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鼓角——烽煙中的澳門文化脊梁
東戰(zhàn)場的烈焰 高劍父繪(廣州藝術博物院藏)
1937年盧溝橋的槍聲,如同撕裂長空的霹靂,震動整個中國。戰(zhàn)火迅速蔓延,山河破碎,生靈涂炭。1938年10月,廣州淪陷的消息傳來,濠江之水仿佛也沉重了幾分。原本寧靜的澳門半島,瞬間成為流亡者的“避難所”。扶老攜幼、衣衫襤褸的難民,如同被颶風驅散的落葉,倉皇穿過拱北的界碑,涌向這暫時未被戰(zhàn)火吞噬的“孤島”。狹窄的街道陡然擁擠,悲愴的眼神與沉重的行囊,無聲訴說著家國之痛。濠江默默接納著這一切,它蜿蜒流淌,成為這段苦難歷史的靜默見證者。
當時在葡萄牙管制下的澳門,因其特殊的中立地位,在日寇鐵蹄橫掃東亞之際,成為東亞唯一未被直接占領的“孤島”。然而,這“孤島”絕非世外桃源。葡萄牙的“中立”在侵略者的虎視眈眈下顯得脆弱而微妙。烽煙雖未直接燃及澳門,但戰(zhàn)爭的陰影、同胞的苦難、救亡的吶喊,卻如海潮般不可阻擋地涌入這片狹小的土地。每一波難民的涌入,都加深了澳門的負擔,也無聲地注入了不屈的民族血脈與救亡圖存的強烈意志。
一
面對國難,澳門同胞迅速行動。1937年,澳門四界(學術界、音樂界、體育界、戲劇界)救災會成立,成為澳門救亡社團中規(guī)模最大、影響至深的團體。他們組織募捐、義演、義賣,將涓滴之力匯成支援前線的洪流。與此同時,文化界的抗爭率先在紙墨間迸發(fā)。一批心懷家國的文人志士,以筆為戈,創(chuàng)辦或利用報刊,在“中立”的夾縫中開辟出抗戰(zhàn)宣傳的陣地。
《朝陽日報》與《大眾報》是抗戰(zhàn)初期澳門重要的喉舌。《朝陽日報》以其鮮明的立場,大量報道戰(zhàn)況,揭露日寇暴行,鼓舞同胞斗志。《大眾報》更是成為澳門宣傳抗戰(zhàn)、團結民眾的堅強堡壘。其社論、時評如匕首投槍,直刺敵偽心臟;副刊上的詩歌、散文、小說,則如號角戰(zhàn)鼓,激蕩著讀者的民族情感。一篇篇文章標題如刀,筆鋒似火,在看似平靜的孤島上,點燃了熊熊的心火。一紙新聞,承載著的是民族不滅的魂魄。
《新聲日報》《華僑報》等報刊亦積極參與抗日宣傳,或在新聞報道中傳遞前線將士浴血奮戰(zhàn)的英勇事跡,或在副刊版面刊登充滿愛國激情的文藝作品,共同構建起澳門抗戰(zhàn)輿論的堅強陣地。
當文字的力量在紙上迸發(fā),另一種更直接、更具感染力的藝術形式,也在澳門的陋巷棚戶間蓬勃興起——話劇,以其直觀的沖擊力,成為動員民眾、宣傳抗戰(zhàn)的利器。
綠光劇社、前鋒劇社、曉鐘劇社、起來劇社、藝聯(lián)劇團(原名中國藝聯(lián)劇團,因日本勢力干涉,而將“中國”二字刪去)……一個個戲劇團體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他們排演的多是有強烈民族意識和宣傳抗日的話劇,如《烙痕》《放下你的鞭子》《重逢》等。
演員們在浸透汗水的戲服下,眼神如炬。他們的臺詞不僅是臺詞,更是發(fā)自肺腑的吶喊;他們的表演不僅是表演,更是民族不屈精神的化身。舞臺上的每一次演出,都是投向黑暗的精神炸彈。
當戲劇在舞臺上吶喊,書畫界則以靜默而深沉的力量,表達著同樣的抗爭意志。
抗戰(zhàn)期間,高劍父、關山月、司徒奇、何磊等一批知名畫家避難于澳門,進行了以抗戰(zhàn)為主題的創(chuàng)作和慈善活動,并將義賣所得款項捐給抗戰(zhàn)事業(yè)。1939年6月,高劍父等在澳門商會2樓舉行“春睡畫院留澳同仁畫展”,共展出200多幅畫進行義賣,救濟災民。1940年1月,關山月在濠江中學舉行抗日畫展,轟動港澳地區(qū)。1944年3月,澳門各界舉辦“慈善義展”,賑濟難童,當?shù)貢嫿缣峁┝?00多幅畫作……
他們的《東戰(zhàn)場的烈焰》《撲火飛蛾》《三灶島外所見》《中山難民》等作品,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的風花雪月、山水蟲魚,而是飽蘸血淚,描繪破碎的山河、流離的難民、英勇殺敵的戰(zhàn)士。一幅幅浸透著家國之思的書畫,無聲勝有聲,讓觀者駐足沉思,潸然淚下。
二
1941年12月,香港淪陷。這對咫尺之遙的澳門而言,如同冰水澆頭。日軍在珠江口及澳門附近水域的軍備陡然增強,炮艦游弋,威脅近在眼前。澳葡當局在日方的強大壓力下被迫收緊政策,加強文化審查與控制。澳門進入了最黑暗、最壓抑的時期。
在日偽勢力的逼迫和澳葡當局的妥協(xié)下,不少抗日報刊被迫停刊或受到嚴格限制,公開的抗日言論空間被急劇壓縮。然而,文化界的抗爭并未停止,而是轉化為更隱蔽、更堅韌的形態(tài)。
1940年起,政治局勢逐漸惡化,《平民報》《民生報》《朝陽日報》等相繼停版,澳門的中文進步報紙?zhí)幘称D難。香港淪陷后,澳門成為“孤島”。日軍駐澳特務機關明目張膽在澳活動,日偽勢力侵入文化領域,企圖控制新聞宣傳領域。他們一邊用金錢收買,一邊指使暴徒搗毀印刷廠、揚言縱火破壞出版,還迫使澳葡當局停止供應印刷用紙。1942年,《大眾報》亦被迫停刊。
澳葡政府實行了嚴格的新聞檢查制度。他們刪去報紙中有嫌疑犯日的內容與文字,禁止報紙上出現(xiàn)“日寇”“救國”等字眼,使愛國報紙經常“開天窗”。但“這是有良知的澳門知識分子的一種抗議,這些空格就是一只只憤怒的眼睛”。
在高壓下,澳門新聞界通過刊載歷史小說來針砭時弊;通過撰寫雜文來譏罵和抨擊敵人;并大量報道歐洲、非洲戰(zhàn)場的消息,讓民眾了解世界反法西斯力量正在節(jié)節(jié)勝利的形勢。這些被油墨浸透的紙張,是文化界人士在危亡時刻保存民族精神的方舟。
在高壓的寒夜里,文化界人士深知,保存文化血脈,亦是抗戰(zhàn),亦是奠基未來。他們或埋首古籍整理,尋找民族精神的根柢;或悉心教授國學,向年輕一代傳遞中華文化的薪火;或組織青年讀書會,在書聲瑯瑯中凝聚力量,啟迪心智。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便是對野蠻最沉靜也最堅定的抵抗宣言。這種對文化命脈的堅守,賦予這場無聲抗爭以歷史的縱深。
整個抗戰(zhàn)后期,澳門文化界便在這種高壓與堅韌的張力中度過。公開的吶喊雖被壓制,但精神的堡壘從未陷落。戲劇演出可能轉入更小規(guī)模、更私密的場所,書畫交流可能以更低調的方式進行,詩文創(chuàng)作可能更加含蓄深沉,但那份對國家民族深沉的愛與必勝的信念,始終在傳遞,在凝聚。
三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這石破天驚的消息,越過千山萬水,傳到澳門。壓抑許久的巨大情感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堤壩。整個澳門沸騰了!鞭炮聲前所未有地密集、持久,仿佛要將積郁多年的屈辱、悲憤、期盼和此刻無限的喜悅盡情宣泄。大街小巷,人流如潮,素不相識的人們相擁而泣,歡呼雀躍。文化界人士更是激動萬分,他們涌上街頭,參與這場屬于全體中華兒女的狂歡。有人即席賦詩,慷慨激昂;有人引吭高歌,聲震云霄;有人高舉著珍藏多年的抗戰(zhàn)書刊、劇照、畫作……那些在黑暗中堅持不滅的精神之火,此刻終于匯入勝利的萬丈光芒之中,將濠江映照得一片輝煌。
硝煙散盡,歲月悠悠。澳門在戰(zhàn)火中得以幸存的建筑,如大三巴牌坊,依然靜默矗立,見證著滄桑。那些泛黃的報紙、油印的詩集、褪色的劇照、無聲的畫卷,早已被珍藏在檔案館的庫房深處,成為凝固的歷史切片。
然而,當我們的目光穿透歷史的塵埃,凝視那些泛黃的紙頁和模糊的影像時,我們觸摸到的,絕不僅僅是冰冷的史料。那是滾燙的心跳,是無聲的吶喊,是民族危亡之際,一群身處“孤島”的文化人,以筆為槍、以舞臺為陣、以墨彩為旗,在沉默中構筑起的精神長城。
鉤沉史海,拂去塵埃,打撈起澳門這段獨特而光輝的抗戰(zhàn)文化史。
在炮火不及的“孤島”,文化的抗爭雖無硝煙彌漫的壯烈,卻以其深沉、堅韌和廣泛,同樣支撐起民族的脊梁。那些在油燈下刻寫鋼板的詩人,在簡陋舞臺上揮灑熱淚的演員,在畫案前以淚和墨的畫家,在書桌前守護文脈的學者……他們用行動詮釋了文化之根與民族之魂。縱使孤懸海外,縱使身處無聲之境,只要心火不滅,便能以獨特的方式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驚雷,在歷史深處留下永不磨滅的光輝印記。
這座由澳門文化界在烽火歲月中點燃的精神燈塔,其光芒亦將穿越時空,永遠照亮后人前行的道路,提醒我們銘記那場全民族偉大抗爭中,每一個不屈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