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剛:為什么我們要記住這些少年? ——《將軍令》創作手記
寫下《將軍令》書稿的最后一句話時,窗外的太行山已經變得蓊蓊郁郁了。從隆冬到盛夏,我完成了一次艱難的心靈跋涉。結稿那天,我再次來到涉縣赤岸村。不甚高大的山嶺,油光水滑的石巷,棋盤一樣錯落在山上山下的小小院落,還有八路軍一二九師司令部小院里蓬蓬如云的紫荊和丁香,都讓我感到無比親切。漫步將軍嶺,岑寂的山林中只有淙淙泉響,聲聲蟬鳴。恍然之間,泉水如軍號一樣嘹亮,蟬聲如嗩吶一樣高亢。我仿佛又聽到喜旺吹響了《將軍令》。這曲調雄壯、蒼茫、悲壯,有著金戈鐵馬之聲。這石破天驚的音調,猶如太行山般突然拔地而起,帶著肅穆雄壯的威嚴屹立于蒼茫大地。
歷史的回響:與烽火少年的隔空對視
從唐代宮廷傳到近代民間,《將軍令》早沒了黃鐘大呂的華貴,卻多了幾分凡人煙火的鮮活。傳到太行山時,這調子已沾染了土氣,長出了松針的鋒芒。多年之前,我在太行山深處第一次聽到嗩吶演奏的《將軍令》。嗩吶的聲調脆生嘹亮,猶如山鷹長唳。悠悠蕩蕩之間,群山和鳴不絕。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從吹嗩吶的老農口中得知,這曲子來自“八路軍太行山劇團”中一名小八路宣傳員。當年,劇團的這些孩子們騎著騾馬,冒著敵人的槍炮,一路顛簸著走過漫漫蒼山,浩浩烽煙,在八百里太行山里留下了嗩吶久遠的回響。當再次來到太行山深處的黃崖洞采風時,我站在小號手崔振芳的雕像前,長久地靜默。一位十七歲的少年,面臨洶洶日寇的偷襲,毅然吹響了軍號報警。最終,他抱著心愛的軍號倒在了太行山雄闊的懷抱。面對烽火狼煙,這些少年承受著比成人更大的精神和身體煎熬——饑餓、傷痛、迷茫、憤怒、憎恨,甚至直面死亡的恐懼。抗戰時期的孩子們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堅強,不但承受了他們這個年紀不應該承受的重壓,甚至還挺直腰桿扛起了本該由成人肩負的責任。
軍號與嗩吶,匯成了一曲感天動地的抗戰交響曲,也映射著太行山烽火少年的崢嶸歲月。它們像烈酒一樣燒灼著我的心。我開始頻繁往返于太行山區,在石板路的青苔里探尋少年的腳印,在老人們的講述中追憶少年的故事。我想讓紅生的軍號與喜旺的嗩吶在文字中相逢,讓那些被烽火吞沒的少年身影,重新站在太行山的崖畔。讓更多的人銘記,曾經有一群少年用軍號和嗩吶,在太行山深處吹亮了黎明。
兒童視角:戰爭的詩意敘述
兒童視角的選取,不僅僅出于我兒童文學作家的身份,更多的是對那個時代孩子們苦難和生存狀態的關切。當我在太行山走訪時,發現一個驚人現象:老人們關于抗戰最鮮活的記憶,大多停留在他們七八歲的年紀。有一位老人清晰記得“子彈打在石頭上濺起的火星像明火蟲(螢火蟲)”,卻記不清那場戰斗的具體日期。這種記憶的篩選啟示了我:或許只有通過孩子的眼睛,才能展現戰爭最本真的肌理。在《將軍令》中,我刻意構建這種“天真濾鏡”:紅生眼中的槍聲是“過年的鞭炮”,日軍飛機是“長翅膀的怪鳥”。即使面對最殘酷的死亡,在紅生看來,谷米哥“一定會踩著一朵云,或者踏著一朵浪上岸”。這種詩意化處理不是對殘酷的消解,恰恰相反,當紅生接過谷米哥的軍號時,孩童認知與戰爭真相的碰撞,反而迸發出更為強烈的悲劇力量。激勵少年們在抗戰歲月中成長的是什么? 書中兩個意象的反復出現形成有趣對位:紅生總在尋找“最亮的北極星”,那是長征路上老吳叔教他的生存法則;喜旺執著于“崖畔的老松爺”,象征著鄉土賦予的精神韌性。當兩個孩子在山巔將嗩吶與軍號共同舉向天空時,兩種角度的認知世界終于合流——革命理想主義與民間生命哲學,在少年們仰望的夜空中達成了和解。
蕓蕓眾生:太行山的“精神群雕”
在《將軍令》描述的太行烽火中,我專注的不僅僅是烽火少年,還有太行山里的樸實百姓。靠山爺、王秀才、春生叔、福田叔、福田嬸……他們就如清漳河的浪花與太行山的巖峰,既各有棱角又相互映照,共同織就了抗戰年代里太行民眾的精神圖譜。他們身上浸潤著太行的土氣與骨氣,在戰火中展現出傳統與革命交織的生命力。春生叔是我著墨最多的一位成年人,賽戲里的忠義與戰場上的勇猛在他身上完成了共生。這個角色最動人之處,在于他讓《將軍令》既保留松針的清香,又融入硝煙的灼熱,成為傳統精神向革命信仰過渡的活態樣本。而老吳叔,就像是一塊被清漳河浸潤多年的太行石。不耀眼,卻帶著山水淬煉的厚重。他的軍帽永遠粘著灶灰,褲腳總布滿草屑,肩頭那口大黑鍋的鍋沿被磨得發亮,卻在烽火歲月里熬出了最動人的革命溫情。這個角色的魅力,在于他把“戰士”與“父輩”的雙重身份,融進了太行山的沉默與清漳河的纏綿。還有福田嬸,她是“后方脊梁”的代表。她納鞋底時“一寸大的鞋底要納九九八十一針”。她在柿子樹下守望時,把對丈夫的牽掛織進鞋墊的連翹花紋里。她沒有豪言壯語,卻用“丈夫赴戰場、妻子守家鄉”的日常,寫就了最動人的家國溫情。相較于這些“小人物”,八路軍一二九師的首長們卻著墨甚少。但他們在紅生、喜旺這些少年的眼中,就是太行山的影子。他們用高大的山脊,將這支戰功赫赫的部隊印入了熱氣騰騰的土地。這些人物在烽火中相互支撐,讓太行山不僅僅是地理概念,更成為民族精神的象征。就像清漳河繞山而行,傳統與革命、堅守與奉獻在他們身上完成了最動人的融合。
今天,當我們回望紅生與喜旺的故事,不僅僅是為了緬懷歷史,更是為了思考:在新時代,中華少年的成長是否仍然需要某種“號聲”的召喚? 是否仍然需要像太行山那樣堅實的土壤?《將軍令》里的少年們,用他們的生命告訴我們:無論是軍號的嘹亮,還是嗩吶的蒼涼,最終都將匯入歷史洪流,成為永不消逝的時代回響。
(作者系兒童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邯鄲市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