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7期|丁小龍:心問
一
聽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死去的心又活了過來,便四處尋找那呼喊我的人。然而舉目四望,唯有看不見盡頭的荒野,什么人影也沒有。于是我坐在荒野上哭泣,并接受了這樣的現實:我即將在這里死去,這荒野將是我的墳地。
那聲音又出現了,我又站了起來,看見了那個人影。我呼喊著他,但他跑了起來。于是我跟著他一起跑了起來,這可能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了。
不知跑了多久,那人突然消失了,我看到一棵巨大的神樹出現在了眼前。神樹上掛著一具尸體。我太害怕了,但還是走上前,看清了那具尸體的神情。太熟悉了,這人太熟悉了,但我想不起他是誰了。突然間,有束光從樹上灑了下來,而我也在恍惚間意識到這人正是我自己。
又是一場夢。在夢里,我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我不愿意從夢中醒來,因為夢中的我至少是個完整的人。醒來,則是殘缺的開始。像往常一樣,每次醒來后,我都試圖抬抬自己的雙腿,依然沒有奇跡發生,于是我用手狠狠地掐了大腿,依然沒有奇跡降臨。這雙腿是命運對我最大的嘲弄,是老天對我最大的懲罰,而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于是,我不得不踏上這贖罪的道路。
我想走出這囚籠,但身體困住了我。于是,我呼喊著妻子的名字,但沒有回應。我又喊起了兒子的名字,依然沒有回應。沒有辦法,我便喊起了母親,也沒有回應。此刻難道也是夢嗎?于是我又用手掐了自己的臉,疼痛讓我確認這并不是夢,也讓我確認自己并沒有死。要是死了,才是解脫呢,如今自己被困在這殘損的肉身,連結束這命運的權利都喪失了。我已經失去了作為人的資格與尊嚴了。
有兩只灰雀飛到窗口,嘰嘰喳喳的,仿佛是在議論這個躺在床上等死的人。它們的到來讓我心生些許光明,而我甚至可以通過聲音區分出兩只灰雀。這兩只灰雀常來看我,不,不是來看我,而是在我家窗臺上休憩。以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們的存在,更沒有在意過生活在這座城的生靈們。如今我意識到了它們的存在,甚至還給兩只灰雀起了名字:歡歡和樂樂。殘疾讓我的聽力變得格外靈敏,甚至讓我可以分辨出風與風之間的微妙差別。歡歡和樂樂的到來,讓我感受到了某種溫暖,于是我吹起了口哨,而它們則以各自的歌聲作為回答。此刻,人類的語言顯得如此蒼白。我多么羨慕這兩只灰雀啊,它們屬于廣闊的世界,而我只屬于這殘缺的肉身牢獄。
門響了。一切又歸于寂靜。
母親喊我的名字,但我沒有應答。兩只灰雀飛走了,而我又閉上了眼睛,再次進入這個屬于自己的黑暗王國。我聽到母親去了廚房,又去了洗手間,之后腳步聲越來越近,而我在這黑暗中越陷越深了。母親推開了門,喊了我的名字,我閉上眼睛,沒有應聲。母親沒有再說話,而是幫我蓋好了毯子,隨后便打開了窗子,讓光流淌進房間。母親嘆了口氣,準備離開房間,而我睜開了眼睛,喊住了母親。
“醒來了啊,早飯已經做好了,我給你端進來。”母親說,“我剛出去買菜了,天心上班了,娃也上學去了。”
“媽,我不餓,我想出去轉轉。”我說,“我在這屋里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
“好,這是好事,媽這就帶你出去散散心。”母親說,“剛好今天是個好天氣,好好曬曬太陽,你想去哪,咱們就去哪。”
母親的話語間是隱藏不住的歡喜。自從出事后,自從他們把我從醫院送回來后,三十五天了,我都沒有出過門。在這段封閉的日子里,兩種渴望在我心中交戰:一種是渴望奇跡的降臨,渴望自己的雙腿能突然好起來;另一種是渴望死亡的降臨,渴望自己再也不必受這命運的折磨了。然而,奇跡與死亡都沒有降臨,兩種渴望被時間慢慢地沖散了。再也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否則這房間會變成我的墳墓。
是的,我不能死在這座高樓的二十三層上,我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于人世間。即便是死,我也想死得透徹光明,而不是這樣在混沌中日漸萎靡。這是我人生最艱難的日子,因為死亡的聲音在暗處召喚著我,而我在此刻又有了要活下去的熱望。
二
母親原本只是想把我推到小區里轉轉,但我害怕看見熟人,也不想在這熟悉的環境中想到過往的事情。我建議去大明宮轉,母親沒有說多余的話,而是把我推出了小區。我戴著口罩,換上了墨鏡,生怕遇到熟人。那場無法抹平的災難,更是對我自尊心的摧毀。以前的我,走在路上都是仰起頭來,春風得意,如今的我只想鉆進黑暗的最深處,不讓別人看見我的卑微甚至是可憐。
我依然沒有適應這輪椅:身心在顛簸中感受到命運的嘲弄,但我試圖撫平心中的野獸,試圖把眼前的一切歸于命運的試煉。母親也并沒有適應這樣的改變:她的兒子應該是馳騁在城市的精英,而不是落敗于廢墟中的喪家犬。母親總是試圖掩飾自己的悲傷與失望,總是告訴我人要往前看,要往好處想,但在她的微表情中,在她的嘆息聲中,在她的言語里,在她的沉默間,我早都看到了她無法掩飾的失望與失落。這個六十五歲的可憐女人,省吃省用,拼死拼活地把兒子供到大學,原本以為要跟著兒子享福了,卻沒有想到災難降臨在了最平靜的日子里。
母親原本是個開朗的女人,自從來到城里后,主動認識了小區的很多人,還參加了好多文娛活動。母親最愛的可能是跳廣場舞,幾乎每天都要出去跳舞。我出事之后,母親便不再去跳舞,也很少和其他人來往了。以前的我令母親驕傲,是她的榮光。如今我成了她的負擔,甚至是恥辱。
母親在后面推著我,而我眼前的世界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我已經好久沒有打量過這座古都了。路過花神咖啡館時,車子陷入一個小坑里,而我差點從輪椅上掉下去,幸虧雙手靈敏,拉住了把手。經過這個小風波后,剛才還算平靜的心突然變得震蕩起來,怒火從黑暗深處涌了出來。
“你連個輪椅都推不好嗎?”我吼道,“你想讓我死就早點說,不必這樣勉強自己,你要是嫌棄我,就當沒我這個兒。”
“剛沒看清,年齡大了,眼睛也花了。”母親拍了拍我的肩,說,“媽下次注意就好了,你也不要把話說得這么難聽。”
“你要是想讓我死,下次直接把我送到車輪底下,或者把我扔到河里。”我看著來往的人,說,“這樣你也解脫了,我也解脫了,咱們也不必這樣耗著了。”
母親走到我面前,扇了我一耳光,罵道:“以后不要再說死不死的了,你爸你媽沒死,你就沒資格死。”
說完后,母親離開了我,而路過的人紛紛看向我,帶著審判、同情、嘲弄等多種目光。我低下了頭,不敢直視那些異樣的目光。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拋棄的人,沒有人懂我,沒有人幫我,甚至連我的至親都遠離了我。我深深地理解他們。對于像我這樣的殘廢,就沒有資格和別人談論活在人間的條件。像我這樣的人,連說話,連呼吸,連沉默都是錯誤。活著,成了我唯一的困境。
半晌后,母親回來了,她重新推起了輪椅,重新戴上了假面,而我感到了無法言說的自責:我剛才的話,肯定像刀子一樣扎進了母親的心。這是母親平生第二次打我。第一次是在我八歲那年,當時她也扇了我耳光,讓我跪在舅媽面前認錯。那一次,我偷了舅媽五十塊錢,而舅媽當場捉住了我,并把我交給了母親。自此之后,我再也不敢偷東西了,也不敢再頂撞母親了。今天,母親又當眾打了我,但我不記恨她,而是理解了她的苦澀與無助。如果我是她,我肯定做不到像她那樣忍耐與堅毅。
母親把我推到了大明宮。記得上次來還是半年前,那時候我被評為教研室的副主任,于是便請朋友們在附近吃飯慶賀,宴會結束后便一起到大明宮漫游。那時候,我心中還有所謂的夢想,而如今夢碎了,事業沒了,朋友們也散了。并不是因為朋友們冷漠,而是我故意疏遠了他們。我不想讓他們同情我、可憐我。我出事之后,他們都來醫院看過我,而在他們離開時,我都請求他們不要再來了。后來,他們發來微信,打來電話,我就不再回復了。從醫院回家后,我便關了機,主動與外界切斷了聯系。我的房間,就是我的王國。只有在自己的王國里,我才有暫時的安全感。我渴望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又害怕他人的異樣目光。如今,我終于走出了自己的王國,走出了內心的地獄,這對我而言或許是新生活的開始。
母親在后面推著我,突然哼起了過去的流行調子。我理解母親此刻的心境:她的兒子愿意走出那座牢籠,至少說明了他心中還有光,還有活下去的熱望。過去,母親對我寄予厚望,她總說我是這世上最聰明的孩子,說我將來肯定要干大事。那時候的我,只要取得一點點成績,便會第一時間向母親匯報。母親的贊許,是我不斷上進的重要動力。只要看到我的進步,母親的眼中就會生出別樣的光。如今,那光也沒了,母親也暗淡了。現在母親最大的愿望,就是期盼我能好好活下去,盡管她也不明白人到底為啥而活。也許,人活著的理由,僅僅就是為了活著吧。
路過一家小攤位時,我喊停了,說:“媽,我想吃個冰淇淋。”
母親便給我買了藍莓味的冰淇淋,給她自己買了草莓味的冰淇淋。她把我推到天鵝湖畔后,自己也坐在旁邊的長椅上,看著湖面上的天鵝起舞。母與子吃著各自的冰淇淋,靜默地享受這少有的歡樂時光。在我的印象中,這是母親第一次吃冰淇淋。她以前總說自己不愛吃這些冷玩意兒,但我知道母親僅僅是為了省錢而已。即便我后來工作賺錢后,母親也一直恪守節儉的習慣,凡是我從外面買回來的東西,她都要首先詢問價格,然后把價格換算成能吃多少頓飯,能買多少個饅頭。我完全理解母親的心境,因為她小時候是真正受過苦、挨過餓的,她以前給我講過很多關于自己童年的往事。那時候,母親在村子里沒有可以掏心窩說話的人,于是把很多心事都說給了我聽。那時候,母親把我看成她最好的朋友。是的,我是個早熟的孩子,我過早地看清了人心。在我雙腿癱瘓后,母親似乎想通了某些事情,再也不把錢掛在嘴邊了。
半晌靜默后,我說:“媽,我想回老家了,我不想在城里待了。”
母親說:“好啊,回去轉轉也好,換個環境,換個心情。”
“媽,我的意思是不回城里了,這里就不是我的家,這里就像是個籠子,我感到特別難受,特別壓抑。”我平復了心情,說,“我不能掙錢了,只是個負擔,繼續待下去也沒啥意思了,還要花很多錢。”
“那你媳婦咋辦啊?你娃咋辦啊?你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媽,你放心,我和他們說,我會處理好一切的。”
母親沒有說話,而是抬起了頭,看著天鵝飛上了天空,幻化為天邊的云朵。在母親的神色中,我看到了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三
母親做晚飯的時候,我就坐在輪椅上翻看手中的畫冊,是愛德華·霍珀的作品。好久沒有畫畫了,我的手早已經生疏了,或許再也拿不起畫筆了。或者說,我害怕面對畫紙的空白,害怕面對內心的空洞。想了想,自從十三歲愛上繪畫開始,將近二十七年過去了,我卻沒有留下像樣的作品。自打從美院油畫系畢業后,我就忙于掙錢,忙于在這俗世間尋找自己的位置,早已經沒有靜心畫一幅真正的作品了。如今,我再也不必去外面的世界掙扎了,但我依然無法面對自己的心。或許,我的心已經丟了。
晚飯好了,兒子也從學校回來了。看到我時,他象征性地喊了聲“爸”,隨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間,放好了自己的書包和外套。如今,兒子看我的眼神也變了:以前是仰望,是尊敬,如今成了同情,甚至是嫌棄。但兒子是懂事的孩子,他總是試圖掩飾自己的嫌棄,也從不提起我的境遇。我多么想和他談談彼此的心事,但兒子的沉默拉開了父子間的距離。在兒子身上,我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我特別理解他如今的心境:對于自己的父親,我也經歷過從崇拜到幻滅的心路歷程。
妻子說她晚上有個飯局,讓我們不必等她吃飯了。又是我們三個人的晚餐。我問了問兒子最近的課業如何,兒子只是客氣地應付了我。我又問了問兒子最近有沒有想要的東西,兒子想了想,搖了搖頭。母親感受到了其中的尷尬氣氛,便和我們說起了村子的事情。兒子顯然對母親的話更感興趣,主動提了很多問題,而母親給兒子一一作答。在他們的笑聲中,我感到了某種格格不入。然而,我還是撐起了笑容,努力地扮演好兒子與好父親的雙重角色。
晚飯后,兒子回到房間做作業,母親回到廚房清洗碗筷,而我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不想去,于是待在客廳里,凝視著油畫中的白馬。這幅油畫是常慧光老師送給我的畫作,當時是為了慶賀我喬遷新居。從小學到大學,我遇到了很多老師,但常老師對我影響最大。他不僅教會了我如何精進技藝,如何品味杰作,更教會了我如何做人,如何處事。那時候,常老師對我也寄予了厚望,希望我能繼續讀他的研究生,以后可以留校任教并成為真正的畫家。然而呢,那時候的我急需要賺錢,對所謂的學問也沒有多少興趣,于是大學畢業后便去了繪畫培訓學校做專職老師。那是藝術熱的年代,很多家長把孩子送到機構來,并不是想讓孩子成為畫家,而是想給未來多一條出路。那時候,培訓學校的生源相當好,我的課也相當受歡迎,收入也相當不錯。那時候,我很少與常老師聯系,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他匯報自己的現狀。我總是想著等自己更好了,再去主動找老師。我想成為他的驕傲。然而,兩年前,常老師因為胃癌去世了。最后一次見他,是在他的葬禮上。我感到了真正的痛苦以及命運的無常,卻沒有掉一滴眼淚。不知為何,所謂的生活剝奪了我哭泣的權利。如今凝視這一匹奔跑在荒野中的白馬,我似乎理解了老師的真實用意。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之后,我去了兒子的房間,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陪伴他。這個十一歲的少年正在做奧數題,是學業以外的功課。為了能考上西安的五大名校,這是必須要走的路。妻子給兒子報了輔導班,因為不允許明目張膽地補課,于是只能每周六晚偷偷地去,之前都是我送兒子上課,接兒子回家,如今這差事又落在了妻子肩上。兒子并不喜歡奧數,功課也一般,但拗不過妻子,只能硬著頭皮去上課。此刻,我感受到了兒子的壓力與煎熬,卻無法真正地幫助他。他問了我三道奧數題,我都不會做,并覺得這樣的題過于反人性,沒有任何意義。兒子嘆了口氣,把頭再次埋進了試卷里。我感受到了無法抹去的壓抑,卻不知道該如何幫他紓解。
“爸爸,你說做這樣的題有啥用呢?”兒子問我,“每次去上奧數課,很多都聽不懂,也不想聽,覺得活著都沒啥意思了。”
“孩子,只有經過了這次考驗,才能考上好初中,好高中,繼而才能考上好大學,畢業后才能找到好工作,過上好生活。”說出這樣的話,連我自己都不信了。
“爸爸,你上的也是好大學,你現在快樂嗎?”兒子問道。
“孩子,這是你唯一的路,只能往前看,不能向后望。要是被淘汰了,落到社會底層了,所有人都會踩你一腳。”我說,“到時候想翻身就太難了。”
“爸爸,你現在覺得自己被淘汰了嗎?”
兒子的話刺痛了我的心,但我還是穩定了情緒,摸了摸他的頭,隨后便搖著輪椅離開了他的房間,關上了他的房門。我明白自己已經失去作為父親的資格了,再也沒有什么底氣向兒子標榜什么觀念了。
直到晚上十點十五分,我才聽到了門響,之后便是妻子的腳步聲。我關掉了手機,躺在黑暗中,等待著妻子回房間。我又聽到了妻子的洗漱聲,而我還不知道該怎樣和她說出自己的決定,或者說,我還沒有完全拿定主意。如今的我,活在命運的十字路口,而每一條路也許都通往地獄。如今,我也是行在這地獄之上,凝視這命運的繁花。
隨后,妻子來到了房間,打開了臺燈,而我閉上了眼睛,調整好了呼吸,想象著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命運風暴。燈滅了,妻子躺在了我身邊,身上散發出淡淡的紅酒味。以前,妻子在外面應酬是從來不喝酒的,而當我出事后,一切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等著妻子的變心,等著妻子的翻臉,但她對我的態度并沒有多大的變化。不過,她的眼神中多了份同情與悲憫,以及無法掩飾的疲憊。
“天心,我想和你談個事。”沉默半晌后,我說,“咱們還是離婚吧,這樣對你,對我,對孩子都好。你也需要新的生活了。”
妻子說:“你終于開口了,我就知道你要和我說這個事了,我不同意離婚,我也不是你想象中那么輕薄,所有的難處都是暫時的,別多想了。”
“醫生都說了,我要坐一輩子輪椅,我不想耽擱你,你還年輕,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我說,“咱們離婚了,只要你愿意養兒子,我就把這套房給你。我是個沒用的男人,沒法養活你們了。”
“林海啊林海,咱們結婚這么多年了,你還是不了解我。”妻子說,“記住,不是你一個人在吃苦,不是你一個人在煎熬。咱們可以分開一段日子,好好想一想,到時候再做決定。”
“我想老家了,我想回去了,在城里感覺特憋屈,我想換種生活。”我說。
“這樣也好,你先在老家待著,好好休養休養。”妻子說,“你放心,我會把孩子照顧好的,后面忙不過來了,我就讓我媽來幫忙。”
“對不起,天心,我太沒用了。”我說。
“這不是你的錯,這是對咱家的考驗,咱們都要向前看。”
我沒有說話,而是在黑暗中握住了妻子的手。我們的身體如此貼近,但心卻是如此遙遠。這么多年過去,很多事情都變了,但很多事情卻沒有變:比如,在我握住她的手時,我對這世界仍存有不滅的熱望,我對生活依然懷有光明。于是,我把自己的禱詞說給了此刻的夜。我渴望真正的救贖,也渴望真正的新生。
四
這是我在老家的第七天了。自從回來后,我就再也沒有出過大門,要么是在睡覺,要么是在吃飯,要么就是看電視。我不敢讓自己閑下來,否則那虛空的問題會再次纏住我:你到底想要過怎樣的人生?你如何面對這殘缺的肉身?你如何在這世上確立自己的位置?以及,你是誰?
沒發生意外前,我覺得生命的意義就是拼命賺錢,為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環境,也為兒子的未來鋪好道路。出事之后,過往的意義只是鏡花水月,而我找不到活著的價值了,于是只能把心思放在眼前的電視上,在不同的節目中消耗自己的心神。我甚至預感自己有天會死在電視機前。這樣也好,我就不必被困在這命運囚籠了。然而,我還是心有不甘,還是渴望得到真正的拯救。
自從回到村子后,母親的狀態也變好了,這接天連地的生活才符合她的天性。以前在城市,她說感覺自己被圈進了鐵籠。如今,母親又如同那輕盈的鳥兒,但眼神中還是多了種掩藏不住的憂愁:她在為自己的大兒子擔憂。她尋找各種土法來給兒子治病。回家的第三天,母親便從鄰村請來了仙兒,給我做法。所謂的仙兒,就是村子里的巫師,據說他們都是通鬼神的人。在一通操作后,家里煙霧繚繞,仙樂環繞,而那個穿著巫服的仙兒,嘴里念念叨叨,最后把食指放到了我的太陽穴上,閉上了眼睛。不知為何,我想笑,但是憋住了。當一切落幕后,母親給那人塞了五百塊錢。我明白這都是徒勞,但還是配合母親的安排。也許在這世上,只剩下母親對我的病還心存幻想了。即便是為了母親,我也要好好活下去,即便我已經找不到活著的理由了。
與母親相反,父親對我的態度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我面前,他要么是搖頭嘆氣,要么是謾罵指責,要么是冷臉怒目。我特別理解他:只有成功的、光亮的人,才配做他的兒子,而如今晦暗殘廢的我,是沒有資格做他的兒子的。小時候我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只有成為優秀的人,才配得到父親的愛。于是,我把所有心力都放在學習上,只是為了討父親歡喜。如今,我的身體破碎了,我的心破碎了,我的世界也破碎了,我再也不必討任何人的歡喜了。我終于可以直面這慘淡而本真的人生了。只要父親訓斥我,我便以同樣的態度對他。慢慢地,他對我的態度有所緩和。
今天,父親又來到了我的房間,看我癡迷于那無趣的電視劇,便清了清嗓子,說:“你再這樣下去,整個人就廢了,出去轉轉吧,別老守在屋里,會發霉的。”
我把目光從電視上挪開,看著他,說:“腿都廢了,人也廢了,剩下的日子,想咋過就咋過,咋自在就咋來。咋樣過,最終都是死罷了。”
“這不像是我兒子說出來的話,腿廢了,但你的心不能廢啊。”父親說,“只要你的心不死,活著就有希望啊。你的心情我特別能理解,想當年我都快當上副鎮長了,風光無限,村里人都以我為榮,最后還不是因為你弟的事情倒了臺,回了村,成了全村人的笑柄。那時候我也不愿意出門,害怕見人,害怕見光,甚至連死的心都有了。是你爺把我從屋里拉了出來,領著我在村里轉,其實并沒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只要你的心不死,你就不會倒下去。別人咋樣看你,還是源于你咋樣看自己。要是你看不起自己了,別人也就看不起你了。你這么聰明,這些大道理你都懂。”
父親仿佛換了個人。此刻的他,仿佛是沐浴在光明中,等待著我去懺悔的神父。
我說:“你說得太簡單了,至少你身體還健康,至少你還能走路,至少你還是完整的,而我呢,啥也不是,就是徹徹底底的廢物了。自從出事后,我都不敢看鏡子,我感覺自己就是怪物,甚至連怪物都不如。”
“兒子,以前爸以你為榮,現在你也是爸的驕傲,爸知道你現在特別煎熬,你也理解爸的意思。”父親點了根煙,抽了一口,說,“爸不想看到你繼續消沉了。爸還記得你的夢想,那是在你十五歲的時候,你說你以后想當個畫家,我和你媽也是全力支持你。后來你也考到美術學院了,那是我人生中最高興的時候。后來為了養家,你拼命掙錢,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夢想,但爸一直都記得你當年的那些話,也記得你的承諾。爸一直都認為你會成為一名了不起的畫家呢。現在這情況,你再也不用為養家奔波了,你也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那為啥不重新把畫筆拿起來,就像十五六歲時那樣,只是因為熱愛去畫畫呢?兒子,爸不是說教,更不是訓斥,爸只想讓你找個事干,而不是整日渾渾噩噩,把生命、把才華都浪費了。”
不知為何,我流下了眼淚,原來父親始終懂得我的心思,原來父親始終記得我曾經的夢想,原來父親也理解我當下的處境。我望向父親,他也變得蒼老了。
半晌沉默后,我說:“爸,給我也點根煙,我再好好想想。”
父親遞給我一根煙,幫我點燃,又為自己點燃了一根煙。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抽煙。在父親的臉上,我看到了自己的過去,也瞥見了自己的未來。原來,以前的我對父親有諸多誤解。往事并不如煙,而我對日漸衰老的父親心生疼惜。
等抽完煙后,我說:“爸,你推我出去吧,我想到外面看看。”
五
父親把我推出了房間,推出了我們的家。外面的光刺得我睜不開眼,但我很快適應了這變化。我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弟弟,他正在門口洗車。看到我們后,弟弟示意我們等等他。我們便停了下來,看著弟弟洗車。朦朧的水汽中出現了彩虹,而往事也涌向了我們。
以前跟在我背后的、黏人的小屁孩,如今已成了家中的頂梁柱。弟弟比我小五歲,看起來卻更加成熟穩健。當年母親懷上弟弟后,東藏西躲,害怕被揪出來打胎,那是計生政策特別嚴格的年代。后來,母親逃到了外婆家,但還是被人舉報了。那時候,母親已經懷孕七個月了,而上面給了父親兩條路:要么打掉孩子,要么革除公職。父親選擇了前者,但母親堅決反對父親的決定,說孩子就是命根子,已經長成了,要是打掉,就是作孽啊,而她也會跟著去死。這是母親第一次堅決反對父親。父親終究還是妥協了,他在鎮上的公職也被革除了。
弟弟出生后,父親就沒有抱過他,覺得他是負累,是災星。那時候我也不喜歡弟弟,覺得他搶走了母親的愛。后來弟弟長大了,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但他仍然喜歡黏著我,總是讓我帶他去村里玩耍。慢慢地,我的心也軟了,便時常領著他到處玩。弟弟是個早熟的孩子,但在學習上不開竅,為此也受到了父親很多的責罰。然而,他是個皮實的孩子,似乎并不把那些晦暗之事放在心上。弟弟整天看起來都樂樂呵呵的,仿佛活著本身就是命運的恩賜。
弟弟參加了兩次中考,仍沒過普通高中的錄取線。弟弟放棄了求學,而父親看他也不是念書的料,便讓他跟著堂叔去西安學修車。一年半后,弟弟便放棄了這營生,又回到了縣城,在舅舅開的食堂幫忙。半年后,弟弟又離開了食堂,跟著同村人去南方打工,在一家鞋廠做流水線工人。春節回家時,他還給家里的每個人都送了雙鞋子。就這樣,在南方混了四五年后,弟弟還是回到了村里。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他的女友茉莉。茉莉是弟弟的初中同學,兩人當初也是一起去打工的。回來后第二個月,他們便結婚了。弟弟說他哪里也不去了,只想做個本分的農民,他說他已經看透了外面的世界。后來,父親給弟弟蓋了新房子,就在我們家的隔壁,這樣既可以保持距離,又可以彼此照應。
自從我上大學后,弟弟和我的距離便遠了。我們之間只是保持最表面的兄弟關系,即便是見面了,也只是寒暄幾句,便沒了話。我們都明白,我們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然而,自從那場災難發生后,我便被命運打回了原形。當我再次看到弟弟時,我不再用那種居高臨下的目光,而是平視,甚至是仰視弟弟。我也突然間理解了弟弟的人生。此刻,看著弟弟洗車時的專注神情,我有的更多的是羨慕之情。
弟弟洗完車,來到了我們身邊,說:“哥,走,咱們一起去看通天河吧,記得咱們小時候經常一起去看那條河,咱們把很多秘密都說給了那條河。”
我說:“還是你懂哥的心思,我也想去看看那條河。”
說完后,弟弟接替了父親,在后面推著我,而父親則跟在我們旁邊,仿佛是護佑我們的天神。我們三個人,懷著各自的心事,走向那條河流。當我們走在路上時,會時不時碰到村里的人。他們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們父子三人。我并沒有閃躲,而是主動和他們打起了招呼,甚至會說上幾句話。村里人并沒有我想象中那樣冷漠。在他們的話語中,我也體會到了某種暖意,某種關懷,某種微光。
以前那么短的路,如今卻顯得如此漫長。這也是一條朝圣之路,我好像不再害怕很多東西,也好像慢慢地打開了心中的枷鎖。原本恐懼的事情,如今卻成了我活下去的熱望。原本想要逃避的,如今化為了眼前的路。
經過漫長的跋涉,我們終于來到了通天河岸。不知為何,我有種想哭的沖動,但終究還是抑制住了心中的悲哀。小時候,我時常領著弟弟來通天河祈禱。他們都說,通天河里住著神靈,只要你虔誠地祈禱,河神會以自己的方式佑護你。每年開春的第一天,村長會領著村里人來河邊祈福。那時候,我們跪在河岸邊,以沉默的方式,把各自的心事說給河神。是的,河神知道我們整個村莊的秘密。如今我也快四十歲了,父親也老了,但這條河流似乎依然年輕,或者說,這條河流并沒有時間的屬性。時間的概念,是人類為自己建造的圣殿,而這圣殿也是囚籠。
父親說:“要是回到以前就好了。那時候你倆特別怕我,又特別依賴我,現在你們都不需要我了,而我也老了,大半個身子都埋進土里了。”
弟弟說:“我覺得現在就很好。我不喜歡向過去看,喜歡向未來看。只要未來更好,現在吃的苦受的罪也就值得了。”
我說:“我只有過去,沒有未來了,甚至連現在也沒有了。”
弟弟說:“哥,拿起你的畫筆吧,以前看你畫畫,就覺得你渾身發光。也許你不知道,你一直都是我心中的榜樣哩。每次和別人聊天時,我都會把你拉出來夸。我經常給我倆娃說,讓他們向你學習呢。”
我說:“以前在培訓班,天天給學生們教畫畫,自己的熱情慢慢地耗光了,只剩下了技術,沒有畫出一張自己滿意的作品。你說得對,我應該給自己找個事做,總不能守在輪椅上等死。我也不想成為別人的負累。”
弟弟說:“哥,不要動不動就說死,咱們還年輕,還會活很久。雖然我沒啥文化,但我知道你終究還是要成為真正的畫家,就像你小時候常說的那樣。”
父子三人在岸邊沉默了半晌。我們都在思考各自的人生處境。
父親說:“林森啊,我和你媽年齡也大了,也不能陪你兄弟倆太久了。等我和你媽都走了,你答應爸一件事,好不好?”
弟弟說:“爸,這事不用你說,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照顧好他的。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讓哥餓著。哥以前對我那么好,我都記得呢。”
我沒有說話,而眼淚淹沒了我,清洗了我。我似乎又可以看到來自未來的光,似乎又能聽到來自心底的召喚了。是的,我還是想要活下去,活出個人樣。所謂的尊嚴,都是自己給自己的。
六
我在這藍色荒野上迷失了方向。舉目四望,沒有路,也沒有光,天陰沉沉的,仿佛隨時都有可能下雨。我必須及早回家,因為他們都等著我帶回食物。于是,我使出渾身的氣力,在荒野上呼喊自己的名字。之后,我躺在大地上,等待著審判的降臨。
在我快要放棄時,聽到了不遠處傳來了聲響。于是,我起身張望,在灰色的天盡頭看到了一束光。之后,那光向我奔來。光越來越近了,而我也瞥見了那光的真面目:是一匹白馬,是我曾經在畫中見過的白馬。于是,我掏出了口袋中的白絲帶,在風中一邊揮舞,一邊呼喊我的名字。那匹白馬來到了我身邊,我撫摸著它。隨后,我便騎上白馬,離開了這囚禁我的荒野。白馬把我領到了河邊,之后便消失了。河面如同鏡子,而我在其中看到的是那些亡者們的面容。在亡者們消失后,我在其中看見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于是,我心生疑惑:我是死者還是生者?我是誰?我在哪里?
還沒有想到問題的答案,我便從夢中走了出來。我躺在黑暗中,回味剛才的夢。這并不是我第一次夢見那匹白馬。在好多個夢里,白馬總是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現。在夢中,白馬和我同名。不知為何,我突然有了靈感,明白了這夢的寓意。于是,我躺在黑暗中,等待著光的降臨。
早飯后,我讓父親推我到畫布前。之后,父親離開了房間。與眼前的空白對峙了半晌后,我拿起畫筆,抹了染料,一口氣便畫出了那匹夢中的白馬。
畫完后,我長久凝視白馬,仿佛在其中看見了自己的道路,看見了心中的光。這奔跑在荒野上的白馬,是我的另一個化身。即便我被囚禁在這殘缺的身體中,但心如果不死,就仍有重生的可能,仍有獲得自由的可能。即便這自由只是幻象,但我們所有人都以幻象為生。
等恢復平靜后,我為這幅畫拍了張照片,通過微信發給了妻子。自從我搬回老家后,妻子和我始終保持著聯系,幾乎每天都要通個電話,說說各自的生活。我們似乎又回到了當年戀愛時的狀態。以前都是我說得更多,如今我成了她忠誠的聽眾。在一次次的訴說中,我對妻子也有了更多的認知。妻子和兒子基本每周六都會回孟莊來看我。妻子和我溝通后,給兒子停了那可怕的奧數課,而兒子比往常更明亮快樂了。
半晌后,兒子打來了電話,說:“爸爸,媽媽正在開車,我們等會就到家了。還有,我和媽媽都特別喜歡你畫的白馬。”
我說:“好的,爸爸等你們回家。”
四十五分鐘后,妻子和兒子回到了家,來到了我面前。他們凝視著眼前的白馬,神色中是掩飾不住的欣慰。
兒子說:“爸爸,我以前也夢到過白馬,夢見白馬帶我離開了森林。”
我說:“兒子,對不起,爸爸以前對你太嚴格了,甚至還打過你。”
兒子說:“你也是對我好。爸爸,我都和媽媽說了,我以后也想當個畫家。”
我說:“這是好事啊。那以后,爸爸就教你畫畫吧。”
兒子說:“這也是我的愿望。”
說完后,兒子離開房間,去找村子里的玩伴了。妻子把手放在我肩上,望著眼前的白馬,說:“咱們把這幅畫發到朋友圈吧,你也好久沒有發過動態了,也不和別人聯系了,好幾個熟人找到我,問你的近況,而我只能客套回復。很多人其實都很關心你,關注你。他們都希望你好好生活。”
我說:“我好像不愿意分享了,也不愿意和人來往。”
妻子說:“人活在世上,不能只靠自己。關鍵還是自己的心,你的心是明亮的,世界就是明亮的。你的心是煉獄,世界就是煉獄。痛苦、絕望、無助,這些都是心的問題。只要把自己的心擦亮,世界也會變亮。在我的理解中,這匹白馬就是你的心。只有心自由了,人才能卸下種種枷鎖。”
妻子的話觸動了我。于是,我把拍好的照片發到了朋友圈,并配上了四個字:心即白馬。妻子用了我的照片,和我發了同樣的內容。之后,妻子把我推出了房間,推到了花園旁,這是薔薇開得最盛的季節。這也是父親為我們建造的花園。
半晌后,我打開了朋友圈,發現有五百多人為我點贊,還有近百條評論。我心生暖意,原來人心并不是我想的那樣冷淡。出事后,我就不發朋友圈了,也不看朋友圈,別人發來的信息我也不回復。我知道我肯定傷了一些人的心,但我明白他們肯定會理解我的處境。如今的我,似乎走出了那段黑暗歲月,因為命運似乎并沒有完全放棄我。于是,我逐一回復了那些評論,帶著眼淚,帶著笑意。
之后,我收到了沛澤發來的信息,他說他尤其喜歡這幅畫,問我愿不愿出售。沛澤是我的高中同學,如今在上海做藝術策展人。我們已經有七年多沒見過面了。遲疑了半晌后,我回復他:只是個愛好而已,你要是喜歡,我送給你。沛澤回復我:并不是因為咱們的私人關系,而是因為我單純喜歡這幅畫,喜歡這匹白馬,我好像在夢里見過這匹風中的白馬。我回復他:把你的地址和電話發我,我送給你吧。他回復道:這是藝術家的作品,我不能白要。說完后,他通過微信給我轉了兩千塊錢。對于很久沒有收入的我而言,這算得上是一筆巨款,更是巨大的慰藉。于是,我把自己的猶疑說給了妻子。
妻子說:“收下吧,沛澤說得對,這是藝術品,是你的勞動成果。”
于是,我收了沛澤轉來的錢,而沛澤也發來了自己的地址和電話。沛澤說他如今特別關注中青年的藝術創作,也策劃了好幾場這樣的繪畫展。他說他知道我是科班出身,但還是第一次看到我的畫。他鼓勵我繼續創作下去,說以后有機緣了給我辦畫展。也許這些都是客套話,但我還是非常感謝他。他的專業肯定,給了我不少信心。
等兒子回到我們身旁時,妻子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咱們要好好慶賀下,好久沒有一起熱鬧過了。”
“慶祝什么啊,媽媽?”兒子說。
“慶祝你爸爸成為一名職業畫家了。”
說完后,妻子說她要去縣城采購些食材,今天要在家里擺個全家宴。我說我也想去縣城看看,我已經好久沒有離開村莊了。妻子點了點頭。之后,我喊來了弟弟,他把我抱進了他的面包車。
之后,弟弟開著車,我坐在副駕駛位置,而妻子和兒子坐在后排。弟弟打開了廣播,里面傳來了《越過山丘》這首歌。我跟著哼唱起來。不知為何,眼淚涌了出來,眼前的路顯得朦朧漫長。我不知道命運這條路會把我引向哪里,但我似乎不再那么害怕生活了,也不再害怕未來。更重要的是,我不再害怕自己的心。
我擦掉了眼淚,側過臉,看著外面倒退的風景。忽然間,我看見了那匹白馬,那匹飛奔在曠野中的白馬。那匹白馬也看見了我,即便只有幾秒鐘,但我有種被照亮的感覺。隨后,那匹白馬奔向了森林,奔向了那光明之地。
【作者簡介:丁小龍,西安市文學藝術創作研究室專業作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發表在《當代》《中國作家》《大家》《青年文學》等刊,并被多種文學選本與選刊收錄或轉載,著有小說集《世界之夜》《渡海記》《空相》《乘風記》。曾獲首屆百優優秀作家稱號,并獲第六屆陜西青年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