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5年第9期|石鐘山:向我開炮
一
六十七號高地已經沉寂,一百六十多人全連編制,經過兩天一夜的鏖戰,陣地上剩下不足二十人。剩下的士兵無一完好,許多人渾身上下傷痕累累,斷胳膊斷腿的,在陣地上呻吟。重傷的士兵倚靠在戰壕里奄奄一息。
只有通訊兵馬德全,和其他傷兵比起來,傷勢算最輕的。他的腿上、胳膊上,中了幾處彈片,自己用紗布胡亂纏了起來。他背上的步話機還是完好的,只要按下手里的通話按鍵,依然能和營里的通訊員何大保持聯系。
在六十七號高地兩天一夜的鏖戰中,連長和指導員相繼犧牲了,后來又是各排的排長、班長,接連倒在了陣地上。他把陣地上的情況向營里做了匯報。營通訊員何大向他傳達了營長的命令,他們三連陣地由他負責指揮。從那一刻開始,他既是一名通訊員,又是一名指揮員。終于又打退了敵人兩次沖鋒。陣地上的硝煙散去,剩余的那些傷病員也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一個個昏死在陣地上。可眼見著山腳下的敵人又在集結,準備發動一次新的進攻。馬德全跑到一個又一個傷員面前,拍打著他們的身體,焦急地呼喚道:醒一醒,敵人又要進攻了。聽著他的呼喚,有的傷兵只發出輕微的呻吟聲,而更多的傷兵,用盡最后的一絲力氣抬起眼皮,望著他似乎想說一句什么,最后竟然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意識到六十七號高地只剩下他一名能夠戰斗的士兵了。
他把其他士兵的槍支和剩余的彈藥翻找出來,擺在面前的陣地上。他知道這些子彈和手榴彈打完,他們六十七號高地將不復存在。在堅守高地之前,營里命令他們,要在這里堅守四天三夜。可他們才堅守了兩天一夜,任務還沒有完成,陣地上卻只剩下他一個人還有戰斗力。此時只要他把步話機的通話按鈕按下去,營通訊員何大就會聽到他的聲音。可他最后還是忍住了。在三排長最后犧牲時,全連還有幾十號人馬,二班長代替了指揮員的角色,讓他向營里呼叫,請求增援。他呼叫過營里的通訊員何大,營長通過步話機告訴他們,營里的預備隊已經投入到了其他陣地,已經派不出一兵一卒增援他們,命令他們堅守到最后一個人。馬德全這時知道,呼叫何大也于事無補,其他連隊的陣地激戰正酣。現在整個六十七號陣地,只能靠他一個人了。
敵人的又一次沖鋒終于開始了,馬德全在陣地上奔跑著,這里打幾槍,那里又扔兩顆手榴彈。他使出渾身的解數,抵擋著潮水般進攻的敵人。敵人在向陣地上一點點靠近,這時一顆炸彈落在他身邊不遠處。一塊飛來的彈片擊中了他的后腰。他一屁股跌坐在陣地上。顧不得腰傷,他把陣地上最后一顆手榴彈扔了出去。手榴彈在不遠處爆炸,隨著硝煙的散去,敵人已經近在咫尺了。他們的眉眼兒已經看得一清二楚。他躺在戰壕里,想掙扎著站起來,卻因腰傷而不能。敵人越來越近,他先是聽到了敵人的腳步聲,然后是喘息聲。陣地就要在他手里失守了。他突然摁下了步話機的按鍵,一陣嘈雜的電流聲之后,他聽到何大的聲音:三連,三連,我是營部,有話請講。他虛弱的聲音沖步話機里說:三連報告營部,陣地即將失守,請求炮兵向我開炮!
他喊完這句話,何大那里突然間沒了動靜,他又重復了一遍:請求炮兵向我開炮!一雙敵人的軍靴,已經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看見戰壕里的傷兵似乎意識到敵人已在眼前,他們掙扎著,有的弓起身體,有的揮起手,摸索著武器,卻終是有心無力。馬德全閉上了眼睛,他期待著幾秒鐘之后,我軍的炮彈就會雨點般地落在陣地上,自己和傷員與沖上陣地的敵人同歸于盡。
他沒有等來我方的炮火,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抵在了他的面前,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雙手攥住了伸過來的那把槍。就在這時,一只皮靴踢在了他的頭上,瞬間他暈了過去。他殘存的意識里,看到了西方天邊通紅的晚霞,就像陣地上綻開的炮彈的火光,讓他產生了幻覺,認為自己和戰友們終于和敵人同歸于盡了。
二
當馬德全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戰俘營里了。同在戰俘營的還有許多他不熟的戰友們。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最后在陣地上的呼叫,并沒有等來我方的炮火支援。他被敵人踢暈之后,變成了俘虜。他不知道此時陣地上那些受傷的戰友身在何處,是死還是活。
他們的戰俘營,建在一片林地旁邊的平地上,周圍被鐵絲網攔住了,有敵人的士兵站崗巡邏。一片平地上草率地搭了一排帳篷,幾百名俘虜被看守在這里。俘虜營被敵人編成了幾支中隊,每天上下午會有兩次放風的時間,只有在這個時間里他們才能走出各自的帳篷。馬德全的傷在腰部,起初他還不能站立起來,只能躺在一個角落里,就是吃飯也得有人端到面前。和他同一帳篷的有一位叫李滿屯的戰友,每次都把飯打來,又把他半扶起來。這個李滿屯個子不高,長得很結實,是友鄰部隊的戰友,早在他幾天前成為俘虜的。
后來他的腰傷好了一些之后,李滿屯就扶著他在放風時走到帳篷外面。雖然是放風時間,敵人的哨兵并不允許他們交流。發現他們之間有人聊天,輕則一頓謾罵,重則就用槍托擊打。他想在這里能夠看見熟悉的戰友,用目光在這些戰俘中尋找了一遍,竟然沒有發現任何熟悉的身影。又想到了六十七號高地,自己暈過去之前的瞬間,看見那些受重傷的戰友掙扎弓起的身子和揮舞的手,他們都想和攻上陣地的敵人做最后的一搏,可惜他們沒有那個能力了。他仍然記得自己向營部通訊員何大發出的最后呼叫:向我開炮!不知什么原因,我方的炮火竟然沒能如約而來,他卻成了俘虜。此刻他為自己成為俘虜而感到羞恥。那些友鄰部隊被俘的戰友們也是如此,每個人都神情沮喪。李滿屯對他說過,自己被俘時,用頭撞過樹,企圖用這種方式自殺,可沒有成功。現在他的頭上還被紗布包裹著。從進入戰俘營開始,到處都是敵人看守的眼睛,想死卻成了一件難事兒。現在他總是猜測陣地上那些受傷的戰友的命運,是全部犧牲了,還是有其他人和自己一樣也成為了俘虜。
在后來的時間里,陸續又有其他部隊的戰友被送到了戰俘營,被俘的戰友越來越多。在一天晚上,戰俘營外開來了幾輛卡車,他們這些戰俘都被從帳篷里驅趕出來,列成隊向這些卡車走去,有一些人被逼迫著上了卡車,隊伍里這時一陣騷動,突然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大喊起來:戰友們醒一醒,敵人這是要把我們運走,我們這一走再想回部隊就不可能了!眾人聽了這位軍官的喊話,似乎都清醒過來,有人開始拒絕登上卡車,被強迫登上卡車的人開始跳車。一旁警戒的敵人士兵,把剛才喊話的軍官拉出了隊列。幾聲槍響之后,那位軍官便倒在了血泊之中。一位翻譯模樣的人站了出來,沖他們高喊著:想活命的就聽從安排,統統上車!一群敵人撲過來,沖著隊伍中的他們拳打腳踢,許多人只能被迫上車。
馬德全和戰友們從被俘的那一天開始,每個人都期待著自己的部隊能夠打過來。同帳篷里被俘的戰友,有的是清醒著被押送到這里的。憑他們的記憶,知道這里離戰場并不遠。在被關押期間,他們還能隱約聽到遠方隆隆的炮聲。所有人都期待著在某一時刻,自己的部隊能夠攻打到這里,把他們從戰俘營里解救出去。他們還是沒等來這樣的奇跡,自己卻被運走了。他們不知道這些卡車要把他們運到何方,想著遠離自己的部隊,所有人心里都空空落落的。卡車開動時,竟有人從卡車上跳了下去,槍聲也隨即響了起來,跳下卡車的戰友在地上翻滾了兩圈便不動了。
他們都在黑暗中靜默著,望著卡車的車燈刺破眼前的黑暗,所有人心里莫名傷感起來,有人開始哭泣,受了傳染似的,所有人都開始抽泣,哭泣聲伴隨著夜風一路飄散。最后他們被拉到了海邊一個碼頭上,那里停著一艘輪船。他們從車上下來,又排著隊被趕到了船艙的底部。汽笛聲響起的時候,天光已經見亮了,一艘載著幾百名戰俘的輪船,向大海深處駛去。后來他們才知道,他們被送到了濟州島的戰俘營。
三
濟州島的戰俘營也建立在荒郊野地。密密麻麻搭建的鐵絲網,潦草支起的帳篷。他們從船上被趕下來,發現早就有其他戰友在這里了。后來他們才知道,這個叫濟州島的地方在朝鮮半島的最南邊。
馬全德記不得在濟州島的戰俘營里待了有多久。荒涼寂寞的濟州島,就像被人遺忘的一個世界。他們這些戰俘卻并沒因此而忘記自己的部隊,還有那些熟悉的戰友們。他們集體期盼著有一天自己的部隊能夠把這個荒涼的島嶼解放,讓自己重新回歸到部隊中。更多的時候他們向海的那一邊眺望,有經驗的老兵告訴他們,海的那一邊就是自己的國家。他們的目光越過大海,穿過云層,每當這時覺得在視線的盡頭,就是自己的故鄉了。
他是在解放戰爭初期參加的隊伍,以前他在一支國民黨的隊伍里,是十六歲那一年,被路過的國民黨部隊抓了壯丁。這支隊伍里的長官對他并不好。有一次和解放軍的部隊交火,他找機會脫離了部隊,開了小差,不知怎么稀里糊涂走進了一片沼澤地。雙腳在爛泥里越陷越深,整個身體都快被沼澤地淹沒了。正巧有一支解放軍的部隊路過,一位個子高大、長得像黑塔的人把他從沼澤地里背了出來,親自為他洗去滿身的泥污,后來又讓戰士端來了一盆清水,蹲在他的面前親自給他洗腳。這對他來說是沒有經歷過的。以前在國民黨的部隊里,長官對他們這些士兵非打即罵。他當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后來這位軍人又找來了一件衣服讓他穿上,親切地問他:愿意參加我們的隊伍嗎?他想都沒想便點了頭。后來這個人就成了他的班長。班長姓侯,個子大,力氣也大。后來入朝作戰時,候班長當上了排長。就是這個侯排長成了他的主心骨,在六十七號高地,他親眼看到侯排長中彈犧牲,倒在了他的面前。那會兒敵人的飛機丟下的炸彈雨點般地落在陣地上,許多戰友都倒下了。一想起自己的老部隊,還有那些生死不明的戰友,他心里就成了一團亂麻。
陸續又有一些被俘的戰友來到了戰俘營,每到一批新人,他都跑過去打量,卻沒有發現一個熟悉的戰友。這些被新送來的戰俘帶來了好消息,自己的部隊已經打過了三八線,中國志愿軍正在和美國人進行停戰談判。這些消息對這些俘虜來說,無疑是振奮人心的。他們知道,只要一停戰,他們就會被交換回到自己的老部隊。所有人都在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當濟州島的海風又一次變得潮濕時,突然有一天,他們這些戰俘被集合在一起。雖然衣衫襤褸,軍容不整,有許多人的傷勢還沒有完全好,但所有人都相扶相攜著,列隊站在一起,盡管沒有通知,但他們隱約覺得一定有大事發生了。果然他們列著隊,被一個又一個約談。約談的內容只有一個,問愿不愿意去臺灣或者留在南韓。臺灣駐扎的是國民黨的部隊。臺灣的國民黨是他們的敵人,他們怎么能去投靠敵人?留在南韓更不可能,南韓也是他們的敵人,他們入朝作戰就是希望把南韓和以美國為首的聯軍打敗,讓自己離開老部隊去投奔敵人,他們沒有一個人答應。
敵人見陰謀沒有得逞,便又一次把他們集合起來,不同意的人被鞭打,鞭打后的人被扔到戰俘營里接受日光的暴曬。馬全德親眼看到李滿屯被打得遍體鱗傷,又被兩個南韓軍人拖到一塊巖石上接受日光的暴曬。李滿屯自從來到戰俘營之后,以前結實的身體已經羸弱得不成樣子了,又經過了鞭打和暴曬,早已奄奄一息,但他仍然用最后的一絲力氣呼喊著:我是中國人,我要回家!
被晾曬在巖石邊的戰俘們,踉蹌著身體匍匐在海邊,他們抬起頭隔海朝著故鄉的方向,一次又一次磕下去,所有人一邊磕頭一邊流淚。馬全德自然也沒有逃脫掉鞭刑,這些被遺棄在礁石上的戰俘們,沒有吃,沒有喝,有的人因支撐不住,再也沒有回到戰俘營。敵人把尸體丟到了海里。從那以后,隔幾天就會經歷這樣的酷刑,有少數人經不起這樣的折磨,從隊列里出來,站到了另一邊。這些人馬上便受到了優待,有吃有喝,還被帶到了另外一個院子里。留下的人就集體憤怒地盯著這些叛徒,他們只剩下了憤怒。陸陸續續又有一些軟骨頭從隊列里被帶走了。剩下的人受盡了折磨,許多人沒有等來交換戰俘的那一天,便死在了戰俘營里。那些日子,每天都有被抬出去的戰友。
馬全德和戰友們不知自己還能經歷多少次生死考驗,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來交換戰俘的那一天。他們一天天等待著,不時地接受著輪番的折磨。剩下的人心意已決,就是死也不會向敵人妥協。此生不能回國,就讓自己的尸骨留在濟州島的戰俘營,他們相信后人會把他們接回去的。有了這樣的信念,每個人都抱著必死的決心,和勸降的敵人對峙抗爭著。
四
終于有一天,他們又一次被集合起來,被一輛輛卡車拉到了來時的碼頭上,又一次被關到了船艙底部。他們不知道自己將被敵人如何處置。他們再次上岸后,被另外一批卡車拉走了。他們在三八線附近下車,排成隊,作為戰俘交換了回來。當見到戰友的那一刻時,所有人都涕淚橫流,他們相互擁抱著,呼喊著:回來啦,我們可以回家啦!
馬德全和交換回來的戰俘回到了丹東的一個兵營里。最初回國的興奮,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在這之前,已有戰俘回到了國內。在這些戰俘里,夾雜著少量被策反的戰俘,他們被敵人收買,進行特務活動。從那時開始,凡是回到國內的戰俘,都要進行甄別。甄別運動是背靠背進行的,相互之間可以檢舉揭發。馬德全和同批回來的戰俘們,被分別進行了約談。每一次談話,他都在復述自己被俘以及在戰俘營里生活的過程。談話的軍人態度良好,每次都很耐心地聽他講述這個過程。最后又回到了被俘之前的細節,他在陣地上的最后一個見證人就是何大,營里的通訊員,他向何大喊出的最后一句話:向我開炮!他相信組織,一定會把自己的身份調查得水落石出,在戰俘營里他的表現可以有戰友證明,在陣地上最后那一刻,他還記得有幾個傷兵的名字,哪怕有一個人活著,就可以證明他被俘的過程,即便聯系不到自己連隊的戰友,還有營里通訊員,只要聯系到何大,他被俘的經過也能得到證明。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在等待期間,有許多被俘的戰友身份得到了證明,他們歡天喜地地離開了臨時軍營,有的回到了原來的部隊,更多的人則返鄉了。他相信自己的身份也會很快得到證明,和其他戰友一樣,背起行囊,光榮地離開臨時軍營。他想象著回到老部隊時的情景,營房里戰友們會列隊歡迎他,他就像一個凱旋的英雄,向戰友們講述六十七號高地戰斗過程,以及在戰俘營里不屈不撓的表現。說不定營長還會送給他一朵大紅花戴在胸前。想起自己的連隊,他又開始傷心難過,在六十七號高地,全連的人幾乎都陣亡了。他成為俘虜的最后那一刻,只剩下了幾名傷兵,到現在他仍然搞不清楚那幾個傷兵最后的命運。
眼見著和他一起回來的戰友,身份被甄別完畢,相繼離開了臨時軍營。最后只剩下連他在內的幾名被俘人員了。他開始有些著急,一遍遍找部隊的領導,領導告訴他,他提供的那份戰友名單,一個人都沒有找到,就是營部的通訊員何大至今也沒有聯系上。部隊領導只能讓他耐心等待。
從回國最初的激動,到現在的迷茫,想著陣地上最后那幾個傷員,一定是犧牲了,不然怎么會聯系不上呢?還有營部的通訊員何大,是不是也犧牲了?只要有一個人能夠證明他被俘的過程,他就可以順利歸隊了。他天天盼,夜夜想,就連做夢都夢見自己的身份被證明了,和其他戰友一樣,歡天喜地地收拾好自己的行囊,被老部隊的人接走。他一直在臨時兵營等待了半年,最后身邊的戰友幾乎都走光了,自己的證明人仍然沒有找到。他經常坐在兵營的一個角落里,呆呆地望著天空,他不知道自己的老部隊已經去了何方,還剩下多少熟人。
終于有一天,部隊的領導找到了他,告訴他一個嚴酷的事實,他提供的能夠證明他被俘經過的人一個也沒有找到。他悲哀又茫然地望著領導。領導就嘆著氣,對他說:部隊你是回不去了,你所在的營,從朝鮮戰場上沒回來幾個人,這些人已經被編入另一支部隊,去執行另外的任務去了。你只能回原籍老家了。他聽了領導的話,如同墜入了深淵,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結果。之前也有一同回來的戰友,因為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而被迫回了老家,每個人都哭天抹淚,傷痛欲絕。他們很早就參加了部隊,經歷過南征北戰,剛一解放,又來到了朝鮮。他們早就和家失去了聯系,家里的人在不在都不知道了,他們早就把部隊當成家了。突然決定讓他們回老家,他們就像走丟的孩子,心里無依無靠,空空落落。不管什么樣的命令,他只能服從。他收拾好自己的行囊,走到臨時兵營的門口,竟然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五
他輾轉回到了老家。離家出走被抓壯丁時,還不滿十六歲。一晃已經十幾年過去了,家是什么樣子,在他心里早已經模糊了。憑著記憶出現在自己老家門前時,看到了蒼老的父母正在自家菜園子里摘菜。他突然出現,父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位老人把眼睛擦了又擦,仍然愣怔地站在原地。他一連喊了幾遍爹娘,兩位老人才從夢里醒來一樣,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了半晌,先是爹語無倫次地說:德全,真的是你。你沒有死呀。他又一次涕淚橫流,抱住了父親,又抱住了母親,哭著說:爹、娘,我沒有死,你們的德全回來了。父母確認他們不是在做夢,一起又把他抱住了,雙雙哭成了淚人,母親邊哭邊說:德全啊,這些年你是咋過的,怎么到現在才回來?
面對母親的責問,他一時語塞,在輾轉回老家的路上,無數次想過,如何面對親人和鄉里鄉親。十幾年前離開家鄉時,他是被國民黨部隊抓了壯丁,后來自己開了小差,又遇到了解放軍部隊,是班長和集體溫暖了他,讓他留了下來,成為了解放軍中的一員。在朝鮮的六十七號高地,他沒能成為烈士,卻變成了敵人的俘虜。直到最后他的身份也沒有得到證明,稀里糊涂地回到了老家。成為敵人的俘虜是恥辱的,無論如何不能讓親人和鄉鄰們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走進家門前的那一刻,他已經想好了,過去的一切就埋在肚子里,任何人也不告訴。面對父母的詢問,他只能把頭埋下來,低聲說道:爹、娘,你們別問了,反正我活著回來了。
在離開家鄉這十幾年的時間里,他從來沒有和家人聯系過,父母和親人以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在村東頭的半山腰上,父親還給他建了一座墳墓,把他穿過的舊衣服埋葬在里面。每到清明和過年時,父母就提著一籃子冥紙,來到這座空墳前,一邊燒紙一邊說:德全啊,你在那邊好好的,爹娘給你燒錢啦,你可要收好啊。父母這么念叨著,眼淚就再一次流下來,世間再也沒有比白發人送黑發人更讓人難過的事情了。在父母的心里,兒子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上的魂了。
兒子突然出現,令父母如同做夢一樣,看著眼前真實的兒子,不論這十幾年來兒子是怎么過來的,在他們的心里已經完全接受了這突然而至的現實,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面對鄉鄰的詢問,他也是一律沉默,每次都打岔說:叔、嬸,我德全回來了。當時村里的人,面對突然而至的馬德全,一點也不感到吃驚。從抗戰勝利之后,村里參加部隊的后生們,就有人開始陸續從外面回來。到新中國成立,又有幾個青年人從外面回來,當然出去的多,回來的少。不論這些后生們當時參加了什么樣的部隊,能夠回來,都是九死一生的概率,他們仍然是父母的孩子,鄉鄰們眼里的好后生。他的出現仍然和之前回來的那些后生們一樣,受到了鄉鄰們的接納。
他回到故鄉已經是二十七八歲了,在父母眼里已經是老大不小了。他離家之前,父母曾給他定了一門親事,是河對面一戶人家的女孩。農村人訂婚早,半大小子十五六歲,父母就開始為他們張羅訂婚的事了。他仍然記得和那位叫王蘭蘭的女孩訂婚時,父母為他出了五斗米,還有二十尺布。在他離開家鄉三年后,一點兒音訊也沒有,王蘭蘭父母便提出了退婚。他的父母雖然心里不愿接受,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耽誤人家王蘭蘭。王蘭蘭退婚之后,不久便和同村的一位青年結婚了。
馬德全回到故鄉后,在河邊見過一次王蘭蘭。他在河這邊割豬草,王蘭蘭在河那邊洗衣服,兩個人隔河相望,早已是物是人非。王蘭蘭的兒子正在河邊玩耍,已經五六歲的年紀了。他當時忘了割豬草,王蘭蘭洗的衣服被水沖走了,兩個人隔河相望著。早在這之前,王蘭蘭已經聽說他回來了,沒想到兩個人竟以這樣的方式見面。他們相視片刻,誰也沒話,后來還是王蘭蘭發現自己的衣服被水沖走了,張著手去追衣服,他也埋下頭專心去割豬草。從那以后他和王蘭蘭就成了陌路,再次相見時,仍然一句話也沒有。
面對老大不小的他,父母開始給他張羅婚事。在媒人的撮合下,他和前村的張翠花見了一面。這個叫張翠花的女人年紀和他相仿。剛結婚三天,丈夫就被抓了壯丁,一去再無音訊,張翠花只能在家里苦等。當有年輕的后生陸續回到故鄉時,張翠花仍然沒有等到自己的丈夫歸來。馬德全是十里八村最后回來的一個后生,張翠花的娘家和婆家,才下了最后的決心讓她改嫁。
張翠花的新婚丈夫,和馬德全年紀也相仿,兩人在家時相互認識,一起割過豬草,也隔著自家的田地相互打過招呼。他們是前后腳被抓了壯丁,如今他回來了,張翠花的新婚丈夫卻再也沒有回來。和張翠花第一次見面他就深深地同情這個女人了,很快他就同意了這門親事。
他和張翠花的婚禮通俗而又簡單。結婚之后,他和前村后屯兒的人一樣,過起了普通農人的生活。
六
起初還有好奇的人向他打聽這些年來在外面是怎么過來的,面對人們的問詢他從不正面回答,只是答非所問地說:我這人命硬,沒死在外邊兒就回來了唄。每次有人這么問,他總是用這樣的口吻回答。好奇的人們,包括父母都不知道他到底參加了什么樣的部隊,這十來年在外面,又是怎么大難不死奇跡般回來的。時間久了,人們的好奇心也消失了,便沒有人再刨根問底追尋他的經歷了。他和村里所有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普通而又平凡。
起初他剛回到故鄉時,心里隱約還在期盼著,有一天自己的老部隊會派人突然找上門來,命令他重新歸隊。在丹東的臨時營房里,他就曾經這么天天期盼過。現在雖然回到了故鄉,心里仍然這么期盼著。隨著他結婚生子,日子一天天過去,心底里最后那份渴望,也消失殆盡了。之前的經歷,似乎只是一場夢,夢醒時只留下殘破的記憶,偶爾才會想起沉睡在心底的往事。
事情的轉機是他回到故鄉二十幾年之后的一天。那天村里放一部叫《英雄兒女》的電影。村子里經常放露天電影,每次看電影他都會抱上孫子,孫子還小,兩三歲的樣子,看電影時孫子并不安分,總是問這問那的,他就充當講解員,給孫子講解電影里的故事。這部《英雄兒女》從一開始就吸引了他,熟悉的故事,熟悉的人物和場景,又讓他想起了朝鮮戰場上的六十七號高地。孫子對這類電影不感興趣,在他懷里喊叫著要離開,他一邊哄勸著孫子,一邊全神貫注觀看。當看到電影中主人公王成在陣地上彈盡糧絕只剩下了孤身一人,沖步話機里向上級喊叫道:為了勝利,向我開炮!然后手持爆破筒,沖入到了敵群之中。看到這里他再也控制不住,想起自己也曾經在步話機里向上級喊過。這部電影里的英雄王成,就是自己經歷的翻版。
他把自己的頭埋在孫子的懷里,壓抑著聲音哭了起來,不明真相的孫子,不知爺爺發生了什么,一邊替爺爺擦著眼淚,一邊用稚氣的聲音說:爺爺,你怎么了?他無法回答孫子的問話,抱著孫子躲到了人群邊上,眼淚仍然止不住往下流。后來他淚眼蒙眬看見散場的鄉鄰們遠去,才流著淚抱孫子回家,眼淚怎么也止不住,流了一夜。
從那以后他就多了一件心事。《英雄兒女》這部電影里的情節,總是在他腦海里翻騰著,他和影片里的主人公王成是如此之像,唯一不同的是主人公王成與敵人同歸于盡,犧牲在了陣地上,他卻成了俘虜,活了下來。轉念一想,組織并沒有忘記他,還把自己的故事編成了電影。一想到組織,心又熱了起來,既然組織沒有忘記他,有一天一定會派人來找他。從那天開始,又有了新的等待。他會經常來到村口,向遠處眺望,此時的他多么希望組織的來人會出現在他的視線里。許多人不明真相,見他站在村口,就沖他說:德全,家里是不是要來親戚啦?他不說什么,把微笑掛在臉上,對鄰居的問話含糊其辭地應答著。后來他又盯上了鄉郵遞員。郵遞員幾乎每天都會到他們這里挨家挨戶地送信、送報紙,他想組織有可能會給他來信,每次見到鄉郵遞員,都會問上一句:有我馬德全的信嗎?郵遞員就搖搖頭。后來郵遞員跟他熟絡起來,離很遠就沖他說:老馬,今天還是沒有你的信。
他并不氣餒,仍然站在村口向遠方眺望。時間久了,他就成了村里的一道風景。有時也會有人陪著他站在村口向遠處望一望,和他聊幾句家常話,別人走了,唯有他仍然留在村口,向遠處望著。因為一部《英雄兒女》的電影,讓他心里多了一份愿望。這份愿望就像一簇小火苗,在他心底從沒有熄滅過。
七
這幾十年來,他除了心里那份隱約的期盼,過著和鄉鄰們并無差異的日子,一晃就到了晚年。他仍然沒有等來組織上的人,可他養成的習慣,讓他每天都會站在村口向遠處望上一會兒,成了一種儀式。幾十年過去了,村子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的人家已經蓋了二層小樓,家家戶戶都有了電視機,有的人還買了汽車。孫子也已經大學畢業了,在城里上班,唯一沒有變化的就是他仍然會在每一天的某一時刻,出現在村口,向遠處眺望。村子里通向遠方的那條路,已經由過去的土路變成了如今的柏油馬路。進出村口的鄉鄰們,不是騎著摩托車,就是開著汽車,每次在村口看到他,晚輩們都會跟他熱情地打招呼,他也用微笑回應著這些鄉鄰們的問候。
自己一年年老去了,他不知還能出現在村口多久,最初的等待,現在成了一種習慣,只要他的目光望向遠方,似乎心里就敞亮了許多。一天他在電視里看到了一檔節目,講的是電視節目組幫助尋人的故事,有的在尋找失散多年的親人,有的是在尋找自己的戰友。這成了他必看的電視節目。他看到許多老戰友在節目組的幫助下,終于重逢,然后抱頭痛哭,他在電視機前也跟著一起流淚。也有一些尋人未果的,看著打開的那扇門,失望地流下淚水,他也跟著一起傷心難過。
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自己又回到了六十七號高地上,戰友們都犧牲了,只有他一個人背著步話機,一邊整理著陣地上的彈藥,一邊通過步話機向營部的何大呼叫:向我開炮!后來他就從夢里醒來,一想起何大便再也放不下了。突然間明白,這些年來等待的,是何大這個人,何大是他最后的證明人。想起何大又想起了那檔電視節目,尋找何大的想法,就是在那一刻冒了出來。
第二天,他把全家人都叫到了一起,說出了尋找何大的想法。直到這時,一家人才知道他曾經參加過抗美援朝,現在要尋找自己的戰友。在這之前,他對自己以往的經歷只字不提,家人也曾經問過,都被他含糊其辭一筆帶過了。他離家十幾年,在親人心里成為了謎。孫子讀過大學,又在城里上班,聯系電視臺的任務就交給了孫子。
沒過多久,從北京來的電視臺團隊對他進行了采訪。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對攝像機鏡頭,當詢問他和戰友失蹤的經過時,他的眼前又出現了朝鮮戰場上的六十七號高地,全連一百六十號官兵,來到了六十七號高地,他們的任務是阻擊敵人四天三夜,可戰斗進行到兩天一夜的時候,最后連同他在內,剩下不足二十人了。剩下的戰友,都受了重傷,奄奄一息,陣地上能動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把戰友們的槍支彈藥集中在陣地上,面對又一次攻入到陣地上的敵人,他射光了最后一粒子彈,然后躲在掩體里,向營指揮部呼叫:向我開炮……他現在要尋找在六十七號高地上最后一位聯系人,想起何大,說起對何大喊過的最后一句,向我開炮!說到這里,他再也講不下去了,委屈得像個孩子,又一次捂著臉抽泣起來。
電視臺的到來,引來村鄰的圍觀,到現在為止,人們才了解馬德全老人的身世,原來他像電影里的英雄王成一樣,喊出過振聾發聵的“向我開炮”的豪言壯語。鄉鄰們都沒有想到,原來生活在他們身邊的馬德全老人,竟然是一位英雄。可在這之前他們又從來沒有聽馬德全老人說過這一切。他們不解,為什么他把這個秘密保守了一輩子?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終于接到了去北京錄制節目的通知,這對馬德全老人來說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兒。全家人陪同他一起去了北京。在演播室里,他又一次接受了主持人的采訪,把和戰友失散的故事對著電視鏡頭又說了一遍,臺下的觀眾一片唏噓。這次他到北京來,就是為了尋找戰友,何大不僅是他的戰友,還是唯一一位能夠證明他在朝鮮戰場上的六十七號高地戰斗到最后的。在家時他多次看過這檔節目,他期待最后的一個環節,在現場的另一端,有一道關閉的大門。他講述完自己和何大的故事,接下來那扇門就會打開。到現在為止,他仍然吃不準那扇門打開后,何大會不會出現在他的面前。當主持人說請開門時,他下意識站了起來。剛才因為敘說,又一次激動了,此時的眼淚還在眼睛里含著。為了看清打開門后的情景,他用袖口狠狠擦了一下眼睛。
那扇門終于緩緩打開了,因為燈光的緣故,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踉蹌著腳步向那扇打開的大門奔過去,隱約間他看到了對面走過來的一位老人。老人穿著舊軍裝,頭發已經花白了。他睜大眼睛仔細辨認著,不敢確信眼前的來人是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何大。兩人終于走近了,面對面站在了一起。他從上到下仔細端詳著來人,對面的老人也在打量他。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立正站好,用當年步話員標準的聲音呼叫道:營部營部,我是三連。陣地即將失守,請求炮兵向我開炮!站在他對面的老人渾身一顫,用洪亮的聲音回答道:三連三連,營部收到。就是這一句話,兩個老人不再陌生,他們突然各向前一步,緊緊地摟抱在一起。他嚎哭著說:何大,這些年你去哪里啦,我找了你幾十年,等了你一輩子。何大一邊哭著一邊說:馬德全,我也在找你呀。他突然推開何大,生硬地盯著何大道:當年我請求炮兵覆蓋六十七陣地,炮兵為什么沒有開炮?要是開炮了,我就不會成為俘虜了。站在他對面的何大,顫抖著嘴唇,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半晌才說了一句:我們的炮兵沒有炮彈了,六十七號高地丟了。說到這里,兩位老人再一次擁抱在一起。臺下的觀眾和家人,早已泣不成聲。
何大終于找到了,懸在他心里幾十年的念想終于完成了,他的身份也終于可以被證明了。節目組送給他一套當年志愿軍的老軍服,從北京回來后,他把那身老軍服穿上,身體挺得筆直,有事沒事就在村街走上一遍。鄉鄰們指著他的背影,告訴那些不了解真相的孩子們說:瞧,馬德全大爺,就是電影《英雄兒女》英雄王成的原型。他聽到了,頭也不回地走在村街上,就像一位即將踏上陣地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