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一個如同恩賜般從天而降的克林索爾的最后夏天
對于赫爾曼·黑塞來說,1919年是記憶中十分重要的時間節點。此時的歐洲正處于一個深刻的歷史轉折處,第一次世界大戰尾聲已奏,舊世界四分五裂,新秩序卻仍在等待被書寫,無數士兵、戰俘和民眾從多年“僵化統一的順服”回歸到“既向往又恐懼的自由”。黑塞本人也親身經歷了這場人類文明的巨大崩潰,一方面,他因為反對戰爭,堅持人道主義立場而被自己的祖國定為叛徒,遭受多方攻擊;另一方面,幾年戰爭中面對父親去世、兒子重病、家庭破裂等一系列個人生活危機也致使他精神崩潰,陷入了深重的精神危機。戰爭結束后,他獨自遷居瑞士提契諾州的蒙塔諾拉,嘗試重構自己的精神高地。
1920年,《克林索爾的最后夏天》應運而生。在這部堪稱黑塞的自傳式小說中,克林索爾不斷在生與死的邊界試探,叩問人生的意義與真諦,在毀滅的灰燼之上尋求重生。
《克林索爾的最后夏天》,【德】赫爾曼·黑塞/著 易海舟/譯,天津人民出版社·果麥文化,2019年1月版
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夏天,作為一個畫家,色彩是克林索爾對抗虛無與恐懼的尖刀利刃,“小樹林中的紅屋如綠絲絨上的紅寶石般熾紅,卡斯提格利亞鐵橋是藍綠山中的一抹紅”,“淺涼綠樹前的紅火箭,藍色指路牌,布滿稠云的淺紫天空”,調色盤中每一筆干涸的艷彩,都是他對五彩斑斕的世界的渴望。生者的世界五彩繽紛,即便飽受眼疾煩擾,眼中的火焰像是不久后就要熄滅,他還是想燃燒自己所剩的心火,“白天熱烈作畫,夜里熱烈暢想”,仿佛只要插上想象的風帆,就可以忽略船將沉水的現實。
有時,克林索爾也同朋友一道游覽自然風光,在巨樹下的湖邊躺倒,在金色山谷間漫步,走過粉街,穿過綠谷,看著深紫陰影上漂浮的高原,眺望絲絨藍的山巒之上金與青色的天空。作畫的習慣讓他不得不與自然形影不離,而在漫游之旅中面對的自然風光,更是在無形之間,用天地永恒之力鎮定了死亡將近的痛苦與迷茫。
克林索爾一生都是色彩與藝術的信徒,以至于他為這個世界交上的收官之作也是一幅美輪美奐的色彩交響;他一生都是自然的行者,以至于畫像上風景般的面容有著樹皮般的頭發、巖裂般的眼窩,正如某些人臉般的山脊與手腳般的樹枝一樣。與自然同處多年,他早已同自然融于一體,一生用斑斕的眼睛凝視萬物,于是鏡中的自己也同樣煥發萬般色彩。
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日子里,克林索爾對感受有了與常人不同的認知:
每一種都是極好的,包括怨恨,包括羨慕、嫉妒、殘酷。我們為體驗這些可憐的、美妙的、燦爛的感覺而活,每一種被我們排斥的感情,都是一顆被我們熄滅的星星。
克林索爾深愛著每一種感受,因為這些感受是生的象征。對繽紛色澤的留連,對永恒自然的深愛,對美麗女子的渴望,是生的感覺;對疾病的煩怨,對沉沒的憂郁,對死亡的憎恨和恐懼,也同樣是生的感覺。正因后者,他把每一天視作最后一天,于是每一天的感覺便能發揮到極致,因此,在這個最后的夏天,活著的每一日都顯得榮耀與富余,這樣的日子已然是新生,而這樣的誕生由死亡造就。對于死亡,克林索爾的態度一直是雙面的,明顯的一層是恐懼與抗拒,可那之下仍壓抑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幾近瘋狂的欣喜,占星師一語中的:
李愛著死亡,愛他對死亡的恐懼,愛他的憂郁和悲哀,因為死亡讓他懂得自己會什么,我們愛他什么。
書信里,他也曾不止一次抒發過這種狂熱:
生命是這般笑著啊,死亡是這般笑著!
敬我,親愛的人生!敬我,親愛的死亡!
死亡促發的恐懼,實則賦予了他一條嶄新的生命,生與死的關系好似劍拔弩張,但對于死亡,克林索爾已經與生命達成和解,這樣的和解離不開每一格色彩,離不開每一寸自然,亦離不開每一次感受。克林索爾與生命的和解,讓他最終坦然面對死亡,作出終筆,像是同世界做了一場盛大的告別,然后點燃屋子,親手為生命畫上句號。
克林索爾對生命的和解,也是黑塞同自身的和解。在克林索爾與占星師的對話中,其實不乏黑塞對自我的開解。占星師問道:“你不愿消停嗎?你不愿活著嗎?你不愿繼續下去嗎?”克林索爾這樣回應:“人可逆轉命運嗎?自由意志存在嗎?占星師,你可以改變我星宿的運動軌跡嗎?”其實每個問題都是同一個問題,每個回答也都是同一個回答——命運本該如此,渺小的你我,沒有改變命運的能力。那么既然命已如此,昨天已經過去,更重要的是還未體驗的當下。
幾年戰爭生活,黑塞頂著罪名和謾罵,又承受了一系列個人生活危機,戰后他獨自遷居一處小村莊,親手為過往的苦痛畫上句號,開啟新的生活。十年后,黑塞回憶這個以克林索爾命名的夏天,他說:
有三件事的到來讓1919年的這個夏天變得非比尋常、獨一無二:從戰爭回歸生活,從桎梏回歸自由(這是最重要的一件);南方的氛圍、氣候和語言;一個如同恩賜般從天而降的夏天。
硝煙戰火后的第一個夏天,也是克林索爾生命的最后一個夏天,黑塞與所有的昨天道別,克林索爾作為他的一條命,永遠地留在了1919年,此后,是黑塞的新生。面對死亡的方法不是逃避,不是不切實際的消滅,而是學會與它共處,通過直面死亡從而更好地活著。對于黑塞而言,療愈苦痛,同樣如此,通過昨日之苦痛達成今日之新生與明日之燦爛,此般同壞事物和解、釋然的夏天,此般像葡萄酒一樣充滿力量與光芒的夏天,此般允許自己燃燒、放縱、崩潰而后重生的夏天,在這個充滿變化和不確定性的時代,或許正是我們所求的解藥。
來到蒙塔諾拉的四十余年,黑塞親眼目睹這里從一個平凡、安靜的小村莊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基礎設施一應俱全的小衛星城。最初來時只是想尋一處避難的桃花源,在這樣遠離家庭的地方,他不再扮演丈夫或父親的角色,享受著無盡的寂寞歲月,也因此寫下一些散文、詩歌,最開始是在困苦絕望后的疏解,后來則用以緩釋孤苦,聊以自慰,其中有38篇被收錄到《我走入寧靜蔚藍的日子》,這份黑塞為自己親手寫下的心靈良藥,也在日后療愈了無數苦痛的心靈。
今夜,我將夜宿何處?并不重要。這世界又將如何?是否將有新的神祇、新的法則、新的自由出現?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山上盛開著黃花九輪草,綠葉間垂吊著銀色小香菇,輕柔甜美的風在山下的白楊樹間歌唱。金色的蜜蜂在我的雙眸與天空之間嗡嗡飛舞,它們嗡嗡唱著歡樂之歌、永恒之歌。它們的歌,就是我的世界史。
瘡痛累累的心靈療愈之旅,黑塞選擇了與克林索爾近乎相同的方式。時代在變化,戰爭結束后,一切都在發生更迭,唯有自然是永恒的,日升月落,星辰起降,春草再生,河湖冰融,大自然一直順著某種既定的規律發展,生生不息,它會接納你的一切情緒,或不安,或苦痛,或孤獨,并以無言的平靜做出回應。在平凡、寧靜的小山村與自然風光零距離接觸,欣賞自然的五彩斑斕,心有所動便提筆作畫,心有所感便落筆成文,極盡感知的欲望,然后抒發,正如黑塞所說:“我的眼光滿足于所見的事物;因為學會了看,從此世界變美了。”平日的匆忙總是讓我們缺少停下看看的時間,又或許是生活早已搓磨了過往靈動的雙眼,當我們靜下心來,重新游望周邊的一切,以飽足的心和充盈的眼,或許能在“千篇一律”的風景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世界史。
我的生命正是缺乏重心,在一連串的極端之間搖擺、晃蕩。
無法達成的目標才是我的目標,迂回曲折的路才是我想走的路,而每次的歇息,總是帶來新的向往。等走過更多迂回曲折的路,等無數的美夢成真后,我才會感覺失望,才會明白其中的真義。所有的極端與對立都告消失之處,即是涅槃。
人的欲望總不會得到滿足,我們總是在無盡的選擇中搖擺不定,徘徊于社會期望與個人渴望之間。舟車勞頓時想要穩定的居所,三點一線時又羨慕四處羈旅的自由,人群喧鬧時渴望獨處,孤獨寂寞時又希求陪伴,生活勞累時抱怨尋死,茍延殘喘時又無比渴求生息。這看似矛盾對立的追求,其實都是對當下的不滿,也是對更美好的渴望,都是我們成為獨一無二的自我的必經之路。黑塞的珍貴之處在于,他能在矛盾之中消解一切極端與對立,同欲望和解,同苦痛和解,同生死和解,最終同自我和解,因而涅槃重生。
人生苦短,我們卻費盡思量,無所不用其極地丑化生命,讓生命更為復雜。僅有的好時光,僅有的溫暖夏日與夏夜,我們當盡情享受。
盡管心靈的創傷與生活的苦痛宛若近在眼前,但在溫暖、寧靜的傍晚,黃昏金色的迷眩中,心里的痛楚也變成了甘美,經歷過復雜的生命,經歷過萬夫所指、有口難言之日,此刻的黑塞終于走上了自己向往的道路——抬頭可見夕陽染紅了西邊的山頭,低頭可見四處可愛的花草、青苔、蕈菇,小河沁涼了雙足,脊背沐浴著陽光。1919年的這個黃昏,黑塞釋然笑問故鄉友人別來無恙,“你們手中握著的是玫瑰還是槍彈”,無論如何,黑塞說:“請切記:人生苦短。”人的一生不過寥寥數十年,有限的時間卻有無數種分配的方法,將最燦爛的年華用以折磨、審判自己,不如暫時將苦痛拋置腦后,或用心感受它、接納它,然后轉頭享受可以配得上當下好時光的事物,在僅有的溫暖夏日,賞自然風光,同故友相聚。
在這個節奏飛快、信息爆炸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感到焦慮、壓抑與迷茫,而解藥良方早已被黑塞公之于眾,學會同自我和解,學會享受苦短的人生。黑塞在自然中同自己和解,漫漫時間長河下,我們也終將在一方獨屬于自己的風景里找到人生的平衡與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