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蒼穹的文學星光——讀吳志良《孤島星光》有感
讀吳志良的散文總有種不尋常的喜悅與沉實之感,無論是獲得“人民文學獎”的散文《遇見》,還是剛剛在《香港文學》發表的散文《孤島星光:抗戰(1941-1945)烽火中的慈悲之城 》(以下簡稱《孤島星光》),都具有璀璨明珠般的光澤,讓我欣喜與矚目。他擇取的是大歷史文學素材,宏大而細微,真實而生動。如果說《遇見》是敘論的結合,那么《孤島星光》則屬敘而不論。后文不襲前文“史筆散文”路徑,徑直以“敘”為主,彰顯敘事散文對事件、細節的重視乃至“苛求”,力求呈現生活豐富的內涵和真實的質感與力量。
以情感統領的串珠式結構
《孤島星光》全文分為六節,即“渡?!薄肮裁薄鞍稻€”“微光”“星火”“永恒的微光”,貫穿的是1941至1945年澳門作為未被占領的抗戰烽火中的“慈悲之城”鮮為人知的抗戰救援和反抗的故事。情節各自獨立,但流淌著的愛國情懷和人道主義光輝熾熱連貫。六個關鍵詞是作者在大量閱讀這個時期歷史資料之后做出的概括。抗戰氛圍統領起所有細節?!岸珊!痹瓰閷ふ摇帮w地”,卻在這里成為了“共命”,也正是這種共命讓澳門人口從17萬驟然增加到50萬,從而使“每平方公里承載著比加爾各答更密集更強烈的求生欲”。這種“求生欲”與責任感共同催生出歷史的“暗線”——反抗,送藥,送物資,送情報等等,所有能動員的力量以各種方式登場。終于“慈悲之城”的地平線露出了希望的“微光”,最終燃成匯聚的“星光”。
這是以情感統領的串珠式結構,用散文的形式再現了澳門抗戰史。
共時、共識與共情
閱讀中外歷史文獻,對先人遺留下來的古籍、文獻等進行分析與整理,才能為當下的社會生活提供借鑒,這是歷史學者所要掌握的能力。把歷史生活的共情和歷史事件的共時、共識融合起來,用文學加以集中描繪,是《孤島星光》所致力的目標。作者還用人類學的方法,深入田野調查,獲取第一手資料,結合已整理和分析的文獻進行文學創造,塑造出可信、可親、可期、可愛的文學事件和人物,營造文學和歷史的寫真,生動又耐人尋味。因此,文章才有了大量生動而逼真的文學細節。
“澳門半島成了人類學的活標本。”這是作者開篇寫下的宣言,為此他采集“崗頂劇院的地板下睡著三十戶人家,舞臺幕布被裁成尿片;圣奧斯定教堂的長椅拼成通鋪,神父在告解室開設戰地診所;連福隆新街的風月場都掛起‘難民粥棚’的牌子;舞女們白天熬粥,夜晚才涂脂粉”的畫面。還有許多各行各業的人同處于戰時困境之中。最耐人尋味的是上海裁縫王太太,將最后一塊綢緞剪成嬰兒尿布,卻堅持在每片布角繡上“平安”二字的寄托與暖意。最悲痛的是疍家少年阿水,為護鹽袋被日軍刺刀挑入珠江,尸體撈起時,懷中鹽粒已與鮮血凝結。讀到這里,我仿佛看到作者含著熱淚,在人類學的悲情里節制悲哀。
歷史與文學的相融
澳門在二戰太平洋戰場上成為一塊“飛地”。它借此成為一座“慈悲之城”,承載了超過自身三倍的人口,成為50萬人的一處避難所。然而,它與戰爭中的每一寸土地一樣,歷經了炙烤和磨難,甚至犧牲。哀怨不斷,歌聲也不斷。
文學以語言為工具,通過藝術手法表現作者對生活、人性和社會的感悟與思考。歷史則是對過去事件和人類活動的客觀記錄與研究,旨在還原歷史的真實面貌。在《孤島星光》里,二者相融在歷史散文的框架下,既表現了歷史的嚴峻與慘烈,也孕育著希望與溫情。這就有了——
大三巴殘壁下的天主教墳場,傳教士們在進行另一場戰爭。瑪利亞方濟各修女會的日記記載:“我們教會中國教友用拉丁文誦經,日軍監聽時以為是咒語。”這些經文通過地下網絡傳至重慶,成為破譯日軍密碼的密鑰。某夜,修女們在告解室用留聲機播放《圣母頌》,掩蓋發報機的嘀嗒聲——圣樂與電波,在澳門夜空交織成抵抗的樂章。(卷三:暗線)
在饑餓最猖獗的1943年,澳門街頭涌現出令人淚目的“食物烏托邦”。某日,上海富商遺孀周太太摘下翡翠耳環:“換二十斤米,要糙的,經餓?!鞭D身將米倒入粥鍋時,她低聲對媽祖像說:“我兒在重慶空軍,若他戰死,這粥便是他的長明燈。”(卷四:微光)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的消息傳到澳門時,新馬路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金飾店老板砸碎櫥窗,向人群拋灑積壓四年的金箔;醉龍舞隊沖進市政廳……(卷五:星火)
所有這些都是作者的精心采擷,他在真實歷史的基礎上,把希望與浪漫在這片土地上點燃!
給人類的未來以希望
文學與歷史構造的穹頂,高處必是“希望”。不管是歷史要告訴人們的真實,還是文學虛構出的人間天堂,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使命與指向,是給人類的未來以希望,這是文學的意義與歷史追溯的原因。文中有愛國之心激起的反抗,也有人道主義閃爍救助的光芒,這是作者的夙愿,也是這部作品的核心命題。
我想說說終章“永恒的微光”,在《香港文學》發表時因版面限制而未能全文刊發,這一章被省去了。
2015年,日本NHK電視臺在澳門拍攝紀錄片時,發現一個驚人數據:最終戰時澳門嬰兒死亡率竟低于和平時期的東南亞。學者們在路環的麻風病院遺址找到答案——那里曾秘密接收過上千名棄嬰,病房墻上留著修女的葡文筆記:“每個孩子喝完奶,都要對他們說三遍:你被深愛著。”
今天的澳門,高樓霓虹掩蓋了戰爭傷痕。但若你在深夜走進福隆新街的老茶樓,或許能遇見白發蒼蒼的侍應生,用布滿燙痕的手為你斟茶:“后生仔,知唔知‘七星伴月’點心里,欖仁代表難民,蓮子係學生,蛋黃是商人……缺一粒都唔成團圓?!?/p>
這些細碎的星光,從未熄滅。2020年疫情期間,澳門人排隊捐獻Rh陰性血,只因聽聞“湖北有同胞需要”;而在路環的抗戰紀念活動中,中學生用AI技術復原了1943年的百家粥配方——當米香彌漫展廳,虛擬的難民與現實的少年,在時空中完成了慈悲的傳承。
媽閣廟的晨鐘次第響起,咸淡水依舊在十字門纏綿。那些戰火中淬煉出的人性光芒,早已滲入澳門的磚瓦街巷,植入澳門人的骨髓血液里,成為人類文明最后的防波堤——正如當年大三巴殘壁上的彈孔里,曾綻放過一朵野百合。(終章:永恒的微光)
如果“后生仔”不知道今天的和平是如何得來的,那么“白發蒼蒼者”會告訴他們,正是各行各業的人們團結在一起,在磨難中自助、自強,才能有如今的生活。吳志良筆下反抗侵略的眾生相,如點點星光,至今仍然在澳門閃耀。
(作者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