
“我們面前太多阻礙,你的手卻放不開”
2017年,秋天的那個長假,孫小尊叫我去旅行。在她當時上班那家報社附近的出租屋里,短暫停留一夜,第二天坐高鐵出發。那張褥子受潮已久的雙人床和摞滿橫七豎八的化妝品的床頭柜,讓我瞬間對眼前這個相識多年的女人討厭起來。我幻想著將來和我結婚的孫小尊不是這樣的孫小尊,枕邊的孫小尊只有孫小尊的虛名,并無孫小尊的真身。我把手伸到孫小尊的腰上,她翻了個身,帶著雙人被往床邊靠攏。我提醒她別掉地上,她又裹著被子翻身回來。
孫小尊說,那一年,是我從認識你到你刪掉我微信,過得最辛苦的一年。報社的幾個版面,被承包來承包去,沒人愿意出去跑業務。看著一起畢業的同學,三四年時間就混得風生水起,我著急,看不起自己,我也看不起你。我以為就像網絡上那句名言,我們已經見過最后一面了。那次去重慶,我一點也不開心,把你給我拍的照片都刪掉了。我甚至還想著,等你回了太原,我連相機也扔了。可那是我花了六千塊錢買的相機啊,六千塊啊,頂你十幾筆校報的稿費呢,不能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扔掉。等你回了太原,我又后悔了,我后悔沒和你高高興興地玩幾天,后悔我哭喪著臉拍照,后悔沒穿上專門準備的衣服跟你合一張影。你說可笑不,我們從來沒有合過一次影。現在好了,也沒必要了。你說你那些年,為啥不想著跟我合一張影,我的相機也許就差一張我們的合影。說你也是說我呢,你想不到,我也沒想到,我買了相機都干啥了?我記得你給我拍的照片,你都洗出來了,還洗了一張我給你拍的。你還留著嗎?快找地方扔了吧,等你以后結了婚,讓你老婆看見,那多不好啊。
可是在我的印象中,那次出行,我絲毫沒有察覺到孫小尊的情緒有什么變化,沒發現她有任何不開心的跡象。她沒有穿上那件心心念念的衣服跟我合影,我以為是我們光顧著玩,到最后兩個人都忘了。我確定以及肯定,我們合過一次影,在大學社團春游的下午。她怎么會忘記那張合影呢?我畢業那年的七月份,她還說了好幾次,讓我抽空把合影洗出來。她真的忘了嗎?
吃蘸串的人越來越多,余光之外的身影,像那些年一起趕往教學樓的陌生同學。他們似乎在我進教室之后,就在原地停留,一動不動,不去上課也不回宿舍,他們交頭接耳,攀談打鬧。等我下課,一眼便從人群里找見孫小尊,身邊擦肩而過打了照面的熟人,總是超出去好幾步,才回頭應一聲。
店家小哥看我跟前盤子里的毛豆、花生所剩無幾,走上前來,我示意他再加一盤。孫小尊叫他再拿兩瓶啤酒,把凳子往前挪了挪,領口隨之慢慢開合。我正準備說話,隱約中她嘀咕了一句,看什么看,又不是沒見過。我接過新端來的滿滿一盤毛豆、花生,發現孫小尊打開一瓶剛擺上桌的啤酒,一飲而盡。夜色被喧鬧聲擁擠得明亮起來,像曾經住過的一個開關失靈的房間。吸頂燈在它的座位上“正襟危坐”,看著我和孫小尊翻來覆去,想要指指點點,奈何不會說話。鄰座的陌生人陸續離開,又有新來的陌生人入座,亦如那個沒睡著的夜晚,聽見窗外馬路上一陣一陣的聲響。對街便利店門口的音箱播放周杰倫的《退后》,孫小尊沖我大聲道,又是這首《退后》,你唱《發如雪》《園游會》《東風破》,我偏偏想聽《退后》,你也沒給我唱過。
之后的十幾分鐘,我們好像誰也沒說話。再有一個多小時,就是新的一天了。星星會有新的亮度,晚風吹動孫小尊的長發會選擇新的角度。這張桌子,也會迎來新的客人,店家小哥如故,擺好蘸串,點好火,端來毛豆、花生和啤酒。我就要坐上回太原的高鐵了,或者我會到附近的景點看看。時間是這樣過去的嗎?時間是這樣過去的,像我畢業那年人們寄予的美好愿望,從2013到2014,從一生到一世。那一年,孫小尊讀大二,我用不到一百塊的稿費買下一輛二手自行車。我騎著它去校報編輯部,去市中心買東西,去一位距離學校十幾公里的作家家里做客,唯獨沒有騎著它帶上孫小尊兜個風。我們離校外出,只要在市區內,通常都是坐公交車,返校時步行,不管多遠,不管天氣多差。有一回,大雪剛停,公交車還沒通,孫小尊說想去新校區看看啥樣。我說等過幾天暖和了再去吧,她一臉不情愿,我只好陪她朝新校區的方向走。孫小尊一路興高采烈,把她高中的往事都講了一遍,還說當年到湖南衛視參加“快樂男聲”選秀的一個男同學追過她。她沒答應,那個男同學就棄賽了,止步全國三十強。新校區一副毛坯模樣,孫小尊已經累得走不動了,她問了一句“啥時候能搬到新校區”就拉著我往回走。她說他們班的同學都做好了跨年夜的計劃,她充滿期待的眼神,讓我感到天地萬物銀河宇宙都能在那個從“一三”到“一四”的夜晚,由一生到一世。
我也新開了一瓶啤酒,把鍋里煮好的蘸串都撈進碗里,又往鍋里煮了一些。我問孫小尊,那個參加選秀節目的男生后來去哪兒了?孫小尊表示不解,掰了兩顆花生才說,哪有的事,我哪有這么傳奇的經歷,你一定是記錯了。你的學妹那么多,說不定是別的學妹的故事。你回太原了好好想想,是誰告訴過你在她青春年少的時光里甩了一個很有可能成為樂壇新秀的男歌手,反正不是我。你的學妹那么多,你就沒打打其他人的主意?什么李彤彤、劉樂樂、王艷艷,不是都跟你挺熟的?我們去跨年的那個晚上,李彤彤買了一大包零食從學校東門往宿舍樓走,也沒人幫她拎回去。你說巧不巧,那家賓館外面的便利店放了一晚上《冬天的秘密》,可我就是想不起來這首歌在我們之間到底有啥特別之處,比我喜歡的《退后》還要記得清楚。我碰見李彤彤的時候,旁邊經過的一個路人的手機鈴聲也是《冬天的秘密》。那家賓館的隔音太差了,環境差得要命,一想起來就讓人惡心。但它在景區,價格最便宜。我說住一晚上就回去,你偏要住兩晚上??缒昃褪强缫粋€晚上,你跨兩個晚上要干嘛?第二天上午我就走累了,你還非要登城墻拍照。你給我拍的照片現在就剩下你洗出來的那幾張了,你說可笑不可笑?拍得時候滿心歡喜,誰能想到有朝一日我會心血來潮,一張一張仔細看一遍,再一張一張挨個刪除。你洗出來的照片還在嗎?你回太原拍一下,我看看有沒有我喜歡的,我挑一張,你給我寄過來。
“慢慢計劃將來,說的未來到底多久才來”
看得出來,孫小尊想把攢了六年的話在新的一天到來前都說給我聽。這是我們認識以來,她笑得最多的一個晚上。假如,我是說假如,六年前迎娶孫小尊的人是我,我會照顧好她嗎?坐在學校操場上與舍友們唱歌的時光里,這個問題只是某個剎那漂在腦海的分辨不出虛實的想象,而如今坐在生有一子的孫小尊面前,這個問題讓我產生巨大的懷疑——對遇見孫小尊以后所有漫漫晝夜徐徐交替的日子的懷疑。我連續記起三個惹孫小尊生氣的瞬間,連續三次否定自己的所作所為,就像連續吃掉三串烤腸片,發現它們并不是下鍋前所期待的味道,要是連續吃三串面筋條興許才對味。
2017年,也是在這樣悶熱的季節,孫小尊打來電話說要去南方見一個好幾年不聯系的朋友。她才畢業一年,我擔心她,怕她被騙去搞傳銷。我發微信給她,她沒回我。連續三次給她打去電話,讓她謹慎南下。第三次通話,明顯感覺到她的不耐煩且氣不打一處來。我給她發微信,讓她到站后告我。結果對話框發出去的句子前面是鮮紅的感嘆號——她把我刪掉了。我也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不至于吧,我們兩個人一定有一個是跟上鬼了。我點好的西紅柿雞蛋蓋飯一口也沒吃,去便利店買了一瓶健力寶回了住處。四天后,孫小尊把我微信加回來,給我發了個咧嘴笑的表情包,又發了三個字:朋友圈。我點開她的朋友圈,第一組九宮格,是她和一個陌生女孩在香港的照片。我還沒想好怎么回她信息,她就打來電話,說以后再也不吵架了,有啥事要和我耐心商量,耐心溝通,還說誰要是刪了對方微信,就再也不要加回來。
店家小哥在靠近馬路五米左右的位置又擺了幾張桌子。零點過后,來往車輛漸少,更多的人涌入夜市。當地人聲音高高低低的方言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濃烈。我猛然意識到,我與西安這座城市如此格格不入。像第一次來那樣,擔心把我媽一個人留在山西老家,擔心聽不懂陌生人說啥,擔心總有一天我會在此打拼而不得不支付比太原高出很多的房租,擔心孫小尊會在不久的將來嫁給一個我從未聽過也從未見過的男人。那是2013年的一天。此刻想到這些擔心的事情,顯然多余,可更令我擔心的,是我再也不會遇到一個異性,讓我如此擔心。
孫小尊結婚前,我一直沒想好祝福的話,在微信對話框里輸入再刪除,反復多次,于是作罷,直接在轉賬附言框打了“有錢有顏有樂”六個字。
孫小尊打開桌子上的最后一瓶啤酒,沖我笑了笑,說,老規矩,咱們玩真心話,我先來。你知道嗎?2012年,我剛上大學,我就騙了你。那天社團例會遲到,讓我表演節目,我唱那首《永遠永遠》,是臨時換的。我本來想唱《退后》,看見你也在,我就想起來我們剛認識的下午,你說你租了一套《風云雄霸天下》的光碟,用舍友的播放機從頭看到尾,你說你中間好幾集從來沒看過。你說你從沒想過聶風和步驚云的前途和生死,你只擔心那幾個女主角的安危和結局。你說你喜歡方文山的詩和歌詞,可是《退后》的詞不是方文山寫的。你說你厭惡孫少平,愿意結交孫少安那樣的朋友,你說田曉霞只是孫少平的執念,即便不死,也不會成為孫少平的枕邊人。你說我比其她學妹皮膚黑,我當時真想罵你一百句臟話。我緊張地拿手機搜好《永遠永遠》的歌詞,準備唱的時候看得串了行,就跑調了。你在第一排坐著,還笑出聲來,大家也跟著笑了。那是我第一次參加社團部門的例會,除了你和負責部門日常的兩個學姐,我誰也不認識。我后來騙你說,那首歌是我高中喜歡的男生愛聽的歌。我高中確實喜歡過一個男生,他最不愛唱歌了。2012年到現在十幾年了,我們竟然還能坐在一起聊天,也是見鬼了。我那些大學舍友,早不聯系了,發朋友圈連個贊也不點,最怕某人突然在聊天框里發個表情包,然后打聽近況。你記不記得追過我的那個男的,叫由鑫,機械系的,會寫歌詞。每周一首,重填周杰倫的歌,填好就連譜帶詞抄在紙上,拍照發給我。聽說前年冬天失蹤了,朋友圈也是到前年十二月就不更新了。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我聽周杰倫是因為你。我沒有特別喜歡的歌手,我就是偶爾想唱唱歌。你記不記得我們系的文藝演出了?本來我是唱歌的,結果有個學姐自告奮勇說畢業前不留遺憾,要上臺演出,留個紀念。負責彩排的老師怕我有情緒,快定節目單了,才讓我臨時頂替生病的同學,客串了一把古代侍女。他們都說我在臺上一扭一扭的,還說我壞話。是那件衣服來不及換成我的尺碼,太大了,我不那樣動一動,就踩住邊了,把我絆倒摔著咋辦?我最怕疼了。想想上學那會兒真搞笑,可是現在誰又知道誰的笑比淚多,誰又知道來夜市的人經歷著怎樣的喜怒哀樂。我想過好幾次,以前是,現在也是,我要有了難處,第一時間會想起來你,但是我肯定不會讓你知道。要不然你這人間歇性疑神疑鬼,跟你說得多了你一晚上不睡也要搞清楚弄明白。你幾點的車?這都半夜一點了,你下次來要到什么時候?你還會來嗎?你看,我都結婚六年了,你準備啥時候結?你結了婚還會來嗎?你現在談著對象沒?
“過去你給的期待,被我一次次摔壞”
我們起身離席,店家小哥禮貌相送。我也有許多話想說,直到孫小尊開車把我送到賓館樓下,我才想起幾件趣事本來要說給她聽。孫小尊又確認了一遍我早上回太原的高鐵車次,說要送我去車站,說下次來的話不要住這么遠。
我躺在床上,賓館的空間仿佛正在變小。先是進門的衣柜沒了,接著是衛生間沒了,電視機沒了,桌子沒了,臺燈沒了,椅子沒了,沙發、窗簾,再往后是床頭柜、筒燈,陸續消失。周圍空無一人,周圍又像是并列著一百張床,不對,是一百個沙發,也可能是一百張桌子,總之不像是床。那一百個沙發或者一百張桌子,忽然被什么力量撤走,要么是被一群人齊心協力抬走了。衛生間的水龍頭從墻上冒出來,往地上弄了幾滴水,又一聲不吭地縮回墻里。吸頂燈逐漸腫脹,不知過了多久又不好意思地癱坐成一張畫了一個圓圈的畫。總感覺有人要從圓圈里鉆出來,或者和圓圈尺寸相近的照片畫要從里面掉出來,也許會卡在圓圈上,搖晃半天,然后靜止。猜不出會是有人像的一面朝下,還是照片背面朝下。被子也不再安分守己,每個角都想帶頭離開床,條件允許的話,還能把枕頭叫上。
一些屬于往日才有的畫面出來維持秩序。有的為了讓水龍頭回到自己的位置,不惜把其中的人物換成陌生人。有的想讓被子和枕頭不要亂跑,老老實實待在床上,竟然把人物換成孫小尊。孫小尊穿著一件我從來沒見過的衣服,我想了很久才想起來,衣服是用我在校報編輯部領的最后一筆稿費買的。那筆稿費金額巨大,在一張匯款單上,醒目且令人興奮,夠我在西安付個首付。只是這么多年,除了給孫小尊買衣服,剩下的錢,我一直沒取出來。我找了很久,也沒找到能取出那筆錢的郵局,但我一直想不明白,孫小尊的衣服又是如何用稿費單里的錢買的。
我對孫小尊說,我給你唱一首歌吧。
孫小尊說,我也想唱,我先唱。她說,學姐畢業了,我可以上臺唱歌了。我不用穿那件不合身的衣服了,不用一扭一扭地讓人亂說了。演侍女的同學病好了,可是那個節目被取消了。我買了一把電吉他,我組了一支樂隊,咱們學校還沒有女生組樂隊的,不過我們唱流行歌,或者民謠,不唱搖滾。我還想找個會寫詞的人,樂隊要做原創音樂。
孫小尊說,我就要上臺了,你不高興嗎?你怎么了,臉色這么不好,白得像中了暑。我準備好的話,一句都沒想起來。
(分節標題為周杰倫演唱會版《倒帶》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