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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火花》2025年第7期|李達偉:繼續(xù)修改
    來源:《火花》2025年第8期 | 李達偉  2025年09月01日08:28

    李達偉,1986年生,現(xiàn)居大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逾兩百萬字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長江文藝》《天涯》《芙蓉》《山花》等報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記憶宮殿》《蒼山》《博物館》等。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湄公河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白馬湖散文獎、云南文化精品工程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等。

    在蒼山中行走,就有可能會遇見詩人、評論家和翻譯家,如果他們在大理,也很有可能會遇見他們。他們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蒼山中,我希望能遇見他們。他們對于蒼山的那種情感讓人動容。防火期變得無比漫長,這讓他們隨時進入蒼山的想法受阻。他們能隨時意識到蒼山的存在。我們很多人卻不是這樣,我們在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之上,很多時候忘記了蒼山的存在。

    我們是在蒼山西面的一個村落里偶遇了詩人。在這之前,我曾想象過與詩人的再次見面,我只想到了是在蒼山下詩人的工作室,竟不曾想過在大理的任何一個具體的地方。我對那個村落很熟悉,一個在云中的村莊,一個會有一些昆蟲出現(xiàn)在床上的村莊,還有一些鳥會用鳴叫把晨霧撥開的村莊。每到夏天的早晨,世界都是濕漉漉的。詩人說自己是為了那些古老的核桃樹出現(xiàn)在那里。那日,核桃早已從樹上掉落,一些人撿起了掉落在地的核桃,還有一些人拿著長長的竹竿打核桃,核桃樹上只有不多的被遺漏的核桃。它們掛在核桃樹上,被曬干,風很難把它們吹落下來。我們一群人,就在那些核桃樹下走著,聊著核桃樹同樣有著頑強的生命力。一些植物會以植物本身來矯正我們對于生命的看法,核桃樹是這樣,梅樹同樣也如此。在這之前,我們很少見到古老的核桃樹,在蒼山中我們看到了許多;在這之前,我們很少見到古老的梅樹,在博南山中我們也見到了唐梅、宋梅和元梅。它們都以依然蓬勃旺盛的姿態(tài)生長著,我們也看到了它們死去的部分,那樣的生死共存,總是讓人吃驚和感嘆。

    詩人說自己本來是為了看一場在古老核桃樹下舉行的一場祭祀儀式,只是時間并不湊巧,祭祀儀式并不是每天都在舉行。只有特殊的日子,祭師才會穿上特殊的服飾,出現(xiàn)在那棵最古老的核桃樹下,用古老的語言與樹神交流。我們中的一些人被那些古老的舞蹈深深打動,那是有著強烈宗教色彩的舞蹈,只是很多時候,那些宗教色彩只與世界本身有關,而與我們這些陌生的人無關。舞蹈與我們有了強烈的聯(lián)系,我們被那些舞蹈深深吸引,它們成為記憶的一部分。那種神秘的儀式,對詩人而言,太有吸引力了。我們還可能在蒼山的別處遇見詩人。詩人對蒼山中的一些文化現(xiàn)象的熱愛與沉迷,與我很像,我們成了類似的人。我曾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在蒼山中到處行走,就是為了捕捉那些獨特而神秘的文化現(xiàn)象。我知道自己依然需要不斷進入蒼山中,才有可能真正認識而不是誤解了那些文化現(xiàn)象。詩人則不同,他迷戀的反而是認識世界的模糊性。

    詩人說自己為何要出現(xiàn)在不同的世界,有時是因為閱讀在不斷刺激著自己。當在一些經(jīng)典中讀到了巴黎是許多藝術家向往之地時,他總覺得自己終究有一天會去那里生活一段時間,他也要去尋找那些藝術家的身影。當詩人在給我講述他的大半生時,我被他的講述強烈吸引。我有了要把他講述的那些如實記錄下來的沖動,我是開始記錄了,只是記錄的方式太過碎片化。我忘記了在詩人講述時,應該拿一支錄音筆,然后把對話如實轉述。

    詩人在經(jīng)商浪潮的沖擊下,離開了教師崗位,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在喧鬧的大街上策劃一些文案,滿腦子只是想著如何賺錢。直到某一天,詩人對此感到疲乏厭倦,巴黎的那些過往的藝術家,他們的偉大靈魂日夜折磨著他。他感覺到了來自一個陌生世界一些陌生靈魂的召喚。這里的陌生,只是相對意義上而言。他無比熟悉那個世界的某個時間段,也無比熟悉那些靈魂,他在不同的世界與角落,與那些靈魂完成了各種交談。當他說到自己把一些東西打碎之后,某一天又猛然意識到某些東西對自己的呼喚時,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很喜歡的作家。他們的經(jīng)歷很相似,那個作家同樣開了一個廣告公司,也停止了寫作,停了很長時間。某一天,他在大街上猛然聽到了朱哲琴的歌曲時,一些神秘清澈空靈的東西突然把他喚醒,他覺得自己需要重新開始寫作。這樣的經(jīng)歷和喚醒,在他們那個年代很普遍。而好像在當下,這樣的喚醒又變得格外稀缺。

    評論家?guī)е胰タ此囊粋€寫詩的朋友,是一個女詩人。女詩人出生在昆侖山下,而評論家是很小的時候,跟著父母來到了昆侖山下。他們的童年中,兩人并無任何交集。評論家從昆侖山下離開,成為一個著名的詩學評論家,她成為一個著名詩人后,他們才真正成為朋友。我們能肯定的是,如果沒有詩歌,他們很難會再相遇,很可能就不會有現(xiàn)在發(fā)生在蒼山下的相見。評論家對女詩人寫的詩歌稱贊不已。評論家說自己在一個詩歌選本中隨意翻看著,印象中那是七八個人的一個詩歌選集,每個詩人有好幾首詩。他翻著翻著感覺那幾首不錯,便翻到了前面看看寫作者,沒想到就是那個友人寫的。評論家強調自己并不是因為是友人寫的,才會去看,才會說一些恭維的好話。他的友人激動不已,激動之余,也說起了評論家的詩歌。在她看來,評論家同樣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詩人,他們之間沒有那種違心的恭維。這同樣發(fā)生在了蒼山下詩人的那個工作室。與詩人不同,女詩人偶爾才會出現(xiàn)在蒼山下,而詩人已經(jīng)在蒼山下生活了十多年。評論家、詩人和女詩人,他們之間還有一些東西很相似,從他們的詩歌里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對于精神與靈魂的深刻洞悉,他們的詩歌直擊內心的痛處。

    與那個女詩人同行的還有兩個藝術家,這兩個人從事的是建筑設計,他們要在蒼山下尋找一個適合藝術生長的地方住下來。女詩人說自己還未退休,只能在有空的時候才會再次來到蒼山下,與別的那些詩人對話。女詩人要在古城的哪里跟一些人分享詩歌?她把具體的位置發(fā)給了我,只是那個具體的位置,我同樣無法在腦海里把它清晰地回憶出來。我確定了一下,那個具體的地方,我并未真正去過。已經(jīng)在蒼山下生活了近十年的我,對古城還是很陌生,一年來古城閑逛的次數(shù)不會超過兩次。每年三月街的時候偶爾會上來,其他一些朋友來時,會陪他們在古城逛一下。而這次因有事便遺憾錯過了聽她談論詩歌的機會。女詩人在大理逛了好幾天后就離開了,在這之后,我們很少聯(lián)系,我會在一些時日里讀讀她的詩歌,那是讓人欽佩的寫作。如果那次與她閑聊的時間更長一些的話,關于評論家在昆侖山下生活的經(jīng)歷可能早在那時就知道了。曾在昆侖山下生活過,昆侖山下,那是讓我無比向往的世界。想象一下:在昆侖山的連綿與陰影中,評論家把所有的身份卸下來,再次成為一個純粹的放牧駱駝的小孩。評論家不會主動談起自己的童年,在他的那些札記里只是隱隱約約有所提及。

    與女詩人一起來的兩個藝術家,在蒼山下的那些村落里到處行走。他們出現(xiàn)在了喜洲,出現(xiàn)在了周城,他們還出現(xiàn)在了一些民間藝人的工作室,被陌生的地域文化刺激著。他們表達出來的對于異域文化的那種著迷,會讓一些人感到多少有點虛夸了。當我們出現(xiàn)在別處,當我們被別的一些陌生的東西刺激時,我們意識到了那樣的表達才是最正常的。他們一直生活在大理,他們喜歡用黑白色調記錄著大理的一切,只是那個晚上匆匆見了一面后,和那對設計師夫婦就沒有再見面的機會,只是在朋友圈里見到他們的蹤影,能感覺到他們對于大理的熱愛。即便在當下的世界里,已經(jīng)沒有過往的那種真正隱藏于深山峽谷中而不為人知的陌生世界與文化,但真正與這些地域文化近距離接觸、甚而是親手觸摸它們所帶來的震顫,以及對于審美的喚醒是不一樣的。女詩人前段時間出現(xiàn)在了熱帶叢林,在那里她同樣與不多的人聊了聊詩歌,然后在其余時間里,都在那些熱帶叢林里漫游。漫游對于一個詩人太重要了,漫游對于很多人都太重要了。有個人開始了往內陸深處漫長地游走,有一只貓跟著他,還有一只烏鴉跟著他,還有一頭大象,還有一只孔雀。他們要過好幾條大河,他們要翻越好些連綿起伏的山脈。他們看到了一條河的誕生,一條河誕生于巖石的縫隙之中,誕生于一些堆積的沙石之下,還誕生于高山頂上的濕地里;也看到了一座山的生長,一座山上的植物在緩慢生長,一座山上的動物在緩慢生長。那個人說他要向大地上的那些生命致敬。他們可能會看到另一個詩人在漫游時遇見的鮮花寺。鮮花寺真存在嗎?當我們跟詩人表達著內心的疑問時,詩人肯定地說山里是有這樣一座寺廟。

    讓我們從蒼山下,從曠野中,重新回到那個工作室里。我們早已習慣了這樣在不同空間的切換。當真正出現(xiàn)在曠野中后,才知道返回室內的難度。同樣長時間坐于室內,也容易忘記室外的曠野。出現(xiàn)在曠野中,讓我們用細致入微的目光捕捉著曠野中的植物與其他生命。一只很小的蟲子,我們都不放過,一株陌生的植物,同樣不能放過。我們一群人圍坐在工作室里,翻譯家表現(xiàn)出了對于翻譯的那種熱愛,也對自己翻譯的一些作品感到自豪不已。翻譯家多次出現(xiàn)在了詩人的工作室,與我不同,我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很少。只有翻譯家過來,詩人才會毫無顧忌地談論一些話題,也會毫無顧忌地把兩人未見之時發(fā)生的一些事情相互分享。他們會談論死亡,會談論那些卑微之人在底層生活的不易,也會批判一些人毫無底線地生活與媚俗。我也想跟他們說說自己生活的不易與精神的困惑。但與他們談論的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人們相比,我的生活又相對容易了很多。

    翻譯家每次從北京回到大理,就一定會出現(xiàn)在詩人的工作室,在工作室里談論著一些或是嚴肅或是輕松的話題,既談論一些現(xiàn)實,也會多次回到記憶之中。有一段時間,翻譯家也住在大理,還有自己的房子。兩年前,翻譯家決定把房子賣了,離開了大理。在工作室里,翻譯家在談到自己離開大理的緣由時,一再強調是因為工作的原因。翻譯家說,在蒼山下的生活是最值得自己懷念的,也是讓自己倍感愜意和輕松的。與詩人一樣,我對于翻譯家的認識,更多還是因為他的詩歌和翻譯的作品,他的人生對于我來講,同樣是一片空白。我們與很多人之間的交往便是這樣,我們可能永遠只是知道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無論是翻譯家還是詩人,都已經(jīng)到了會對記憶無法輕易避開的年齡。大家重新讓自己成為一個少年,一個青年,對記憶中的過往保持著強烈的熱情。詩人大半生所展現(xiàn)出來的命運感,是我最感興趣的。其實不只是詩人,他們幾個人的人生與命運,都很強烈。有一天,我跟評論家說起他們幾個,他只是感嘆他們幾個的大半生都經(jīng)歷了很多東西,生活的時間越長,命運感就更可能豐富和強烈。評論家一再強調,那種強烈而悲情的命運,并未讓詩人成為一個仇恨世界和人類的人。評論家曾思考過“晚年風格”,可能是成熟的、回溯的、記憶的、審視的風格。翻譯家與詩人之間的友誼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多年,翻譯家曾多次動情地說起他們之間的關系就像是親兄弟一樣。我羨慕他們之間的那種友誼。那是已經(jīng)經(jīng)受住了時間考驗的友情。詩人曾去往翻譯家的老家,去看望翻譯家的母親,詩人說自己是去看望自己的母親。 

    翻譯家自豪地說起了自己翻譯的那首長詩。詩人說那應該是自己翻譯得最好的作品。他們談論起了那個著名詩人的一些詩集。詩人戴起眼鏡開始在書架上找著詩集。我以為拿下來的將是我曾熟悉、或至少有點印象的詩集,但拿下來的是很薄的一本,并不是翻譯過來的詩集,是法文版。陌生的文字,陌生的設計,陌生的薄。我看到了一些作家對于厚的追求。有個地方詩人,自印了一本厚厚的詩集,一些人調侃他,那部詩集可以當枕頭了。他回答大家,真是這樣的話,豈不是很好,那就是枕邊書,他的理想就是寫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枕邊書。我們把那當成了笑談。不知道那個人在面對著眼前這本薄薄的詩集時,內心會有怎樣的感受。一本薄薄的書,卻是很重要的書,可以被人在工作室里充滿敬意地從書架上拿下來,輕輕摩挲著,談論著書中觸及的嚴肅主題,甚至就像眼前的他們一樣,觸及的是詩集作者讓人感佩的一生。

    當然大家都意識到厚與薄只是一個悖論而已。我翻開了厚厚的幾本書,翻開了克瑙斯高六卷本的《我的奮斗》,自傳性色彩很強的作品。我喜歡這本書,第六卷以“思考”為主題的終篇長達一千三百多頁。一開始我覺得這就是普魯斯特式的寫作,他也在書中多次提到了普魯斯特,看完才意識到與普魯斯特不同,他們的相似之處都是面對著記憶這個主題。翻譯家用手輕輕地摩挲著那本詩集,他說法國的那些詩集基本很薄,又很雅致,他還說到了很多法國詩人的優(yōu)雅。那是屬于一個群體的優(yōu)雅,即便有些優(yōu)雅在一些人看來是病態(tài)的。與他們的優(yōu)雅不同,翻譯家感嘆自己遇見了太多粗暴的人。那本詩集,從書名開始,他說就很難譯。書名的大意就是“不斷修改,或者繼續(xù)修改”,坐于一旁話不是很多的評論家說反正不能翻譯成成語。詩句的不斷修改過程,人生的不斷修改過程,我也無意間已經(jīng)替他們完成了一部分人生與命運的修改。詩人曾在法國、西班牙、阿根廷等地工作生活過。如果詩人把在法國生活過的經(jīng)歷寫出來的話,里面一定有著各種各樣的詩人出現(xiàn)。他們在生活中將成為摯友,他們還將聚集在一起朗誦剛剛寫下的詩歌,還將談論很多嚴肅的話題。只是詩人把其中一些生活放在了暗處,不輕易跟我們說起那些過往。

    評論家,還是一個思想家,我看過他很多札記式的文字,是對現(xiàn)實、對人生與命運的思考。當他沉默之時,我總覺得又將是他思考之時。在詩人的工作室里,話最少的就是評論家。當離開工作室,當回家的路上,他開始把自己閱讀和寫作的經(jīng)驗講給我聽。他提到了好些人的名字,他說自己受到了三個人的影響,看世界和感知的方式近乎被修正推翻和重建。他提到了龐蒂,我想起了龐蒂的《世界的散文》,他的文字晦澀難懂;他好像還提到了《冷記憶》的作者鮑德里亞,我無法確定,我在《冷記憶》中看到了評論家的影子,《冷記憶》是碎片化的文字,也晦澀難懂;他說到了哈維爾,哈維爾的哲學和思想,對他影響也很大。在閱讀中遇到的一些人,雖然他們離我們生活的世界很遠,卻會用他們的文字啟示我們如何認識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評論家說通過麥克勞德,他認識到了自己生活世界的形象,他認識了蒼山下的氣候,也認識到了空氣中的植物氣息與風的密度。這些在還未遇到麥克勞德時,成了一個大難題。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自己已經(jīng)身處其中了好多年的世界。當評論家這樣一說后,我也深有體會。另外一個詩人給我們說起,那是在云南臨滄的一座茶山上,有著很多的古茶樹,有人(一個看著卑微的人,身材矮小瘦弱,在寨子里沒有任何威信,出現(xiàn)在茶山上。目光被露水與云霧清洗,身子被大雪山托起。他開始變得不一樣了,他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了)在給那些茶山和古茶樹命名,以自己的方式。詩人也開始給那些古茶樹命名,也是以自己的方式,段成式的古茶樹,蒲松齡的古茶樹,王維的,蘇軾的,等等。我對另外那個詩人講述的一切都是存疑的,但那些講述又無比吸引人。他還給我們講述著其它發(fā)生在熱帶叢林里的很多故事,他還講那些故事源于一些古籍。當我翻開其中一些古籍想找尋那些故事時,故事遁于無形。他借著酒意說可能是自己記錯了,應該是在其它哪本古籍里,還有他說起的一些古籍,我苦苦尋而不得之后才猛然醒悟,他還虛構了一些古籍。

    評論家還跟我說,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普遍遺忘的世界,與此同時又是一個博物館化的世界。我跟他提起自己去了很多個很小的博物館。我記錄的是自己出現(xiàn)在那些空間時,內心的感受。我不曾把現(xiàn)實的特點與博物館聯(lián)系在一起。當評論家那么一說之后,我點了點頭,似有所悟。

    當離開工作室,我竟莫名想到了《卡夫卡談話錄》。我們在詩人的工作室進行著的那些對話,是否有著類似的意味,我對大家談論的那些話題的記錄,二者之間是否有著相似的東西。當我更多時候陷入沉默成為聆聽者的過程中,我感覺自己和文學青年雅諾施很相似。我成了文學青年,有著對文學的狂熱,也有著在他們面前不自覺的謙卑。在很多話題面前,我意識到了自己的淺薄。那我可以嘗試著記錄。我們在工作室談話的主題,同樣是文學、閱讀、寫作和記憶等話題。我是否也應該做這樣一些記錄。我曾做過類似的記錄,我記錄下了好些對話。閱讀與思考的話題,在工作室中,一直沒能停下來。與評論家之間進行著關于閱讀的話題更多。在未見到評論家時,我就已經(jīng)在他的那些書籍中,知道了他是一個博學有著自己閱讀體系、也是對于現(xiàn)實有著自己思考的人。評論家才真正是我心目中的那種知識分子。我們都知道,這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在消亡的時代。

    一幅畫(是畫,可能已經(jīng)畫完,還可能未畫完。當我們對畫的認識處于一知半解之時,我們真無法肯定畫的完成是以什么為標準。我們希望那是一幅永遠在改、永遠無法完成的畫。詩人說自己的好些畫作,要經(jīng)過很長的修改過程。他隨手朝畫架那里指著,其中有好幾幅畫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多年的修改過程。我們看到了堆積在地上的顏料,修改畫作時刮擦在地的。我還曾在雪山下見過類似修改的過程,那是油畫的修改過程。我竟會無端想到人的修改過程,人生的修改過程,只是二者之間沒有任何可比性。我聯(lián)想到了他們談論那本薄薄的詩集該如何翻譯的書名,不斷修改,抑或繼續(xù)修改?詩人的身份是畫家時,我似乎多少還是看到了他的不自信。那是被我揣測的不自信,在工作室里,有著太多還未完成的畫。我每一次來到工作室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把目光放在那些未完成的畫上,它們依然未完成):一個空空的頭顱,頭部的白,連頭發(fā)都是白的。要仔細分辨,才有可能發(fā)現(xiàn)那些覆蓋在白色頭顱上的稀疏頭發(fā),那是染過的頭發(fā),也可能是頭發(fā)真的白了。只是與我們平日見到的那些滿頭白發(fā)之人給人的慈祥與平靜不同,如果穿著都是白色的話,畫面給人的感覺就將是瘆人的慌亂與驚悚。我一開始的感覺就是這樣??湛盏念^顱里面裝入了很多東西,白色在那時也是透明的,我們透過白色看到了頭顱里的那些東西。一些樹在生長,一些河在流淌,還有城市建筑。一些城市建筑在生長,一些建筑在轟然倒塌。我們可以從那些被放入頭顱的物品里,想到與靈魂有關的東西,談到靈魂會顯得突兀嗎?一個白色的靈魂,一個被白噪音影響著的靈魂,那必將是一個痛苦的靈魂。還是一個綠色的靈魂,我們都相信血液都將是綠色的,河流的聲息撫慰著靈魂,我們將看到一個安靜的靈魂。那些建筑,我們看到了不是居住的建筑,也不是學校,也不是古典的博物館。是工廠,應該是工廠,工廠里會排放出一些廢氣,廢氣升騰,煙霧繚繞,這些都沒有被畫出來。一個已經(jīng)關閉的工廠,沒有任何的人。植物再次靜默地生長。植物生長了嗎?我們無法看清那些植物是否在生長。它們雖然是紅色的,與頭顱的白不同,那些紅色說明長得有些繁茂。紅色之后的色調,就是黃色,樹葉開始凋落。會有隱喻的東西嗎?至少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隱喻。建筑與植物背后人物的靈魂,頭顱裝著的就是一個或是正常、或是病態(tài)的靈魂,至少從外觀看,那是一個正常的頭顱。頭顱里面裝著的物,也是我們在現(xiàn)實中常見的物。我們看到了畫面中暗含著的相互拒斥的力,工廠與樹,很明顯那并不是一棵長在工廠前的樹,那是一棵長在深山中的樹。透明的頭顱里面放置的物就是這樣簡單。名利與猥瑣之類的東西,我們沒有看到。我們同樣沒看到像約翰·伯格的某本繪本中那樣的頭顱,頭蓋骨被翻開,里面住著的另外一個頭顱從頭蓋骨里冒出來,冒出來的是頭顱中的另外一個頭顱。另外一個頭顱,或者是另外一些頭顱,讓那個男人腦海中的世界變得五色斑斕。我們猛然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是一個畫家,是藝術家自己制造了那樣一個五色斑斕的世界。在約翰·伯格繪本中的頭顱里,我們只是看到了世界的色彩。如果眼前的這個頭顱里面的物糾纏在一起的話,我們將會感受到的是一顆痛苦的頭顱。我們只是隱隱看到了一些糾纏的力,但并不清晰分明。如果是其他人看到這幅畫的話,就是一個頭顱里出現(xiàn)了工廠和一棵樹而已。他們將會責備我對于一幅簡單的畫面進行過度闡釋。一棵樹,數(shù)量在這里給了我至少一條路徑,可以通向畫的真正意義。這是一顆孤獨的頭顱,這樣的解釋似乎并不是在過度闡釋。如果那個不是工廠,就是城市,畢竟那些建筑也是城市中常見的很多建筑,我們可以把它闡釋成城市中生活著眾多孤獨的靈魂。

    這幅畫比較特別。這幅畫的作用,于詩人而言,不只是對現(xiàn)實的隱喻。對詩人有所了解后,發(fā)現(xiàn)這幅畫中的工廠,也有很強烈的現(xiàn)實指向。詩人小時離家不遠處就有一個工廠,不是重工業(yè)的廠子,沒有濃煙刺人鼻腔,是一個服裝廠。他看到了那些服裝從單一慢慢變得豐富起來,他目睹著一些人下崗后的艱難生活,也看到了一些人從最初的頹喪中慢慢掙脫出來,重燃生活的希望,只是那個過程要付出的努力超乎想象。那些過往,近乎幻景,只有工廠是真實存在的。我們在他的詩歌里經(jīng)常見到“工廠”,那時的“工廠”不只具有強烈的抒情意義。我們也將在他的畫作里看到工廠的影子,只是工廠不只是服裝廠,工廠的種類很多。工廠的上空開始濃煙滾滾,工廠墻體上有著年代感的文字剝落下來,偶爾一些墻體上只剩下那些記錄時代氣息的文字,文字背后是荒誕又讓人不安的過往。如果不是詩人跟我較為詳細地說起過往的那些工廠,我將以為工廠與詩人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氐窖矍暗漠?。我的思緒總會如脫韁野馬般,在不同的世界與角落馳騁,需要不斷提醒自己回過神。這是一幅我們在面對它時內心會一顫的作品。像草稿的作品,應該只是草稿。有些畫作在草稿時,就已經(jīng)完成。我無法肯定這幅畫是否已經(jīng)完成。如果是詩人畫的話,那就是已經(jīng)完成無疑,畢竟已經(jīng)裝框掛在了工作室。當我們看到這樣透明的頭顱時,我們就會想到自己的頭顱。自己頭顱里面裝著的又是一些什么東西,可能裝滿了齷齪的想法?;蛘呤且黄⒌纳?,早已從自己的腦海里被砍伐驅逐。隨著森林的消失,森林中生活著的豐富龐雜的生命也一一逃竄消失,剩下的只是一片荒漠?;哪械撵`魂,干渴的靈魂,還可以是其他的靈魂。這幅畫里面,我們看到的是現(xiàn)實進入了頭顱,是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文明對于頭顱的填充。同樣也可以說是某種意義上的驅逐,把頭顱里面的一些東西驅逐,頭顱里面的一些東西又在對抗著那種我們能感受到的驅逐的力。我們無法肯定這幅畫的隱喻就是對于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批判,畢竟我們都受益于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有時,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批判的勇氣和力量。詩人在一座又一座城市中生活時,是孤獨的。有時候的孤獨可能已經(jīng)被我夸大;有時候的孤獨,卻真是那般強烈和濃厚。詩人并沒有跟我直接提到孤獨,只是無意間說起了好幾次會情不自禁去往人多的地方(喧鬧之地,他的內心又是無比拒斥的,行為與內心之間的矛盾感很強烈)。那是馬爾克斯寫的孤獨,被一個作家轉述。一個年老的女人每天帶著狗往返于自己的墓地與家之間,當從很遠的墓地回到家的老人和狗都氣喘吁吁,狗蹲坐在陰涼的地方伸著舌頭散熱。即便二者都很累,女人卻沒有放棄每天都要帶著狗去往墓地。女人只是希望那條狗能記住自己的墓地,畢竟寡居的女人除了那條狗就再也沒有其他伴兒了。老人每次想到一個人被安葬在那里,周圍安葬的人自己都不熟悉時,她就很恐慌。當看到這幅畫時,我感覺轉瞬間就懂得了詩人最終會在蒼山下定居的原因了。在蒼山下,詩人可以隨時進入蒼山。進入蒼山,詩人擁有的就是自然,用自然來填充頭顱。也許某一天,我就會在詩人的工作室里見到這樣的畫:一個透明的頭顱里是一片繁密的森林,樹木的色調是綠色的。我們能感覺到的都是正在向上生長的力。我總覺得詩人會經(jīng)常一個人出現(xiàn)在蒼山中寫生,每個季節(jié),他都可以進入蒼山。如果那些來到蒼山下的朋友有時間的話,他就會約著他們進入蒼山,在蒼山的山谷中散步聊天。只是女詩人的步履匆匆,只是那兩個來到詩人工作室的建筑設計師還未真正與詩人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只有評論家和翻譯家,每次回到大理,他們幾個必然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詩人的工作室聚會,然后找時間進蒼山。在蒼山中,詩人會暫時忘記那些記憶中升騰著濃煙的工廠,也會暫時看不到城市。只有陡峭的山體,只有清澈的河流,只有安靜的小熊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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