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種子與大樹
一
這天深夜,你趕到湖南懷化時,以為這座邊城早已安靜下來,卻意外發現不少街衢依然處于沸騰狀態,路面車水馬龍,路邊的燒烤店、粉館和面館皆燈火通明,人影憧憧。“真是一座不甘寂寞的邊城啊。”你坐不住了,當即就想大喊一聲“停車”,讓出租車司機把你放到馬路邊,然后尋一家粉館,來一碗鴨肉米粉或肥腸米粉,一解離湘十余載的心頭之饞。但你忍住了,因為明天一大早得趕車去通道縣,還是趕緊休息為妙。到了酒店已是凌晨,你本已洗漱完畢準備上床就寢,可始終惦記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粉。如果不去吃它一碗、過一下嘴癮,想必半宿難眠,于是,噌噌噌跑下樓去。奈何人生地不熟,先前所見的街衢不知藏在何處。酒店前方的馬路邊倒是擺著一溜夜市攤,人聲嘈雜、煙氣騰騰,彌漫著厚厚的孜然味和柳州螺螄粉的味道,但那不是你的菜。
夜空不合時宜地飄起零星雨點,你沒帶雨傘,正猶豫著要不要回酒店時,竟瞅見一家粉館的店招在不遠處的巷子口閃爍。你抱著“且去看看”的想法奔了過去。偌大的店里冷冷清清,只有神情慵懶的老板娘坐在燈下擇菜,你勉強點了一碗肥腸米粉。待端上來,色香味都跟預感的一樣,差點意思,你吃了一半就打道回府了。可你知道,山好水好的懷化,一定有上好的米粉可吃,就跟此地有令人回味無窮的芷江鴨一樣。而且你相信,那些粉館就藏在你之前路過的鬧市區或無名無姓的巷子里。
你回到酒店已是凌晨1點30分,躺下,聽著雨聲,毫無睡意。忽然想起還在出租車上的時候,你在懷化街頭瞥見的一條宣傳語:“一粒種子,改變世界。”這條頗具文學色彩的宣傳語,被印在馬路邊的巨幅公益廣告牌上,十分醒目。匆匆一瞥便記住了。只是那時,你不曾把這粒種子與你念念不忘的米粉聯系起來,也不曾把它與這塊正被夜色籠罩的土地聯系起來,更不曾把它與一位享譽世界的科學家聯系起來。直到第二天下午,你去了一趟安江農校紀念園,才明白懷化街頭為什么會出現那樣一條宣傳語,也才明白“一粒種子”的力量和分量。原來,這山高水遠的懷化,就是袁隆平院士發現和培育出雜交水稻的地方。
二
說來真是慚愧,客居湖南六載,并有幸與袁隆平院士同居一城,可你僅知道他是“雜交水稻之父”、以前在湖南省農業科學院工作,卻不知道他是在哪兒培育出雜交水稻的,也不知道他培育雜交水稻的過程。11年前,他榮獲“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特等獎”時,尚在湖南工作的你,肯定是看過相關報道的,因為一城人都在傳告這件喜事;6年前,他獲頒“共和國勛章”時,雖然你已經離開湖南,但和同事一道守在電視機前觀看了隆重的頒授儀式;4年前,他在長沙與世長辭,你也關注過相關新聞。只是,你從來沒有想過去深入了解他傾其畢生心血所從事的研究工作,也就無從知道他和這塊土地的關系了。
綠樹成蔭的安江農校紀念園,坐落在懷化安江鎮沅水之畔,是原湖南省安江農業學校的校址所在地,也是如今懷化職業技術學院安江校區所在地。你查詢導航軟件后得知,安江鎮距離懷化市區50公里,車程1小時;距離省府長沙將近400公里,車程4個多小時;距離首都北京1700多公里,車程超過18個小時。這個藏在雪峰山褶皺間的鎮子,是真正的邊城。正因為如此,那個下午,當你在紀念園里跟隨袁隆平院士的足跡行走時,一個疑問始終伴隨著你:雜交水稻的發源地,為什么是安江而不是一望無際的洞庭湖平原,也不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其他大面積種植水稻的地方?另外一個問題也隨之而來:研究出雜交水稻的為什么是袁隆平而不是其他人?
沿著紀念園的中軸線,從雜交水稻發源地紀念碑到袁隆平舊居一路參觀下來,你對袁隆平的生平和他所從事的工作,終于有了粗淺的了解。而當你邁出安江農校紀念園北門,來到浩浩蕩蕩的沅水邊,望著一去不復返的流水發思古之幽情時,你似乎找到了答案,也似乎看到了青年時代的袁隆平。你相信,袁隆平在此工作期間,也會來到江邊散步。只是時隔大半個世紀,你已難以想象23歲的袁隆平拎著行李來此報到時的情形,更無從知道他當時真實的心境。盡管安江歷史悠久,在當時不僅是黔陽縣人民政府駐地,還是黔陽地委行署駐地,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與漢口、重慶和南京等這幾個袁隆平度過青少年時代的大城市相比;盡管安江農校也不是剛剛成立,而是有了十多年的辦學歷史,但畢竟只是一所中專。面對這份湖南省農林廳二次分配的工作,袁隆平的心里多少有一點失落的吧?要知道,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大學生實屬鳳毛麟角。
——這當然純屬你的一己之揣測,盡管你是站在普遍人性的角度思考問題,但在袁隆平院士這里,這一己之揣測還真可能是杞人憂天,因為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袁隆平他們這一代學人,都是懷抱報國之志的。何況當年選擇報考農學專業完全是他自己的選擇,而作為農學專業的畢業生,其用武之地便在農業系統,在試驗田、在更廣闊的大地上。
毋庸置疑的是,袁隆平對這塊萍水相逢的土地“愛得深沉”。他不僅選擇在安江結婚生子、安居樂業,還效仿他父親給他們兄弟取名字的方法,把“安”“江”“陽”3個字分別嵌入3個兒子的名字。據說,早在1971年,他就已調入湖南省農業科學院,但直到1990年,他才離開安江農校,舉家遷往長沙。這一年,他已60歲。可以說,他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都是在這塊土地上度過的。如果他在這里收獲的全是成功和喜悅倒可以理解,可事實并非如此。他在研究雜交水稻的過程中遭遇無數次失敗和挫折時,也不曾放棄夢想,不曾選擇離開這塊土地。
當然,這塊被譽為“最神秘的物種變異天堂”的土地,也沒有辜負袁隆平。在距離安江農校1.5公里的雜交水稻發源地博物館里,你讀到了一個在雜交水稻研究史上繞不過去的故事:1961年7月的一個下午,31歲的袁隆平在課間來到試驗田觀察,竟不期然與一株“穗子大,籽粒飽滿,十多個有8寸長的稻穗向下垂著,像瀑布一樣”的稻子相遇。第二年春天,袁隆平滿含期待地把來自這株稻子的種子全部播到地里,結果卻大失所望。但復盤整件事,讓他意識到,他遇見的那株稻子,不是尋常稻子,而是一株天然的雜交水稻。比這更為重要的是,他經過這次實驗,得出了水稻這種自花授粉作物具有強大的雜種優勢的結論,從而堅定地走上了研究雜交水稻之路。好巧不巧,3年之后的7月,袁隆平又在安江農校附近的稻田找到了一株天然的雄性不育株水稻,“為攻克雜交水稻育種難題跨出了關鍵性的第一步”。那么問題來了,如果當初袁隆平被分配到其他地方,或者袁隆平沒有那樣的科研熱情,也不具有那樣一雙火眼金睛,還會有這樣的相遇嗎?
1973年,經過3000多個日夜的攻堅克難,袁隆平在安江農校成功培育出世界上第一株秈型雜交水稻,安江因此成為雜交水稻的發源地。深有意味的是,44年之后的2017年,考古學家在與安江農校紀念園一江之隔的高廟文化遺址的地層中,發現了一顆距今7400年的碳化稻谷粒。這粒種子重見天日,意義重大。它不僅讓我們對史前生活展開無盡的想象,而且一下子拉近了我們與先民的距離:原來,我們都是吃著稻米長大的呀。這一年,袁隆平已87歲高齡,可他還在廣西桂林、云南紅河等地考察雜交水稻種植基地,還在湖南省農科院主辦的英文期刊上發表了論文《高緯度地區超級雜交稻超優1000的表現及栽培技術》。不知他得知這一消息時是何感受有何感想?你不禁想到他年輕時候做過的那個禾下乘涼夢。許多事情,真的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嗎?
三
離開安江已有不少日子了,可你時常會想起安江農校紀念園里的那些樹。那可真是一些名副其實的參天大樹啊,樟樹、楓香、欒樹、枳椇、柏木,一棵挨著一棵,生長在紀念園長長的中軸線上和房前屋后,樹齡多在120年以上,樹齡最長者已度過了255年歲月。你記得很清楚,那是一棵金縷梅科的楓香。你喜歡這些枝繁葉茂、賞心悅目的大樹。即便是酷暑之日,從樹下走過也是涼風習習。你知道,這些比安江農校校齡要年長得多的大樹,都是歷史的見證者。它們見證了一段漫長的歷史,見證了一所農業學校從無到有到蛻變的過程,見證了袁隆平院士在此度過的10000多個日日夜夜,見證了他從一個青年教師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的過程,當然,也見證了“一粒種子,改變世界”的故事。
“一粒種子,改變世界。”這句話像稻谷一樣樸素,卻蘊藏著巨大的力量。如今,這句話不僅鐫刻在袁隆平院士的墓碑上,也鐫刻在每一個聽聞過袁隆平院士故事的人的心里,還鐫刻在袁隆平院士生活過的這顆藍色星球上。
一粒種子,寄托著人類的鄉愁和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