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之筆
常常寫文章,時時有苦惱。每每苦惱時,看著自己的枯筆,便會想起一個典故:臨川之筆。
前些天,再次去臨川。
臨川,即今日之撫州,位于江西省中部。
在撫州市文史館,瞻仰王安石、曾鞏、晏殊、湯顯祖等文豪的如椽大筆,感慨萬千,真是才子之鄉。
然而,這一典故出自唐代王勃的《滕王閣序》:“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彼時,上述一眾文曲星,都還沒有出生呢。
真正的主角,是何人?
謝靈運!
謝靈運(385—433年)名公義,字靈運,生于會稽郡始寧縣,東晉名將謝玄之孫。永初三年(422年),出任永嘉太守。元嘉八年(431年),轉任臨川內史。元嘉十年(433年),以叛逆罪被處絞刑。
人生最后的歲月,謝靈運寄居臨川。此時,他宦海掙扎,但在文學上已有了斐然成就。縱觀文學史,謝靈運是第一個全力創作山水詩的詩人。其筆下,多有佳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
今天置身撫州,才真正明白了“臨川之筆”的原意。
那么,“鄴水朱華”呢?
細細凝思,不禁愕然。
鄴水,居然就在我的故鄉!
鄴水,官名“漳河”,歷史上曾多次改道。上網查詢,魏晉時期,漳河就從我們村旁流過。當年,禪宗二祖慧可在鄴城一帶講經說法。隋開皇十三年(593年),他因受誣告被處死,尸骸投入漳河,漂流至我們鄰村的河岸邊,遂葬于此。后來,該村改名“二祖”,成為禪宗圣地。另一鄰村,名為“北漳”,即位于漳河北岸。我的故鄉,則位于漳河南岸。
遙想當年,故鄉依偎鄴水,上游便是鄴城。鄴城里有銅雀臺,銅雀臺上是曹氏父子,銅雀臺下是清清鄴水,鄴水之中是灼灼紅蓮。曹氏父子的眼前和筆下,便是“鄴水朱華”。
謝靈運放浪形骸、恃才傲物。他雖然狂傲,卻又獨服曹植,曾言:“魏晉以來,天下文學之才共有一石,其中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其他人共分一斗。”
于是,有了“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鄴水朱華”和“臨川之筆”指代才華橫溢、文章蓋世。
我生在鄴水邊,讀書半個世紀,總是羨慕遠方的“臨川之筆”,而疏忽了身邊的“鄴水朱華”。
曹氏父子之后的近兩千年里,漳河兩岸生長過數千茬莊稼,卻沒有生長出一季“鄴水朱華”。原本是“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后世歷史卻是“臨川之筆”光照包括鄴水在內的天下文章。
的確,謝靈運之后,臨川陸續涌現出天下文宗。王安石之雄健犀利、精工妙麗、含蓄深婉、瘦硬通神,時無出其右者;曾鞏之典雅本正、溫厚舒緩、曲折盡意、法度嚴謹,為古典散文圭臬;晏殊之溫潤秀潔、婉約閑適、雍容圓融、情理并茂,系宋詞婉約首席;湯顯祖之綺麗迂轉、凄清哀絕、細膩深邃、跌宕起伏,創古典戲劇巔峰。
所謂人杰地靈,撫州居之不疑。
何以如此?
南方溫潤,冷熱有度。花開四季,稻谷兩熟。魚肥米香,果蔬豐富。百姓生活安舒,富而思文,富而思雅。幾千年來,戰爭多在北方,此地平安少亂。再者便是交通便利。贛江黃金水道溝通南北,猶如今天的高速公路加高速鐵路。
這里還有絕美山水。
撫州境內,武夷山和雩山兩大山脈構成一個“川”字,攜以座座美麗端莊的秀峰峻嶺。山體雖不大,卻精致而文雅。有的像彬彬有禮的白凈書生,恭迎師友;有的似樸實憨厚的鄉間老表,拘謹靦腆;有的如閉目養神的大德高僧,安詳端坐。
走在青山綠水間,到處是香樟,一團團,一簇簇,香氣裊裊,依依弄風,恰似一個個秀發披肩的青春少女。層層疊疊的葉片,像大自然的耳朵、嘴巴、鼻翼,在靜靜地聽、輕輕地說、緩緩地翕。
忽而,山腰間一幕瀑布,翩翩而下。滿谷雨意縹緲,細若氤氳,沁人心脾。忽而,奔騰的飛瀑又凝滯成一汪晶亮的湖水,仿佛大地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天地萬物。時間仿佛也放慢了腳步,在笑盈盈地與你對視。
恍然間,我感覺自己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了。我變成了那棵樹、那片林、那汪湖,或是樹上的一只鳥、林中的一根竹、湖里的一尾魚。
哦,那一根根翠竹,又恰似一支支巨筆。
我閉上眼,再次深吸一口氣。好像這樣就真的感應了撫州靈氣,擁有了臨川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