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敘述:古爾納的大同理想與共同體想象
受限于后殖民主義理論框架,國際學界對于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1948— )的研究往往集中于他的非裔身份、流散經歷、差異表達及身份書寫上,視其為多元倫理愿景的倡導者,從而忽視了他對西方現代性的全面診斷,以及他所提出的 “中國” 倫理解決方案。比如在《多蒂》(Dottie,1990)中,古爾納巧妙打破了西方文學傳統的獨白式身份敘述,采用對話敘述和共同敘述,構建了一個跨越個體、族群記憶與身份界限的敘事空間,并通過揭示個體記憶、族群身份之間的復雜交織,強調人類族群間血脈相連、文化基因交融的事實,以此來消除西方現代性帶來的族群隔閡、交流壁壘以及個體孤獨,表達了他的大同愿景。
一
提到古爾納,學界關注的是他的族裔身份,總是關聯到 “流散” (Helff 2009;Steiner 2010)、“混雜” (Mirmotahari 2013;Murray 2013;Hunsu 2014)、“差異” (Siundu 2013)等西方文論流行語。然而,早在2005年的一次訪談中,古爾納就已聲明自己寫的不是流散與混雜,而是“失家” (outcast;homelessness) (Jones 39,40)。他還批評混雜說粉飾太平,其中蘊含的能量與失家體驗相去甚遠(同上 39)。而失家的 “經驗邏輯就是無論你來自何處,都會逐漸遠離核心歸屬感……這是 ‘家園喪失’ (desertion),而不是混雜或流散。它表明流散與混雜其實傷痕累累” (同上 41)。失家是現代難民的流離失所,更是西方現代性導致的人類倫理淪喪。在古爾納筆下,西方現代社會中充斥著漂泊、流浪、逃離、逃避、交流困難(同上 38)等傷痕故事,書中人面臨著宗教衰敗、資本主義侵蝕和個體性破產后的孤獨、異化與無根漂泊,顯然超出了混雜概念所能解釋和解決的范疇。
古爾納轉向中國倫理,渴望重建現世關系。他從不掩飾自己的中國情結,在作品中頻繁提及中國或中國人,講述中國故事及其與全球的往來。于他而言,“China” 象征著關系與互動,他筆下那些非東海岸線上的 “小地方”,曾是海上絲綢之路上的重鎮,在他的記憶中早已成為文化薈萃的璀璨明珠(同上 37)。他也常常提到中非現代化進程中的貿易與往來:《朝圣之路》(Pilgrims Way,1988)、《后世》(Afterlives,2020)表達了對中國事物的喜愛;《在海邊》(By the Sea,2001)提到中國對非洲的經濟援助(Gurnah 2001:106);《絕妙的沉默》(Admiring Silence,1996)不僅記錄了中國的醫療援助,還講述了 “我” 的中國文化之緣,以及因父輩干涉而未能實現的中國留學夢想(Gurnah 1996:66—67);《后世》的書中人 “喜愛中國的東西” (Gurnah 2020:133)。總之,古爾納懷有美好的 “中國” 記憶,于他而言,“中國” 是和平貿易與友好往來的代名詞,與西方殖民者在非洲的掠奪形成鮮明對比;中國倫理也成為他批判西方現代性,構想后西方現代的人類關系的思想源泉。
古爾納曾借用中國瓷器碎片這一意象,來表達自己的世界觀、歷史觀和美學倫理觀。他不僅在2024年訪問中國時,講述了鄭和船隊帶來的世界文化交流與 “多重聯系”,還曾提及桑給巴爾島上散落的瓷器碎片,說自己兒時聽到老人們說 “這是中國瓷器” 時不以為意,以為是編造的,“直到后來,我走進博物館,聆聽那些中國航隊抵達東非的壯麗史詩時,這些小物件才有了價值與象征意義——聯系。此時,我開始真正審視這些物件,感受它們的厚重、完整與獨特之美。一切環環相扣,將古老的中國文化與遙遠的地域緊密相連,歷經時間的洗禮,依舊熠熠生輝” (轉引自MacGregor 393)。古爾納在瓷器碎片中尋找關系與整體性,不是簡單的混雜或拼貼,也不是超越世俗的宗教整體,而是歷史記憶中由物際、人際、族際交流與聯系構建的整體。在他看來,中國瓷器之美不在于個別物件的完好無損或者悲情殘缺,而在于其象征意義:由中國航隊所代表的和平交往建立起來的關系與整體性。這種整體性本該成為人類共同的記憶,卻遭到西方現代性的破壞,這是古爾納對歷史的深刻理解,和對西方現代性的尖銳批判。
從顯性碎片中尋找隱性聯系,也成為古爾納的創作手法。在《多蒂》中,他表面上描述了20世紀上半葉由西方現代性在全球造成的紛爭、破碎與創傷,卻隱性地通過個人與族群身份重述,揭示了人類族群之間早已血脈相連、文化基因交融的事實,給予了頗具 “中國” 特色的解釋與解決方案。首先,他對傷痛的診斷十分 “中國”,認為一切破碎都是關系破碎。他在小說中詳細刻畫了西方現代性導致的倫理失家:多蒂的母親、身份不詳的父親、弟弟、前男友、周圍鄰居等,都在漂泊流浪,失去歸屬感。古爾納一針見血地指出,在現代英國,宗教成了 “笑話” (Gurnah 1990:284);“資本主義缺乏仁愛” (46),貨力為己,四處掠奪,造成了底層人民的貧窮和民族國家的對立;被奉為圭臬的個體性也早已崩塌,淪為自私的借口,甚至無法做到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古爾納也沒有選擇個體救贖,而是認為一切都源于關系破碎:資本主義破壞了人際關系,殖民主義破壞了族際關系,民族國家觀念破壞了國際關系。西方現代性讓人人無家可歸,淪為精神倫理上的 “難民”。
古爾納開出的藥方也十分 “中國”:重建關系。和其他書中人一樣,多蒂也過著畸零、破碎的生活,祖父下落不明,“沒有父親” (282),幼年就得面對生活混亂的母親,母親離世后,弟妹分別被領養,剩下十多歲的她風雨飄搖地活著,租住在 “豬圈” (27)里,干著 “奴隸的活” (117)。然而,多蒂沒有像弟弟那樣醉生夢死、徒勞地尋找想象的父親,也沒有像妹妹那樣用宗教麻醉自己,更沒有像前男友肯那樣選擇獨自安好,而是在人類關系越來越異化的現代社會,于 “無根的漂泊” (97)中努力重建關系與整體性。她定居在英國小鎮上,努力工作,辛苦攢錢,找回弟妹,任勞任怨地供養他們。她還樂于傾聽和幫助別人,能夠對他人同樣的孤獨絕望感同身受,也能從自己對愛與關系的渴望出發,推己及人,為他人營造一個家,屢遭背叛也癡心不改。
二
多蒂的身份敘述也是如此:在破碎中重建整體性,通過對話敘述與共同敘述,將他人和他人的記憶帶入 “我” 的敘述,讓他人記憶成為 “我” 的記憶,也讓他人身份融入 “我” 的身份,形成與他人一體的 “我”。對話敘述與共同敘述,是古爾納重建現代人際和族際關系的手段,也是他展示的后西方現代的人類歸家之路?!抖嗟佟分腥巳硕加凶约旱纳矸莨适?,有自述的、他述的、自述他述結合的,不同的敘述方式構建出不同的身份形態。其中,自我敘述又包括獨白敘述、對話敘述與共同敘述,后兩者顯然超越了前者,即西方現代主流的身份敘述方式,克服了獨白敘述所塑造的獨立、封閉因而與他人對立的自我,構建了一種關系性整體。
關于敘述與身份建構,西方現代主體神話認為,敘述者即主體,無論內容如何,始終有一個文外的、理性的、同一的 “作者” 在操控一切(Foucault 145—152)。民族國家敘述更是如此,需要理性的歷史書寫構建同一性或身份(黑格爾 355—360)。這樣排他的主體性成為殖民主義敘述的基礎,所以在 “作者死了” (Foucault 142)之后,保羅·利科(Paul Ricoeur,1913—2005)提出自我是被述的,是由 “我” 的敘述構建的,從內容上打開了 “我” 的封閉性。然而,從形式上講,“我” 依然是封閉的,因為利科所說的基本是獨白敘述(Ricoeur 1991)。所以,21世紀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1956— )提出,“我” 講述自我是因為有人問到 “你是誰”,與他者的關系是自我敘述的前提。然而,在巴特勒的現象學詮釋中,這個前提只是 “我” 的前歷史,“我” 依然是 “我” 的講述構建的,那個前提是否真的被帶入了 “我” 的敘述和身份構建卻是存疑的(Butler 2005)。
古爾納則明確告訴我們,只有通過與人講述并且講述與人的關系,才能真正讓 “我” 與他人融為一體。在《多蒂》中,古爾納首先解構了文外敘述主體的權威,比如當祖父帖木兒吹噓自己的流浪經歷時,祖母哈娃會在旁邊說他吹牛(17)。古爾納也懷疑獨白敘述,比如多蒂的前男友肯,即便是與人講述,哪怕是向著對自己關懷備至的女友傾訴時,也可以把其排除在外。這位披著堅硬外甲的白人藝術家,因為多蒂的關愛逐漸吐露內心,講出來的卻是自私自利、缺乏感恩、拒人千里的 “我”。他的字里行間只有 “我”:“我” 的痛苦、“我” 的感受、“我” 的行為,對生命中遇到的他人漠不關心,在生活中拋妻棄子,講故事時也懶得去確認那些曾對他施以援手之人的姓名,甚至 “不愿提起” 他們(113)??系闹v述方式也是如此,明知多蒂在傾聽,卻只管自己滔滔不絕,毫不在意她的存在與感受。多蒂可以敏銳捕捉和撫慰他偶爾流露的悲傷(93),肯卻從未在意她的感受。這種自我中心的獨白敘述,完全把他人排除在 “我” 的身份建構之外,只會加劇現代自我的孤獨、破碎與相互間的隔閡。因此,面對他人的傾聽與照料,肯不僅沒有得到慰藉,反而陷入更深的痛苦絕望(107),內心愈發封閉偏執,直至搶奪多蒂的錢財,成為殖民主義自私掠奪的縮影。
多蒂無法接受這樣的敘述,她更樂于傾聽他人,與他人建立聯系。她的自我敘述中交織著他人的故事以及人類族群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他人和他人的記憶構成她身份敘述的重要內容,雖然都是些 “微末小事” (103),卻讓她可以在現代孤獨里感受到一點溫暖。她也渴望與人講述,通過故事分享與他人形成互為整體的身份構建。她在講述時總是滿懷熱情,期待與聽者進行交流,渴望肯等人能融入自己的生活與身份構建,甚至幻想能與他一同去探訪妹妹。然而,肯的提問常常把她帶偏,帶向自我中心,讓她不經意地 “苛責弟妹” (同上),導致這次與人講述徹底失敗。
顯然,古爾納認為現代交流障礙源于封閉的自我意識,他希望通過個體身份重述打破這一困境,手段便是對話敘述,這體現在多蒂與麥克的講述中。他們不僅分享了彼此的生命故事,還在交流中完成了彼此的身份構建,從內容到形式都把相互間的關系帶入了各自的自我構形,共同構建了一種關系性整體。關系是這段對話敘述的原驅力。首先,促成對話敘述的是關系,麥克來找多蒂是為了關系,他來打聽祖父的故事,也是為了填補自己記憶與身份構建中的空白。他們通過交流講述的也是關系,麥克與多蒂分享了自己的回憶,其中交織著與父母、親友、鄰里等的關系,以及他們之間的關系。其次,對話敘述也在關系中完成,因為他人是他記憶或身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所以麥克需要補充祖父離家后的故事,缺了多蒂的這部分記憶,他就無法完成自己的身份敘述。多蒂一邊傾聽一邊幫他填補空白,兩人在共同回憶中完成了這次身份敘述,也讓多蒂的記憶成為麥克身份的一部分。
最后這一點尤為重要:對話敘述構建他我一體的關系性整體。在共同回憶中,不僅多蒂的記憶幫助麥克完成了身份構建,麥克的記憶也成為多蒂身份敘述的一部分。在交流中,兩人還意外發現兩個家族曾有過交集,增加了對彼此身份的了解,麥克甚至說他們可能有 “親緣” 關系(281),暗示了他們身份的一體性。他們把彼此的記憶,包括記憶中的他人及他人的記憶,都帶入了自己的身份敘述,形成無限延伸的身份整體:內容上,“我” 的故事就是與他人的關系故事;形式上,他人記憶融入 “我” 的記憶,成為 “我” 的身份要素,形成 “我” 中有 “你”、“你” 中有 “我” 的整體,無限延伸的記憶或身份間性。古爾納認為,唯有如此,才能形成完整的個人身份敘述:多蒂正是在此首次于成年后報出了自己的全名 “多蒂·白杜若·法特瑪·貝爾?!薄{溈藳]有像肯那樣嘲笑這個奇怪的名字,而是好奇地問道:“白杜若,這名字好熟悉,怎么來的?” (282)然后他去查找了其由來,幫助多蒂完成了人生的首次身份敘述。
三
古爾納還用這種方式來重新講述族群文化身份,為現代族群對立開出了中國倫理藥方。他通過共同敘述,重申族群間的聯系、交往與融合,讓來自不同民族的人物講述自己的故事,在共同敘述中印證彼此間的聯系。這不單單是書寫少數族裔史的問題,也非簡單的文化雜糅,而是通過復現個體與民族歷史,彰顯人類文化身份相互交織、不可分割的整體性?!抖嗟佟分校總€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他們來自不同民族(分支)、階級、性別和年齡層,但無論故事主角是誰,哪怕是最極端的種族主義者,或者像肯那樣排斥外界的敘述者,都離不開與其他個體和民族千絲萬縷的聯系,表明個體身份本質上是由與他人的關系網絡構成的。族群間的聯系更是錯綜復雜,生活在英國的普羅大眾與中國、美國、拉美、非洲民眾之間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的敘述片段共同織就了20世紀上半葉的人類歷史。
共同敘述就是不同族群共同講述人類歷史,而不是僅由強勢族群獨敘 “世界歷史”,或者各族群自說自話。古爾納還從形式上打破了總敘述者的獨白性,通過多人稱雜糅的敘述構建整體性,各種片段相互補充,共同講述現代個體、家庭、族群、國家和人類故事,勾勒出由族群間的交往互動形成的人類身份整體。作者取消了獨白式的權威敘述,書中沒有上帝視角,也沒有統一的敘述者,只有諸多講述者,共同講述相互關聯的個體、族群身份。比如,“祖父” 的故事就是由多蒂的母親、麥克、隱形敘述者(流言)等共同講述的,這些片段相互補充,呈現了相對豐滿的祖父形象,也讓多蒂更加明了自己的來歷。
多聲敘述是共同敘述的形式,書中人無論社會地位、人格高低、與所謂主線故事的關聯程度如何,都在用不同的聲音、從不同側面講述20世紀上半葉的人類歷史片段,包括種族主義者與強奸犯的故事也都是這段歷史的一部分。作者沒有直接品評人物德行,甚至沒有讓多蒂與強奸犯激烈爭吵,只是通過她悲憫的雙眼看著他們,傾聽他們的講述。然而,正是多聲的敘述,讓各種故事和敘述相互映照,特別是反仇視敘述與仇視敘述形成鮮明比照,讓讀者認識到哪種敘述更有利于促進人類族群和諧發展。
共同敘述的結果便是共同體身份的形成。古爾納利用共同敘述來 “考古” 現代人類歷史,彰顯世界民族間的親緣性,不僅以個人為載體展現人類血脈與文化的融合,還找到了一條充滿大同理想的歸家之路。不僅多蒂家族是多血脈融合的,多蒂的記憶與身份也形成一個多元融合的共同體。整部小說就是由多蒂的傾聽和講述串聯起來的故事集,每個故事都承載著不同血脈、文化、群體的記憶與身份,匯于多蒂的記憶中,形成一個跨越個體、民族、國家、種族界限的文化、記憶與身份集合體,猶如王陽明所言的 “大人”。它表明人類早已血脈相連,文化記憶也融為一體,沒有他人、他族的記憶,就沒有完整的自我與族群記憶;沒有我們共同的敘述,就沒有完整的個體、族群、人類身份。唯有通過共同敘述,凸顯人類族群的融合共生,我們才能走出西方現代性造成的隔閡與歧視,呈現人類身份的整體性。
多蒂多文化融合的名字暗示了這種整體性,古爾納還用 “白杜若” 來強調這是一個 “中國” 故事(19),通過神話新講,演示我們該如何在西方現代性以后重申民族文化融合的事實?!鞍锥湃簟?來自《一千零一夜》,古爾納曾在訪談中提到,阿拉伯神話是多文化融合的產物:“這些故事起源于不同地方:中國,途經印度……伊拉克、埃及,兜兜轉轉” (Steiner 2013:164)。多元文化因子早已融入不同民族的記憶,成為彼此的文化基因。古爾納特別強調這些故事的中國性,它們是族群交往與聯系的見證,更是文化融合的產物,不是簡單混雜,而是滲入彼此肌理,成為彼此文化記憶與身份要素,把彼此關聯成一個整體。
古爾納用 “白杜若” 神話拉開和結束整部小說,顯示出我們該如何在當下重新界定民族和人類文化身份。這則愛情神話,講述了中國公主白杜若與阿拉伯王子扎曼在尋愛過程中,如何把不同族群聯結成相親相愛的整體。然而,不當的講述方式可能適得其反。小說開頭,賈米爾的敘述就內化了殖民暴力。他給女友畢吉蘇講了一則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故事:神仙們為解決自己的紛爭,把王子和公主放在一起,等他們相愛了,又把他們各自送回家,關山遠隔,然后神仙們繼續吵架。這其中影射的殖民暴力,落在賈米爾和畢吉蘇身上,就是他染上種族仇視的父母暴力驅逐了她。然而,賈米爾的講述也充滿了結構化的殖民主義暴力:神仙們高高在上,決定了中國公主和阿拉伯王子的命運。講故事時,賈米爾也是高高在上,以獨白的方式向女友灌輸自己的價值觀,要求她改變信仰,討好自己的父母,并且對著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她大段朗誦原文,讓她愈發覺得自己在 “利用他的純真” (20)。然而,當畢吉蘇鼓起勇氣,準備與他共同奔向未來時,賈米爾并沒有出現。
在古爾納看來,獨白敘述與殖民主義同源同構,是西方現代傷痛的根源,對話與共同敘述卻是療傷的良方。那則 “中國” 愛情神話成為畢吉蘇一生中少有的甜美回憶,她還選了 “白杜若” 作為女兒多蒂的教名,象征著她們對愛與關系的渴望。然而,多蒂的渴望直到結尾才在與麥克的共同敘述中得到滿足。麥克以反權威的方式重新講述了這則神話,其中阻撓愛情的是王子的父親——世俗權威,神仙們則親民可愛,促成了戀人們的相遇。他的敘述風格也很隨性,還在簡短敘述后謙遜地表示 “我講得不是很好” (284)。整個講述過程中,兩人一直在對話,多蒂分享了自己的故事,麥克則補充了其名字背后的文化意義,“白杜若” 和 “法特瑪” 都象征著民族與文化的融合,甚至指向宗教的同宗同源。兩人的關系也在交流過程中發生了質的變化(285)。
人類需要共同敘述,這是古爾納為現代 “難民” 尋找的歸家之路。在他看來,后西方現代的歸路,不是想象原始的完整性,或者純粹同一性,而是于當下的破碎中重建關系性整體。他的族群故事重述并不執著于正本清源、構建單一的民族或國家身份,而是在現代重申民族記憶間性,重申個體、族群間的關系、聯結與整體性。他在《多蒂》中強調,我們必須首先正視西方現代性所帶來的種種后果,從現實出發尋找解決方案,而不是逃避已有現實(同上)。多蒂沒有幻想完美無缺的家,或者海德格爾式的林中路(277),而是在破碎的現實中重建家園。她在書末說到自己有祖父,卻不忙于尋找祖父(286),代表了古爾納的立場:不是排他性的正本清源,更不是想象過去的美好時光——祖父在前現代印度的游牧生活也不和美(12)—— 而是在破碎的現代重構人類文化的 “祖父”,重申人類關系與整體性。
在關系破碎的當下,借著遠古記憶重申關系性整體,重建有利于人類和諧發展的人際、族際聯系,這不就是大同思想的翻版嗎?孔子在他那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呼吁重構人倫,在今天便是以全新的現代關系模式為世界謀大同。對于古爾納而言,這就是在西方現代性以后,重申族群文化記憶的間性,在共同回憶中重新講述民族文化歷史,展開整體的、關系性的民族身份敘述,在共同敘述中重構民族或人類文化身份,多元一體的身份。所以,古爾納從不糾結于自己的非裔性,而是在文化間性中寫作:“我用這種語言寫作,又帶入其他語言,其他文化理想,就會產生生機勃勃、趣味盎然的融合” (Gurnah 1993:viii)。他寫的也不只是某一民族的記憶,而是隱含著整體性的人際、族際關系。
在古爾納看來,我們只能在失家的當下,在現實中重構身份敘述,變孤獨、自利、相互對立的自我為關系性大我。這是他在反思了西方馬克思主義、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存在主義、他者倫理學后的倫理選擇。多蒂生活在動蕩的20世紀60年代,卻沒有參與任何運動,沒有參加尋找祖父的種族運動,沒有走向女性主義的反抗,也沒有存在主義的抱怨,或者寄希望于宗教、藝術拯救,雖然承認生命中有許多 “其他要素”,卻認為自己必須首先面對 “當下的生活” (286),去聆聽、理解和關愛周圍人群,分享彼此的故事,印證相互的關系,讓記憶、身份融為一體。
總之,面對西方現代性造成的傷害,古爾納認為我們應該通過身份重述,破除種族主義和民族國家觀念的基礎,重申人類族群間的相互聯系,并通過對話敘述和共同敘述,呈現跨越個體、民族和國家界限的整體性,表明我們都是包含彼此記憶、互為彼此身份的 “大人”,應該 “視天下猶一家”、世界猶一人(王陽明 936),進入多元一體、和而不同的未來人類社會。這是他的 “中國” 藥方追尋的大道,一條滿含大同理想的現代歸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