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重量與親情褶皺——評王玉玨短篇小說《同框》
王玉玨的小說《同框》(載《當代》2025年第4期)以克制的敘事撕開了一個家庭被創傷凍結的橫截面:女兒羅湖因女婿朱皓的過失離世五年后,六十四歲的母親嚴加英突然學起駕照,這場看似突兀的“速成班”修行,實則是一場用方向盤丈量仇恨的倒計時。小說在跨國時差、家庭冷戰與法律時效的多重張力中,剖開了創傷后遺癥的復雜肌理——當時間試圖抹平傷痕時,總有人固執地站在原地,用執念為逝者守靈。
故事的精妙之處在于將復仇計劃包裹在日常褶皺里。樓管小瞿的兩條語音消息,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揭開了嚴加英看似反常行為下的暗流。駕照在此處成為極具象征意義的道具:它既是合法上路的憑證,也是駛向毀滅的許可證。作者沒有將嚴加英塑造成臉譜化的復仇者,而是通過細節還原她的掙扎——五年前庭審后砸向律師的iPhone 11,是憤怒的具象化;脖子上絲巾掩蓋的瘀痕回憶,是母愛遲來的覺醒;學駕照時的VIP速成,是與時間賽跑的決絕。這些碎片拼湊出一個被悲傷異化的母親:她的身體里住著兩個靈魂,一個是操持家務的主婦,一個是等待裁決的判官。
家庭內部的“不同框”構成了更深層的沖突。丈夫羅宏億用離婚協議切割關系,將“過去”二字掛在嘴邊,他的冷靜像一層蠟,封住了未愈合的傷口;兒子羅布夾在太平洋兩岸,既理解母親的痛苦,又試圖用多倫多的生活拉她走出泥潭。這種分歧并非簡單的“原諒與否”,而是創傷應對方式的殊途——有人用遺忘自救,有人用銘記自囚。當羅宏億將離婚協議放在茶幾上時,那份文件更像一份免責聲明:他要從“失去女兒的父親”身份中解脫,回歸“鴻億集團老總”的社會角色。
小說的情感高潮藏在蓮花山公墓的風里。當嚴加英在女兒墓前崩潰大哭,那句“我和他兩個,總得有一個過不去的吧”道破了執念的本質——仇恨不是為了毀滅對方,而是為了對抗被遺忘的恐懼。她攥在口袋里的駕駛證,與其說是復仇工具,不如說是與女兒“同框”的最后憑證。在所有人都急于翻篇的時刻,她選擇成為時間的逆行者,用自己的人生為逝者錨定存在。
作者沒有給出和解的標準答案,而是讓每個人物都停留在各自的困境里。嚴加英最終是否會付諸行動,羅宏億的離婚能否如愿,羅布能否帶母親離開,這些懸而未決的問題,恰是現實中創傷家庭的真實寫照。仇恨的重量從不在于是否實施報復,而在于它如何重塑了幸存者的生命軌跡——有人用五年時間學會放手,有人用五年時間學會等待,而等待本身,已是最沉重的懲罰。
《同框》的敘事如同湖面的漣漪,從駕照這件小事擴散開,觸及了親情、法律、時間與記憶的深層褶皺。它讓我們看見,那些過不去的坎、放不下的恨,本質上都是愛的另一種形態——只是這份愛,早已被創傷扭曲成了自我囚禁的枷鎖。
周昕,男,1963年12月生,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毛澤東文學院十七期高研班學員。曾在《湖南日報》《中國財經報》《年輕人》《參花》《海外文摘》《湖南文學》《當代》等公開刊物發表過小說、詩歌、散文和文學評論;散文《母親》獲全國大學生征文大賽一等獎。小說《短命碑》獲《年輕人》雜志社主辦的全國文學社團征文大賽二等獎,《遠行》獲湖南省紅網論壇主辦的“小康杯”全國征文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