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寫作成為學科
隨著“中文創意寫作”正式列入“中國語言文學”二級學科,新世紀以來獲得充分發展的高校創意寫作專業更是駛入了快車道,一大批從高校出來的有創意寫作研習背景的年輕作家漸漸走上文壇。與之相伴的是一些疑問:寫作能否被教授?如何在規范與自由之間找到平衡?創意寫作繁榮的背后,是否隱藏著新的同質化危機?創意寫作面臨怎樣的發展態勢?
本次圓桌談匯集三位實踐者的思考,從不同維度剖解創意寫作這一“既是老手藝又是新學科”的命題。許道軍教授一直致力于中文創意寫作的研究,他梳理了創意寫作的概念演變,指出它早已超越單純的“文學寫作”,成為一種包含寫作實踐、學科建制、學術研究的綜合體系,創意寫作的邊界不斷擴張,既帶來了新的可能,也引發了新的困惑。瓦當和小昌都因寫作的實績而進入高校從事創意寫作的教學。瓦當反思了學院教育與創作自由之間的張力,系統化的培養為寫作者提供了專業訓練,但過度建制化也可能讓文字變得溫順。小昌分享了他的觀察:技法訓練能幫人入門,但也可能讓寫作變得套路化。他看到許多學生掌握了寫作技巧,卻陷入了“順拐”的困境——故事結構工整,但缺乏真正的個性。
——主持人
“野生”狀態與精致平庸
□瓦 當
有一段耐人尋味的趣聞,講的是當年抗戰時期西南聯大師生“跑警報”的故事。著名古典文學專家劉文典在疏散的隊伍中瞥見沈從文也在跑,不禁憤然:陳寅恪跑是為了保存國粹,我跑是為了保全《莊子》研究,你一個寫小說的有什么好跑的?這種根深蒂固的傲慢與偏見,到現在也并不鮮見。舞蹈學院能培養出專業舞者,音樂學院能造就演奏家,美術學院能培養畫家,唯獨文學教育在創作培養的命題面前似乎表現出某種無能。這種認知直接導致了文學創作培養在傳統中文專業教育中處于極其邊緣的位置。
近些年創意寫作的興起,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上述局面。這一源自國外的文學教育模式,通過“工作坊”的形式建立起一套可操作、可傳授的寫作訓練體系,從而將文學創作從神秘的“天賦論”“不可知論”中解放出來。課堂上,學生們不用再對著空洞乏味、不知所云的寫作教材做夢,而是能在富有創作經驗的導師的指導下拆解博爾赫斯的敘事迷宮、復原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從情節架構到語言節奏都有了具體的訓練抓手。今天,許多人已經認識到,完全可以通過從解析經典和文本生成的雙向維度引導學生進行行之有效的訓練,最終將其培養成為專業的寫作者。原來,文學創作需要屬于自身的教學方法,傳統寫作教學的核心問題不是“不可教”,而是“不會教”。
然而,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創意寫作教育固然可以傳授客觀的創作規律和技巧,卻無法替代真實的生活經驗和人性體驗。脫離現實土壤和真實疼痛的科班化寫作,很容易陷入“精致的平庸”。逐漸建制化的創意寫作學科為學習者鋪就了一條切實可行的路徑,也助長了一種實用工具主義理性。
與此同時,創意寫作的學術體制化,也會催生新的學術圈層和利益共同體,圍繞名刊、大獎、評優等資源形成產業閉環,繼而造成一定的話語壟斷,使得那些不符合主流范式、不在圈層之內的創作可能被邊緣化,從而擠壓了多元創作的空間,在無形中將文學創作領域異化為學術資本運作的場域。而這一切,都與文學創作所追求的自由精神背道而馳。于是,值得深思的問題一一擺在我們面前:是應該洞穿現實的表象,還是在既定框架內做無關痛癢的“溫厚”表達?創意寫作是要培養富有創造力的作家,敢于突破陳規、書寫獨特生命體驗,還是要培養遵守學術秩序、老實守成的“三好學生”?創意寫作是否可以完全照搬、融入研究型的學術體系,將充滿靈性的創作簡化為可量化的指標和步驟?
在對創意寫作科班化的反思中,“文學的野生狀態”被不少人視為反抗體系規訓,保持獨立精神的理想形態。這種觀點推崇未經雕琢的“原始生命力”,認為文學應遠離教育的干預,保持與土地、民間、邊緣經驗的直接聯系。不可否認,這種主張具有它的合理性。文學史上許多經典作品都誕生于民間,帶著粗糲而真實的力量。但是,如果將“野生性”與“科班化”二元對立,則本質上是對當代文學創作復雜機制的簡單化處理,且有可能重新退回寫作“不可知論”“不可教論”的舊軌。如果缺乏方法論層面的指導,以及對寫作技術精益求精的追求,再鮮活的人生經驗都有可能落入俗套,變成流水賬式的記錄;再“動物兇猛”的創意也可能只是剎那激情,缺乏持久的生命力,最終在喧囂過后歸于沉寂。
創意寫作學科發展中引發的諸多爭議或糾結,本質上是文學在現代性語境下面臨的普遍困境:如何在體系化培養中守護藝術的個性?如何在優績主義盛行中保持創作的純粹?盡管這些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誰也不能否認創意寫作教育的實踐中已然包含著一種可能的路徑——不滿足于培養“標準化作家”,而是培養具有創新精神的未來寫作者。
那些在街頭巷尾捕捉靈感的“野生”作者,或許能寫出帶著煙火氣的鮮活文字,卻可能在敘事邏輯的疏漏中錯失深度。而經過學院化科班訓練的創作者,縱然掌握了精巧的結構設計,若一味陷入技法的窠臼而忽視了心靈的呼喚,只會讓文字淪為精致的空殼。“野生”不等于“粗鄙”,“科班化”也不等于“僵化”。文學的生命力既需要野生的“地氣”涵養,也需要專業的自覺努力。“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文質彬彬,然后君子。
創意寫作的未來或許正在于“科班”與“野生”二者的相互助力:大學不僅要傳授創意寫作的技巧,更重要的是要提供保有精神野性的氛圍和環境,甚至鼓勵各類創造者。未有天才之前,先培育天才的土壤。在繼承中反叛,在創新中對話,不斷重新發明傳統,最終實現“規訓”與“自由”的和解,創造出有新生命力的文學樣式。這既是對文學教育者的期許,也是對每一位青年寫作者的召喚。
創意寫作也需要“吾日三省吾身”
□小 昌
兩年前,我從一個寫作者,走上了教人寫作的路。
作為寫作者,能從事寫作教育,雖說有點慚愧,抑或不安,但還是很慶幸創意寫作大行其道,給了我們寫作者一些出路。兩年來,我接觸了不少學生的文本,的確有被大家所詬病的同質化現象,但若是究其原因,我想也無法一言以蔽之:比如我們所經歷的日常本來也很可能一成不變;大家經常說起的“套路化”語文教育,對他們的影響也不容小覷;當然,創意寫作的方法訓練更是眾多因素中不容忽視的一個。
對于我這樣一個從老路或者野路上走來的人來說,這些訓練是大有裨益的。和學生在一起練習時,有機會讓我不停追問,我們究竟在干什么?更大一點的問題是,我對生活、對世界、對命運究竟怎么看?過去,作為寫作者,往往會認為自己很獨特很嚴肅,但看看那些前人走過的路,會發現我們都在同一條路上掙扎、戰斗。就連契訶夫這樣的文學先賢,似乎也能納入創意寫作的體系之中來,盡管那時候的他從未這么想過。似乎只要你寫,就在方法之中。這也沒有什么不好,反而會讓我們更清醒、更自覺。那些知道自己有問題的人,能意識到問題所在,便很重要。
創意寫作的一些訓練會讓過去的老手藝變得有點不一樣,會讓那些初學者眼前一亮,或者說發人深省,甚至有醍醐灌頂的感覺。沒想到,寫作還可以這樣玩,這樣折騰,這樣信手拈來。就像推開了一扇門,有了一切皆為我所用的自由感。但隨著越寫越多,轉頭想想,有可能只是在原地轉圈圈,像畫畫時永遠在涂鴉。這時,很多人就會變得不認真,甚至開始放棄,離開了寫作。
還有一些更熱愛寫作的人,在這些訓練中獲得諸多助力,沒有放棄,繼續寫下去。有一天,他們終于寫出了一些像樣的作品來,有了發表的經驗,有了認可。但這一類的作品看多了,你會感覺它們越來越像,像是打包生產的。起承轉合,故事反轉,我們有時候把這樣的寫作叫作“順拐”——總在我們想象之中,沒有意料之外;細節上,也是模棱兩可,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把作者的名字去掉,你根本不知道是張三的還是李四的。我更愿意把這樣的作者,叫作“寫家”,而不是作家。他們似乎對“寫作”這個動作情有獨鐘,在他們眼中,“我在寫作”比“我在寫什么”重要得多。我想,這是很需要警惕的。寫作歸根結底,還是“我手寫我心”,要有感而發,不是在“發”上下心思,而是在“感”上動腦筋。因此,不僅是寫作者,也包括像我這樣的寫作教育者,真沒必要神話“創意寫作”這個行當。
從起源來說,創意寫作不僅是寫作上的創意訓練,也會涉及人生志業、生活方式的選擇。有些創意寫作出身的寫作者,很快便熟稔文學生產機制,大肆結交文學名流,給編輯點贊捧場,給自己立人設。我身邊就有一些這樣的年輕朋友,朋友圈點贊陣營里總有他,似乎誰都認識,誰都能說上話。我想,這樣的情形是不太好的。
再者就是,創意寫作教育中所提及的“創意”,有點像營銷學里的產品“差異化”——要找到不一樣的自己。但在找尋自我過程中,不免會為不一樣而不一樣。我們向外看得很多,內觀卻很少。有些人想走更近的路,標新立異,甚至聳人聽聞,但細看內容,又是老舊陳腐,換湯不換藥。這與我所說的“立人設”“重圈子”,本質上是一回事。其實,如何挖掘自身經驗,接通自身和世界的聯系,把一件身邊的小事寫好,寫得不同尋常,這更值得去努力。
創意寫作教育會讓學生們知道,這世界有很多卓越的人,他們在人類智識的探索上、對生活的思考上已經達到了如此這般的程度。按道理,這會讓我們更謙虛才對。但事實則不然。我們看了很多書,腦子里擁有越來越多的文學術語、套話,學會了很多“故弄玄虛”的方法,甚至還能想到貌似厲害的好點子時,未免會有點驕傲,想指手畫腳,對很多東西開始不以為然,認為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眼高手低。此外,創意寫作的方法訓練讓大家好像有了優越感,一出手似乎就像模像樣,看起來很高級。但這是很虛妄的,也是站不住腳的。說到底,創意寫作也是創意閱讀,是讓我們有更多的視角來審視、來觀察。做不到“吾日三省吾身”,那么一個星期、一個月省悟一下,總是可以的吧。想寫出更好的作品來,老老實實做人、說話,我想是很有必要的。
還有一種情況,有些學生的閱讀量很大,看過很多書,也有很多新鮮的發現。但觀其生活的所作所為,他還是過去的那個他,知行關系變得更為扭曲。文學教育對我們自身的改變究竟有多大?小時候形成的價值觀,在眾多經典文本的熏陶下并沒有被改變絲毫,內心還是過去那個“舊”人。從這點上看,方法上的訓練再厲害,都是次要的。創意寫作教育是為了讓我們能變成一個更好的人。要練習我們的心,先去好好生活,心中有愛,再去好好寫作。畢竟,寫不出好東西,認識了誰也沒用。
理想的創意寫作一直在生成
□許道軍
創意寫作(Creative Writing)是一個舶來概念。學者劉衛東考察后發現,柯林斯詞典的定義是“創意寫作是指包括小說、故事、詩歌和劇本在內的寫作”,維基百科將其定義為“包括了專業寫作、新聞寫作、學術寫作等一切寫作在內的一種寫作體系”,而劍橋英語詞典在線版認為“創意寫作是指故事、詩歌等寫作活動,或者指已經完成的故事詩歌作品”。很明顯,幾種出處的解釋有不一致之處,分別指向包括“文學寫作”在內的“寫作活動”“體系”“作品”等。
類似的認知還有格雷姆·哈珀在《創意寫作論》中指出的:“創意寫作的本質一方面指創意寫作活動,另一方面指在這個活動中完成的作品,包括詩歌、腳本、故事、長篇小說等。”但同時有許多學者發現了“創意寫作”在“寫作”之外附加的內容,比如馬克·麥克格爾在《創意寫作的興起:戰后美國文學的“系統時代”》中說:“創意寫作鼓勵文學原創的一整套訓練體系,包括小說、詩歌等類型的寫作。”杜克大學創意寫作項目提到:“創意寫作是一種類似藝術表現方式,通過比喻、敘事和劇本把想象力轉化為意義。這種寫作與分析的、實用的寫作不同。”艾倫·泰特在《什么是創意寫作》中談到:“(創意寫作)特指當時的創意寫作課程,主要教授小說、詩歌,鼓勵學生閱讀文學作品、注重寫作技巧都是教學中的要點。”蒂姆·梅爾斯在《一字之別:從創意寫作到創意寫作研究》中則說:“創意寫作是一種學術實踐,聘請成功的作家(‘成功’即在被‘認可’的期刊和雜志以及被‘認可’的大學和商業出版社發表作品,并通過此類出版獲得重要文學獎項)來教授大學的創意寫作課程……”
由此可見,在寫作實踐或者文體角度,創意寫作有三種不同的觀念。第一,創意寫作是一切以創意為特點的寫作;第二,創意寫作就是文學寫作;第三,所有的寫作都是創意寫作,最極端的代表學者是大衛·麥克維,他甚至認為連“電鉆使用說明書”也是創意寫作。但我們同時也注意到,創意寫作還具有“課程”“教學”“制度性的實踐活動”“學習方法和學習策略”以及作為“學術研究”的內涵,大衛·莫里就曾說:“創意寫作這門學術科目的目的之一就是祛除寫作的神秘性,而非偽造其復雜性。”同時,創意寫作還是一個學科,1936年正式在愛荷華大學創立。
完整的創意寫作包括“寫作”“學術”和“學科”三個層面,三個層面相互支持,又互為依存。在“寫作”層面,創意寫作發揮多個實踐功能,比如為文化創意產業、公共文化服務、精神療愈等領域提供支持。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它被默認為是“文學寫作”,而實際上它也在文學寫作的領域成就最大。在“學術”層面,創意寫作是關于一個新型學科和全部寫作形式的知識建構與自我反思,它的確提供了新學術知識,并正在形成新的研究范式。在“學科”層面,“學科”是推動創意寫作發展的引擎。作為學科,創意寫作以課程、課時、學分、學位、教學等方式承擔著培養大批量、多層次、多類型作家的任務,當然它也會“外溢”出各種形式的社會培訓。因此,創意寫作是什么?我們切不可“一言以蔽之”,你說“寫作”,我說“學術”,他說“學科”或“寫作教育”,這樣很難形成共識,出現“雞同鴨講”現象也就在所難免。
在我看來,“寫作實踐”層面上的創意寫作是指以寫作為樣式,以作品為最終成果的一切創造性活動。在這個過程中,“創意”具有第一性價值,創意優先且以創意為本位,它是本源,是創作的內驅力。在某種意義上,說創意寫作是寫作活動,不如說是以文字、符號為手段的創造性活動。
無論是作為“寫作活動”,還是作為“學術科目”和“學科形態”,創意寫作當然解決不了當下寫作和寫作教育的所有問題,但它的確為認識和解決上述問題提供了新視野、新思路、新方法。在某種意義上,它首先是一種認知和研究范式的刷新,能夠有效切入和解釋當下紛繁復雜的寫作現實。其次它是一種新型的寫作教育和作家培養模式,研究寫作規律、創意規律、教學規律并將它們運用到學科教育中去。最后它才是一種“新質寫作生產力”,但這種“生產力”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創意寫作發明的“冷門絕學”“神兵暗器”——一種無所不能的寫作樣式,而是“人人都可以寫作”“人人都可以成為作家”的學科愿景實現以及專業化、科學化寫作教學的結果。
創意寫作應時代需求而興起,因時代需求而發展。賴聲川曾說,“創意”就是應對問題的最佳解決方案。在這個意義上,創意寫作不是哪一種本質化的寫作形式、本質化的學術知識和本質化的學科形態,而是一種其來有自但永遠面向問題的事物。歷史上的創意寫作、現實中的創意寫作永遠是暫時形態,理想的創意寫作一直在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