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迷宮中罪與罰的鏡像——評《噩夢出口》
劉遙樂最近出版了長篇小說處女作《噩夢出口》,作品充滿了對現實的冷峻觀察、對人生命運的思考追問以及對人性的幽微燭照,展現出了新一代青年中少見的思想銳度與敘事能力。劉遙樂的職業是文學雜志的編輯,經受的專業訓練就是看稿、改稿,無形之中讓她在小說結構構建、敘事節奏把握上,樹立了足夠的藝術自覺。我們能夠在小說的字里行間讀出,她在世態中點亮溫情燭火,在生死困頓中探尋人性微光等方面做出的努力。作品因此也具有了穿透表象、直抵人文內核的獨特價值。這或許正是我們閱讀《噩夢出口》時,最不應該忽略的精神錨點。
對犯罪現場描寫的要點在于細節,難點也在于細節,既要展現關鍵信息,又要隱藏部分線索。而在敘事節奏上,罪案小說通常需要緊湊明快,不拖泥帶水;案情的錯綜復雜往往又需要反復鋪墊與渲染,這二者之間天然存在一種背離關系。優秀作家能夠輕松地讓節奏與細節在文本中達到一種動態平衡,其中的一個重要的方法是要讓小說始終充滿著懸念。作者開篇便以南城爛尾樓焦尸案瞬間拉滿懸念,以干脆利落、直擊要害的場景化敘述推進情節。在案件偵破的進程中,警察注意到了焦尸案與四年前魏玲遇害案的關聯。跨越四年時光的兩起殺人案件前后咬合在一起。當年尚未滿14周歲的施害者吳昭未受到刑事處罰,兜兜轉轉之后,竟成為了命案受害者“陳陽”。《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頒布以前,未達刑責年齡的吳昭隱姓埋名、遷徙躲避,最終也沒有逃脫命運的審判。他究竟是死于復仇還是另有隱情?這就成了貫穿全篇的核心懸念。
當追溯陳陽這幾年的生活軌跡時,警察發現,在案件發生后母親陳義紅產生了補償心理,在溺愛中無限縱容,而他的父親卻無視家庭責任,逃之夭夭。“母愛過剩而父愛缺席”的家庭環境把兒子養成了一個巨嬰。
在故事創作中,設置懸念固然困難重重,但更考驗作家功力的,是讓懸念永不水落石出,揭開一個謎題之后是更多更大的謎題。當兩起相隔四年的案件精心串聯起來的時刻,敏銳的讀者或許能夠捕捉到故事走向,卻捕捉不到罪案的細節。令人欽佩的是,作家還有著逐步揭示人物命運背后深層邏輯的創作抱負。隨著調查的不斷深入,警方把關注的視線投向了魏玲的女兒孟玥。孟玥與陳陽之間存在著因仇恨而產生的強烈對立關系。小說以“陳陽(吳昭)被殺”與“孟玥復仇”兩條線構成雙重鏡像敘事,將罪案調查的明線與人性蛻變的暗線交織在一起,構建起一張錯綜復雜的命運的羅網。托多羅夫在《偵探小說類型學》中曾經指出,偵探小說具有雙重敘事結構:“偵探小說不是包含一個故事,而是兩個:犯罪的故事和偵破的故事。在最純正的推理小說中,兩個故事毫無共同點。”劉遙樂的敘事中,線索的揭示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通過精心設計的偽裝與誤導系統逐步展開。當然,從更高的標準來衡量,刑偵線的寫作還顯得有一些薄弱,徐銳團隊更像敘事工具而缺少了鮮活個體的光彩,削弱了“法理與人情”對抗纏繞的戲劇張力。
小說雖然在開篇不久便把兩個罪案串聯起來,淡化了“兇手是誰”的懸疑,但是,讀者的參與感卻沒有喪失,相反還水漲船高,持續閱讀的興趣不會衰減。讀者的閱讀期待,從解密“誰是殺人犯”演化為“是怎么做到的”。作者巧妙運用了“分身詭計”與不在場證明等經典推理手法,伴隨著警方調查工作的逐步推進,層層剝繭。最終,在“步態差異”這一關鍵細節上,實現了故事的反轉和謎底的揭示。這種創作手法在小說中的功能可能更值得我們注意,那就是能夠帶給讀者一個先于調查者發現真相的契機。因信息差給讀者帶來的心理優越感,也是閱讀快感的來源之一。
孟玥選擇“以暴制暴”式的復仇,表面上符合民間樸素的倫理觀,實則背離了法治精神,她也因此陷入仇恨編織的牢籠。她原以為,復仇是掙脫的唯一途徑。命運的吊詭之處在于,噩夢的出口同時又是牢獄的入口。噩夢和牢獄在小說中還對應著各種“銅墻鐵壁”。這堵墻,由法律的邊界、復仇的邊界、人性的邊界共同構成,很多人看不清邊界到底在哪里。孟玥同樣如此,她在其中迷失了方向,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看不見法律的威嚴,看不清人性的復雜,更不明白邊界究竟在何處。以徐銳為代表的警察群體,與孟玥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智斗。這場對抗,更像是兩種正義觀的生死博弈,也是關于邊界的價值觀的爭論———孟玥堅信“以血還血”的古老法則,認為只有通過復仇才能終結自己的噩夢。徐銳一班人則堅守著“讓暴力止于法律”的信仰,相信法律的公正與權威。
故事的結尾處,兩人在監獄的會見室相對而坐時,孟玥吐露了自己的心聲:“就當完成了畢生最重要的任務,來這里休息。”仿佛多年的仇恨終于得以放下,噩夢也隨之終結。徐銳最后無情揭露了她的自欺欺人:“可事實與你想象的并不一樣。他們(孟玥的家人)失去了部分的你,失去了部分的自己,可他們因為愛你、信任你而永遠不會對你承認的,余生的安寧。”這關于親人“余生不得安寧”的追問,其實是關于“復仇真的能終結噩夢嗎”這個命運詰問的答案。我們也能從這段話中,窺見復仇的本質悖論:它試圖用暴力終結暴力,殊不知每一個復仇者都在完成復仇的同時,將自己和至親拖入新的噩夢。而所謂的“復仇成功”的快意恩仇,不過是人生悲劇的變奏,而非終章。那些本該屬于親人的溫暖時光,那些未竟的歡笑、擁抱和希望,早已在復仇的灰燼中化作隨風飄散的塵埃。或許孟玥等人無法明白:復仇終結的從來不是噩夢,而是做夢的權利,不僅事關仇人,還扼住了復仇者自己以及親人的未來。
救贖的道路,絕非對仇恨的簡單否定,而是在深淵凝視黑暗之后,依然愿意選擇光明。這或許就是劉遙樂想要通過《噩夢出口》傳遞的關于精神救贖的密碼。噩夢真正的出口,從來都不在于設計精巧的詭計,而是依靠來自愛的堅韌與寬恕的曙光。那一抹微弱卻堅定的光芒,投射出對公平正義的永恒凝視。
這光芒,需要被更多人看到,讓每個在罪罰迷霧中徘徊的人,都能循著這溫暖的軌跡,走出仇恨的牢籠。
(周長超 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