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愛情的“窄門”
你要努力進窄門。
這句出自《圣經·馬太福音》的箴言,據載是耶穌講述的關于滅亡與生存的兩道門與兩條路。行走向滅亡之道的人多,因此那便是一道“寬門”,而能走入永生之門的人少,所以那便是“窄門”。在兩千年的時光里,這句話被無數尋求救贖的靈魂奉為圭臬。它指向一條艱難、孤寂卻通往永生的道路。這條路,要求信徒舍棄世俗的欲望,以純粹的信念去追尋那終極的神圣。
《窄門》同樣也是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創作的愛情小說,因此在純粹的宗教思考以外,“窄門”也成為了提及愛情時的經典象征。它似神秘而危險。它將宗教中關于“犧牲”與“德行”的追求,嫁接到了人類最復雜、最本能的情感之上,從而開啟了一場注定走向悲劇的、以愛為名的精神苦旅。
故事圍繞著一對戀人:熱羅姆與他的表姐阿莉莎,他們自幼青梅竹馬,擁有著共同的信仰、智識與品味,他們的愛戀,從一開始就奠基在一種純潔無瑕、充滿精神性的土壤之上。在熱羅姆眼中,阿莉莎是引領他走向“德行”的燈塔;在阿莉莎心中,與熱羅姆的結合,本該是上帝應許的塵世幸福。然而,正是這份看似完美的、兩小無猜的感情,卻又暴露了它的脆弱。
我們出于愛情而彼此期望對方得到比愛情更高的東西,從那時起,我們就來不及了。由于你,我的朋友,我的夢想上升到那么高的地方,以致任何人間的滿足都會使它跌落下來。我常常想我們在一起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一旦我們的愛情不再是美滿無缺時,我就再也忍受不了它……
這段話,是理解阿莉莎內心世界的鑰匙。它精準地描繪了一種致命的、屬于完美主義者的愛情心理。在阿莉莎心中,她與熱羅姆的愛,已經不再是普通男女的感情,而被她親手塑造成了一件懸于高空的藝術品。她既是這件藝術品最忠實的守護者,也成為了它最偏執的囚徒。
她恐懼的,是“人間的滿足”這種不可避免的“重力”,是完美無缺之后的瑕疵。而那句神圣的經文,則為她這種恐懼提供了最高尚的理由,將其從個人選擇,升華為了一種神圣的使命:
你還記得《圣經》上這段話嗎?它曾使我們不安,我們害怕沒有看懂:“他們未得到所應許的東西,因為上帝給我們預備了更美好的事。”
這句經文,成了阿莉莎全部行動的最高綱領。她將塵世的愛情與婚姻,定義為那個“應許的東西”,而她要追求的,是那個凌駕于其上的、“更美好的事”。這讓她獲得了一種崇高的、不容置喙的理由,去拒絕唾手可得的幸福。
這幾乎成為了一種堪稱危險的力量,一種以“圣潔”為名的力量,它允許阿莉莎將自己最深的恐懼——對現實的恐懼、對不完美的恐懼——最終理解為一種對上帝的虔誠。這種力量讓她心安理得地推開熱羅姆,因為每一次推拒,在她看來,都是在幫助彼此的靈魂向著那個“更美好的事”上升。她沒有意識到,當她把目光執著地望向天國時,她腳下的人間樂園,正在寸寸枯萎。這種力量,最終異化為一種溫柔的殘忍,一種以愛為名的、最徹底的傷害。她寫給熱羅姆的信,充滿了這種矛盾的情感:
相信我:當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就不能更多地思念你。我不愿意使你難過,可是,現在我不希望你來。要我說心里話嗎?我要是知道你今晚來……我會逃掉的。
啊,請求你,別要求我向你解釋這種……感情,我知道我一刻不停地思念你(這足以使你幸福)。而我這樣也感到很幸福。
這段話完美地詮釋了她的悖論:真實的熱羅姆的存在,會干擾她對那個“理想的熱羅姆”的思念。她的愛,在距離中才能保持純粹,在想象中才能抵達完美。現實的靠近,對她而言,是一種“污染”。于是,她選擇將愛人禁錮在思念之中,并把這種禁錮,當作是彼此的幸福。
阿莉莎幾乎是以殉道的姿態走向了她生命的終結。我們并不能得知那是否是她通向“更美好的事”的道路,這份感情也以破碎而告終。
在故事中,阿莉莎的妹妹選擇了“寬門”。朱莉埃特,那個同樣愛過熱羅姆,卻在被拒后迅速擁抱現實的女孩,成為了阿莉莎選擇的對照組。她結婚、生子,擁有了一個充滿人間煙火氣的、或許有瑕疵但卻充滿生命力的家庭。紀德借由朱莉埃特,向我們展示了那條被阿莉莎鄙夷和拋棄的道路——那是一條通往世俗幸福的寬闊之門,它接納人的欲望、軟弱和不完美,它通往的是“生活”本身。而阿莉莎,則決絕地走向了另一條路,一條通往“圣潔”,卻也通往“虛無”的道路。
阿莉莎的選擇,呈現出了一種復雜的樣態:她愛上的是“愛情”本身,而非具體的人。抑或說,她以具體的人開始愛起,但將這份具體的情感,一步步抽象化、概念化,最終變成了一個與現實中的熱羅姆無關的、純粹的精神圖騰。當熱羅姆遠在天邊時,她可以在想象中將他美化成完美的圣徒,他們的愛在書信往來中圣潔無瑕;可當熱羅姆回到她身邊,帶著一個真實男人的氣息、欲望和不完美時,她感到的卻是恐懼和疏離。那個真實的熱羅姆,會玷污她心中對于過往純潔無瑕的愛情,玷污她對于崇高愛情的構想。
所以,她在以一種極致的切斷換取一種永恒。她恐懼的是“愛的熵增”——任何熾熱的情感,在時間的沖刷下,都不可避免地會趨向復雜、無序和溫吞。她害怕這份初始完美的愛,會在日常的消磨中變得面目全非。她無法接受幸福最終會趨于平淡,激情會歸于溫和,神圣的戀人會變成需要面對生活瑣事的伴侶。于是,她選擇在愛情最巔峰的時刻,親手將它終結,以一種最決絕的方式,讓他們的愛永遠停留在了那個“未完成”的、充滿可能性的、最純粹的階段。她切斷了所有的未來,以此換取了一個永不褪色的過去。
阿莉莎追求的或許是宗教的信仰,也或許是一種偏執的對于愛的信仰。她感到了無法承擔后果的脆弱,她也不想放棄這份感情。表面上,她不斷地向上帝祈禱,將熱羅姆推向所謂的“德行”高處,似乎是在追求一種宗教上的圣潔。但她無法承擔的“后果”,就是愛情進入現實之后必然的不完美。她不想放棄的,也不是熱羅姆這個人,而是“愛著熱羅姆”這件能讓她感受到自身圣潔與偉大的事情。
在阿莉莎這場盛大而孤寂的“殉道”中,熱羅姆扮演了一個極其微妙且關鍵的角色。他是這場悲劇的親歷者、受害者,但同時,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同謀”。
熱羅姆是這個故事的敘述者,卻在這個故事中顯得無言而沉默。他的敘述冷靜、克制,充滿了對往昔的追憶,卻缺少了主動參與。他更像是一個事件的記錄員,而不是一個局勢的改變者。他忠實地記錄了阿莉莎如何一步步將他推開,記錄了自己如何一次次地困惑與服從,但他很少發出過自己的聲音,去質疑、去制止這場以“德行”為名的精神苦旅。他更像一個忠實的觀眾,看著心愛的人走向懸崖,卻只是站在原地,為她的“圣潔”而感嘆。
他對阿莉莎的愛毫無疑問是忠誠的,直到結尾,當阿莉莎提到他未來將和別人娶妻生子,他還在悲傷地回應:“你明明知道我只愛你”,然而他的一切選擇都由阿莉莎的選擇而被動做出:他在這段感情中也在一定程度上迷失了自我。這正是熱羅姆最致命的軟弱。他的忠誠,變成了一種被動的順從。阿莉莎將愛情定義為一場通往窄門的求索,熱羅姆從未想過要去改變規則,他只是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陪同貫徹的人。他缺乏一種強悍的、充滿生命力的激情,去擊碎阿莉莎病態的幻想。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他也沉醉于這種充滿高級趣味和悲劇美感的愛情模式中,享受著自己作為“忠誠受難者”的角色所帶來的道德優越感。他對阿莉莎的精神追求,有一種近乎崇拜的、軟弱的順從。
人是否可以逃離自己可選擇范圍內的悲劇?她聽上去追求的是更本質的愛,但她又違背了愛的本質。他們的愛成為了一場悖論。阿莉莎追求的,是一種抽離了肉身、日常和不完美的“本質”,但愛的本質恰恰在于接納一個完整的、立體的甚至有些粗糙的現實。她的愛,是一場盛大的單人祭祀,而非雙向奔赴的雙人舞。它引誘我們相信,最偉大的愛,是通過放棄愛本身來達成的。這既是這本書的核心悲劇,也是無數情感困境的寓言。
最終,他的性格完美地“配合”了阿莉莎的病態。阿莉莎需要一個愿意陪她玩這場“圣潔游戲”的對手,熱羅姆從未拒絕;阿莉莎需要一個足夠“高尚”,以至于讓她覺得世俗婚姻會“玷污”他的人,熱羅姆努力成為了這樣的人;阿莉莎需要一個足夠軟弱,不會強行將她從自我毀滅的幻想中拉出來的人,熱羅姆恰好做到了。他用《圣經》中的比喻為自己的選擇做了注解:
阿莉莎就像是福音書中那顆無價的珍珠,而我是賣掉一切以得到珍珠的人。
可以說,是阿莉莎親手建造了這座通往毀滅的窄門,而熱羅姆,這個忠誠的信徒,則是在一旁默默跟隨的人。他的終身未婚,是他作為“同謀”最終付出的代價,也是這場悲劇的尾聲。
“你希望很快忘記嗎?
我希望永遠不忘。”
然而,擱置阿莉莎與熱羅姆最終走向極端的悲劇,這本書也非常真實地道出了在所有感情之中都存在的困境:我們都渴望永恒,但生命與愛的本質卻是變化——越沒有距離越容易潰敗。這是一種現代人愈發能夠感同身受的恐懼。當浪漫愛的敘事不再被廣泛地接納,人們都害怕“感情”“關系”中的美好會被時間、被現實所磨損和玷污。于是,我們陷入了“刺猬的困境”。愛情的理想是“零距離”的融合,但現實卻是,靠近彼此會放大瑕疵、侵蝕邊界、產生無盡的摩擦。
阿莉莎和熱羅姆的悲劇,在于阿莉莎對“窄門”的詮釋:她以為那是一道需要獨自通過的、通往圣潔的門,為此不惜舍棄彼此的愛。但或許,真正的“窄門”,恰恰是需要兩個人攜手,才能勉強擠過的、通往真實生活的那道門。它需要放棄對完美的執念,接納彼此的尖刺,在日復一日的磨合中,尋找那個雖不完美但卻溫暖安全的距離。
七夕節,喜鵲搭起跨越天河的鵲橋,供牛郎與織女穿越困住彼此的“窄門”。如今想來,這一則中國的浪漫故事卻也不約而同地和《窄門》的故事有所呼應:當一年只能見一次面時,生活中的瑣碎便不會再被提及,而彼此在想象中都被美化成了最完美的模樣。距離,成全了愛情的神話。然而,這畢竟是神話。凡人無法生活在一年一見的神話里,我們必須面對日復一日的真實。
走過愛情的窄門,其真正的意義,不在于抵達某個沒有瑕疵的永恒天國,而是在布滿荊棘的現實之路上,學習面對并接納另一個不完美的、真實的靈魂,這或許是凡人的愛情中,最接近神性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