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史與情感詩學 ——透視網絡文藝評論新路徑
以互聯網為主要創作傳播載體、表現現代思想情感體驗的網絡文藝正發生深刻變革。網絡文學的“數據庫寫作”、短視頻創作主體的下沉、短劇的“流量井噴”……面對紛繁復雜的網絡文藝現狀,再用傳統文藝批評范式去看待和評價,顯得削足適履,新的觀察視角和批評路徑有待挖掘。生活史和情感研究兩個視角,或可為當代數字文藝批評場域提供新的闡釋路徑。
日常敘事與“文藝生活”
早期的網絡文藝作品以天馬行空的幻想、遠離日常的奇異景觀為突出特點,這也構成了批評家和大眾的刻板印象。但作為典型的大眾文藝,其虛構想象是以當下現實為基礎,非專業化的創作者、語言的俗化和二次元化等元素都決定了這種想象成為當下普通人生命流動的自然反應。正因如此,“日常”這一常被忽略的研究視域,可能蘊藏著網絡文藝豐富的文化價值。
相較于傳統宏觀歷史研究,日常生活史研究顯得瑣碎繁蕪,但無數個體的具體生活方式、文化選擇等行為匯集成特定時代人類總體圖樣,還原歷史研究的血肉。生活史研究包括網絡文藝作品內部的日常敘事和網絡文藝創作、接受的文藝生活研究兩部分。網絡文藝的日常敘事呈現、保存、建構當下的生活現實;創作者的生活、讀者的美學接受生活共同構建網絡文藝創作傳播新生態。
網絡文藝的日常敘事兼具紀實性和藝術性,是對傳統敘事模式的突破和創新,拓寬了現實主義的表現疆域,并有望生成新的數字審美體驗。綜藝節目《種地吧》真實呈現鄉間勞動生活,記錄現代化機械農業發展,同時采用“長視頻+短視頻+沉浸式直播+直播帶貨”的新思路,打造了全新的互聯網互動綜藝形式,收獲了大量年輕觀眾;“種田文”“網絡鄉土小說”不僅涉及農業生產,還生動呈現傳統服裝飾品、民風民俗和器物打造過程;懷舊時代微短劇中的場景、美食、方言等成為特定時代的文化指認,喚醒并重塑人們的集體記憶。除此之外,網絡文藝中的日常敘事還是數字民族志的文學樣本:短視頻的觸角伸向生活中的各種微小角落,日常敘事含量最高的短視頻細致描摹、完整保存了社會的橫截面;網絡讓普通人也擁有了創作和表達的渠道,無論是“全職媽媽”還是外賣小哥,都唱出了獨屬于自己的響亮歌聲。
除了網絡文本內部的日常生活,創作者和讀者的文藝創作、接受生活同樣不可忽視。溫儒敏于2009年提出“文學生活”概念,“引入‘文學生活’的視野,文學研究的天地就會陡然開闊”,但傳統紙媒時代,文學藝術作品的創作流通過程較為固化,“文學生活”的研究難度較大,而互聯網時代打破了文藝創作流通的傳統固態傳播機制,創作者、媒體與讀者觀眾共處同一時空,“文藝生活”研究更加可行。從受眾的文藝接受來看,即時的反饋與互動提高了普通讀者與觀眾在文藝創作傳播中的話語權,這些率直自由的“微評”匯集成去中心化的網絡文藝評論新場域,統而觀之即可發現普遍的時代審美趣味;除了反饋評價,大眾在接受網絡文藝作品后會有選擇地進行模仿和再創作,在反向影響文藝創作的同時,也在不斷建構自己的文藝創作生活。考察互聯網時代受眾的“文藝生活”,不僅能更準確把握當下文藝的社會影響與審美傳播,同時也可管窺社會大眾精神文化風貌。
曾經因為模式化、類型創作的刻板印象,網絡時代的文藝創作者研究成為無關緊要的事情,然而對網絡文藝創作的“文藝生活”的忽視,有可能遮蔽網絡文藝與傳統文藝資源、經典作品之間的精神關聯。網絡作家貓膩自稱受魯迅、金庸、路遙影響最大,曾多次表達對《平凡的世界》的喜愛,順著這一線索可探尋網絡小說與經典作家作品、傳統文化資源等之間千絲萬縷的關聯,推動網絡文藝經典化進程。
普通人情感的連接與共振
2019年起,微短劇異軍突起,一邊是包括評論家和大眾在內的對作品美學層面的群體性質疑,一邊是前所未有的井噴式高觀看量、點擊率。這種“邊批評邊上癮”的接受模式其實廣泛存在于各類網絡作品的傳播中,網絡文藝在傳統評價體系中的“低評價”與大眾傳播中的“高影響”形成巨大裂隙,這一悖論提醒我們,網絡文藝真正的價值也許在于與民間情感的連接與共振。
英國文藝批評家雷蒙·威廉斯曾提出“情感結構”概念,用以指涉特定時代特定社會個體的普遍感受和情感構成,這種情感結構廣泛滲透在文藝作品中,構成破譯特定時期文化形態的關鍵線索。現如今影響甚廣的網絡文藝同樣潛藏著我們這個時代的“怕和愛”。玄幻修仙類網絡小說中的“小人物逆襲”模式恰契合了“努力才有回報”的傳統世俗愿望,同時也想象性地慰藉了青少年的成長焦慮;“種田文”、鄉土短視頻等作品中的田園生活不僅緩解了人們在快節奏社會積存的焦慮不安,還喚醒了深藏在我們文化基因中的隱逸文化心理,與大眾的互動中進行情感再生產,建構文化記憶共同體;微短劇的“短”和“快”與網生代年輕人簡單直接的群體性格契合,也生成了他們對快意恩仇、熱烈直接的情感交往模式的追求。網絡文藝作品在以“爽感”作為敘事手法的基礎上,實現了對現實情感的鏡像反映,故此,網絡文藝作品的情感敘事是現實社會情感結構的“幻想”層。
正因情感在網絡文藝作品中如此重要,當下的網絡文藝創作與傳播已然成為情感的生產與消費過程。受眾在網絡文藝作品中更期待獲得的是類似“爽”“甜”等簡單直接的快感情緒。年輕的文藝消費者對人物的情感純度、作品的情感濃度要求苛刻,但一旦獲得情感滿足,對作品的情節設置、形象塑造、創作技巧等包容度極高。所以,一些作品雖然制作簡單、情節夸張,但因其對接普通人的情感心理,仍收獲大量觀眾的喜愛。
面對不斷增長的受眾情感消費需求,網絡文藝創作端逐漸引入“算法+情感”的創作模式,利用大數據技術收集用戶畫像、分析用戶情感偏好,再有針對性地進行文藝創作。這種創作模式更加精準地迎合受眾興趣關注點,并幫助創作者有效應對平臺“流量為上”的推薦機制,然而其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不容忽視。算法導致創作趨同,內容套路化嚴重;創作者過度依賴算法,自我表達欲逐漸消失,網絡時代的原創性將進一步降低。更值得擔憂的是,當情感作為商品不斷復制的時候,我們將面臨“情感通貨膨脹”,身處在淺層次劣質情感的包圍中,我們的深度情感如何生發、何處生長?
關注網絡文藝的生活史和情感詩學視角,可發現、透視并引導網絡文藝創作的“煙火氣”和“人情味”,勘破文藝作品與社會文化精神之間的連接密碼,探尋網絡文藝經典化的新路徑。對于評論者而言,拓寬數字技術視野固然重要,人文底色才是文藝評論的根基,唯有將人文溫度注入數據洪流,方能使文藝評論真正成為“一面鏡子”“一劑良藥”。
(作者:趙潔,系聊城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