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長江流不盡 ——上海兵在新四軍
浦江兒女多奇志。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八十周年之際,讓我們永遠銘記這些革命先輩!
尋找上海叔叔們
2002年4月27日,61歲的張以榕走進新民晚報社。他來,是因為前一天在新民晚報上看到一篇《到上海去擴軍》,觸發(fā)了他多年的一個心愿:尋找叔叔、烈士張越龍的足跡。
1943年,張越龍從蕪湖的日軍苦役營與難友們暴動逃出,回到上海養(yǎng)傷,并留下了和時年2歲的張以榕唯一合影。傷愈后,他就回新四軍去了。1950年家里收到烈屬證,只知道他是1945年犧牲的。但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這成了家人無盡的牽記。
在新民晚報副刊部,張以榕得到了線索,聯(lián)系上了萬中原等新四軍老戰(zhàn)士。終于,數十年前的往事揭開,一段段壯烈的歷史重現……張以榕寫下長文《尋找叔叔》,發(fā)表于2006年5月14日的新民晚報。
這次尋找,又引出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尋找”?!兜缴虾HU軍》的作者張鏖時任江南抗日救國軍第二縱隊(后改編為新四軍六師十八旅五十二團)政治處主任,他的女兒張小濱、兒子張建兒2007年與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章海紅策劃了大型系列紀實廣播節(jié)目《新四軍中的浦江兒女》(后被中國人民解放軍檔案館和上海檔案館收藏),又廣泛收集采訪、口述、回憶錄整理成《新四軍中上海人》出版,將一大批參加抗日革命部隊的上海人的風云經歷,整體呈現在世人的眼前。
這些如今大多已離世的上海“叔叔”“阿姨”們,有太多的故事……
“到處能聽到上海話”
上海,是一座被現代文明浸潤的城市,是一座傳承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城市,也是一座有著紅色文化血脈的城市。強烈的民族意識,讓上海人不甘于被奴役;“精忠報國”的愛國情懷,讓上海人踴躍奔赴前線;廣泛接觸的先進革命文化,讓許多上海人認識到只有跟對隊伍,才能真正實現抗日的決心。
抗戰(zhàn)開始后,上海地下黨(中共江蘇省委)按照黨中央指示,陸續(xù)調派黨員到上海及附近地區(qū)組織抗日武裝;同時組織難民、進步青年和知名人士參加新四軍。這就為上海人參加革命部隊提供了通途。在那個年代,因為根深蒂固的觀念習俗,在農村動員當兵,不太容易;但在上海,由于“一·二八”抗戰(zhàn)、“八一三”會戰(zhàn)等的洗禮,廣大人民群眾抗日救國的意愿強烈,動員工作開展得十分順利。在江南抗日救國軍(新“江抗”)1940年9月至1941年7月的自主擴軍活動中,人數最多時,一天從水上運輸線下來的新兵就可以編一個連。據不完全統(tǒng)計,從上海有組織地輸送去新四軍的就至少有21000人;數量巨大的分散自發(fā)前去的人數則無法計算。
后來廣為傳唱的滬劇《蘆蕩火種》、京劇《沙家浜》故事原型、沙家浜部隊36個傷病員中,有許多就來自上海。曾任六師十八旅五十二團二連(即現在的“沙家浜連”)政治指導員的金輝,生前一直保留著一本日記,上面記錄著一份珍貴的“花名冊”:1942年二連全體104人的姓名、年齡、籍貫、入伍年月、是否黨員。根據金輝的回憶,其中從上海來的就有76人,占全連人數的73%。新“江抗”在江南活動時,上海兵的比例超過80%。青昆支隊靠上海近,比例還要更大。某種程度上說,這支部隊就是“上海子弟兵”部隊。
由于上海來的人數眾多,部隊中通行上海話或者帶有各地口音的上海話,即使老紅軍干部也基本能聽懂,還會說“阿拉勿來時(不行)”等簡單上海話。許多回憶文章中都記錄了上海兵匯聚的盛況:
1942年底我來六師十八旅五十二團擔任政治處主任,發(fā)現這里的上海兵比較集中,從團政治處的股長,干事,到營長、營教導員、連長、連指導員、文化教員,直到班里的戰(zhàn)士,到處能聽到上海人講話的口音。(彭沖)
1945年9月調到蘇中軍區(qū)教導旅第2團衛(wèi)生隊,發(fā)現這里講上海話的人很多……這些上海人政治熱情高,工作嚴肅認真,打仗不怕死,還有一個特點是比較活躍,聚在一起時熱鬧非凡。(陳煜軒)
這無數從上海走上抗日前線的人中,有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有在上海求學、工作、生活的人,有抗戰(zhàn)后逃難到上海的,還包括在滬的華僑、朝鮮人等國際主義戰(zhàn)士……上海,是一個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地方,給所有人走上舞臺的機會;新四軍,則以偉岸的胸懷,給來自上海的新人提供了一個在戰(zhàn)斗中成長的平臺。
脫下旗袍,穿上軍裝
在日寇陰影籠罩下的上海,要想去新四軍,絕非那么簡單。先不說一路上要經歷的重重阻礙與危險,就說“邁出家門”這一步,對許多青年都是個挑戰(zhàn)。跳窗的有之,翻鐵門的有之,有說去看戲的,一走就是九年……
有著許多的“不告而別”。在上海國貨公司當學徒、下班后在上海華光戲劇??茖W校讀書的宋丹回憶,這兩處的青年、職工、學生“經常有人‘失蹤’了”。當他自己也終于在1941年到了新四軍,去“東路抗校”學習時,發(fā)現接待他的負責人楊維生就是國貨公司同事范曄,在班上又碰到了公司同一個部門的練習生葉永信(葉源昌),后來得知華光劇專的同學王大經(李明)、張優(yōu)等也來到了新四軍?!笆й櫋钡耐隆⑼瑢W,如今又成了戰(zhàn)友。
也有“英雄之家”和“英雄母親”。烈士鄭大方的弟弟鄭仲芳也參加了地下黨。母親曾英1941年前后動員了鄭大方的遠方堂叔鄭觀秩、堂哥鄭冶、鄭洪和鄰居徐博、董麗娟等人參加新四軍,還叫15歲的大女兒鄭慈帶著13歲的弟弟鄭國芳也參加了新四軍。1945年初又帶著13歲的女兒鄭中英和不滿10歲的國英、雪英到達根據地。
也不乏“革命浪漫主義”。
1944年2月下旬,一個24歲的上海姑娘來到了四明山。她的未婚夫成君宜在這里任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警衛(wèi)大隊指導員,1943年底,他用密信向在同德醫(yī)學院學習的徐志遠發(fā)出邀請:“戰(zhàn)斗激烈,前方缺醫(yī)少藥,你是醫(yī)生,盼望你來四明山,與我們并肩戰(zhàn)斗!”可當徐志遠歷盡艱辛,終于輾轉到達,卻見不到愛人的身影——原來,那位她朝思暮想的上海青年,在半個月前犧牲了!在悲痛中,徐志遠繼承遺志,埋首于后方醫(yī)院的工作,努力革命。許多年后,她的遺愿是:請將我的骨灰埋在四明山成君宜烈士墓旁。
新四軍中的上海女兵這道風景線,在那個年代是十分特別的。
1942年,上海新裕紡織廠練習生吳金風與三個同伴一起到江蘇靖江投軍。接待他們的干事,出乎意料,竟是一個女新四軍?!澳菚r民間流行的諺語是‘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可這抗日救國,不只我們來當兵,我們面前就是有了女兵!……當時覺得,她是我見到的最美麗的女性。”
從上海走出的女戰(zhàn)士,“不愛紅裝愛武裝”。1941年,19歲的張志衍準備到蘇南茅山地區(qū)參加新四軍。臨走前,正是過完年,富人家小姐都換新緞子旗袍。穿這身怎么走?她就誆母親說,現在外面這么亂,還是換上平時普通的衣服比較安全,由此得以輕裝出奔。而另一位女兵魯納回憶:1940年她和姐姐來到鹽城進入抗大五分校后,“脫掉旗袍,穿上軍裝,扛起步槍,每天早晨出操?!?/p>
更深層的,是思想方面的自我改造?!肮聧u”淪陷后,在護士學校讀書的王琪和九個同學一起來到蘇中抗日根據地,穿上了新四軍的灰色軍裝。她們每人領到當月四塊銀元薪水,但不久,了解到師級干部每月只有三角錢的津貼,就聯(lián)合打報告,主動不要薪水。這是從思想上“脫下旗袍”;這是上海兵在軍旅生活中,由不自覺邁入自覺的革命性進步。
在抗日戰(zhàn)斗中,在革命中,改造自己,奉獻自己。這樣的故事,發(fā)生在幾乎每一個上海兵身上。
軍中的“文化”部隊
一個常提的說法是,到部隊要過三關:一是走路關。每日在鄉(xiāng)間山路爛泥地行軍數十里,與在大馬路上漫步相比,是截然不同的挑戰(zhàn)。二是生活關。緊張艱難的戰(zhàn)斗中,不可能有城市里的生活條件。三是打仗關。就算曾在上海目睹、親歷過炮火,真的上戰(zhàn)場又是另一回事了。但這些有文化、接受能力強的青年戰(zhàn)士很快就適應了。他們在干部和黨員帶領下,如何利用地形地物、如何接敵、如何相互掩護、各個躍進……幾仗一打就學會了。高素質的上海兵為培養(yǎng)后備干部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有一對孿生兄弟——裘亦明、裘繼明,不滿17歲就被提升為連副指導員。
上海兵充分發(fā)揮了他們的特長。
金輝在回憶文章中這樣寫道:“我們這支部隊由于上海兵占了極高的比例,所以整體的文化程度較高。陳軍長(陳毅)在1942年檢閱五十二團時曾說,我們團是新四軍中的‘文化團’?!鸵远B的文化程度統(tǒng)計來看,中學8人,小學66人,還有30人識字在300—500之間?!?942年全連黨員37人,占全連人數36%,以出身統(tǒng)計,產業(yè)工人32人,手工工人30人,店員學徒10人,雇工3人……工人階級就達75人,在那個年代,以工人成分占優(yōu)勢的連隊,在新四軍八路軍中是罕見的。”文化程度高,文化生活就活躍。唱歌、演戲、出墻報、寫詩歌小說、畫漫畫……連隊上政治課,講“工人與革命”“農民與革命”,還組織哲學小組,學艾思奇的《大眾哲學》。這樣的部隊,既是戰(zhàn)斗隊,又是宣傳隊、工作隊。
許多上海人成為從事后勤工作的骨干。這些崗位上,他們無疑可以充分發(fā)揮才干。一個小例子,有人曾回憶董維仁任第一旅第一團政治處統(tǒng)計干事時的一件小事:團隊每月要做參謀處的兵員武器實力統(tǒng)計、政治處的政治質量統(tǒng)計、后勤處的人員給養(yǎng)裝備統(tǒng)計。小董每次都要找他核對數字,他覺得統(tǒng)計只是例行公事,為何如此認真?董維仁嚴肅地說:我們的數字相差一兩百人,一兩個連哪,戰(zhàn)斗里投入一兩個連的兵力很可能是決定勝負的!其認真的態(tài)度讓他深思。也許,這樣對“數字”嚴謹得一絲不茍的作風,也是與充滿現代數字理念的上海文化息息相關的吧?
正如譚震林當時所說:大量吸收工人、學生、城市無產階級,會大大改變部隊的成分,更好地提高部隊戰(zhàn)斗力。
再請看一篇感人至深的悼文:
教導員,你死了。
但你的影子,總在我頭腦里轉來轉去?!阒赃@樣在我心里,并非是我們一向很好,卻是因為不斷的有意見,不斷的打通思想,在不同意見交流中,沖激出來的友誼,仿佛更永不磨滅。
教導員!……你征求我的意見,我率直地說:“你很聰明,有辦法,但是有一種小資產階級的鋒芒太露的缺點,引人反感?!蔽矣终f:“你接受意見很好,改正不夠?!边@是指你不大下連隊而說。可是,你并不因此而難過,你是很勇敢地改正了……
這篇悼文是指導員(劉淑)寫給犧牲的教導員(柳?。┑?,十個月之后,他也犧牲了。這兩位來自上海的戰(zhàn)士的革命友誼,是在不同意見中“沖激”出來的;對他們來說,在革命中,在工作中,互相間的關系是平等的。也許,其中也包含著源自上海文化中的現代人際關系、講求平等的現代精神,并與先進革命思想文化交融……
抗戰(zhàn)歲月中,許許多多浦江兒女為了崇高的理想獻出了寶貴的生命。1940年,上海烈士李珉犧牲前留下了一句壯烈遺言:“同志們,戰(zhàn)士流血不流淚?!标愐阃镜弥髮懥艘皇自姡?/p>
革命流血不流淚,生死尋常無怨尤。
碧血長江流不盡,一言九鼎重千秋。
長江不盡流,浦江兒女多奇志?!笆迨濉钡氖论E不是過去時,而是現在時,未來時;踏著“叔叔”的足跡前進,用他們的精神鼓舞我們,永遠銘記這些在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做出貢獻的革命先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