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麥新與《大刀進行曲》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油畫) 晏 陽作
麥新,是我童年記憶中印象特別深刻鮮明的一個名字。他是犧牲在我的故鄉科爾沁草原的著名烈士,他的事跡不時在父輩們的言談話語中被提及。麥新的另一個身份是《大刀進行曲》的詞曲作者,是一名從延安魯藝走出來的江蘇籍藝術家,犧牲時是我的故鄉內蒙古開魯縣的縣委組織部長兼宣傳部長。
由于麥新的犧牲,當年我的家鄉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個公社——麥新公社。這個公社離縣城將近50公里。對于少年時期的我而言,那是非常遙遠的距離,所以我從來沒有去祭奠過麥新烈士。當年,故鄉這塊土地浸染過很多革命烈士的鮮血。他們的名字變成了很多地名,比如明仁公社就是以呂明仁烈士命名的。可能那個時候,根據地政權對烈士最鄭重的紀念,就是把他的名字命名為地名吧。
小時候,我在父輩的講述中,感覺麥新就是一個個子不高的南方人,騎術不算很好,但無比英勇;在土匪襲擊的時候,他讓兩個警衛員兼通信員騎馬逃走,自己留下來掩護,最后壯烈犧牲。這是我對麥新最早的印象。
再后來,我長大后進入文學界,無意中看到浙江著名作家陳學昭的一篇散文。她記錄了麥新和她最后一次見面的情形——麥新身材高大,跟她告別后飛身縱馬而去,留給陳學昭一個遠去的背影。就在分別一天之后,陳學昭聽到了麥新犧牲的消息,所以有了這段描述。
陳學昭是來自延安的老作家,她的文章使我對麥新的身高產生了疑惑。直到1997年10月間,我當時在《詩刊》兼任主編,帶一批詩人到貴州采風。我邀請了賀敬之夫婦。賀敬之的妻子是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家柯巖。在那幾天里,我才終于弄明白了麥新的身高。賀敬之和麥新很熟悉,他們是延安魯藝的同學。“麥新的個子究竟有多高?”當我用陳學昭對麥新的描述向賀敬之提出疑問時,他說:“他的個子和我差不多。”賀敬之屬于中等身高。
柯巖看出我的疑惑,微笑著補充了一句:“陳學昭為什么這樣描寫騎馬而去的麥新呢?是因為陳學昭的個子是一米五幾。”
哦,這一點撥讓我頓時恍然大悟:不同身高的人打量同一個對象,視覺差是不同的。我非常感謝這次貴州之行,使我通過賀敬之的口述,了解到一個更加真實的麥新。
我曾經有10年的軍旅生活經歷。在上世紀70年代初期,解放軍盛行唱的歌曲中,就有那首《大刀進行曲》。每當我在軍營唱起這首歌時,總會想起在故鄉草原上長眠的麥新烈士。后來,在80年代,我寫過一首小詩。那是我帶著小女兒回故鄉后得到的生命體驗。詩的名字叫《致麥新烈士》,副題“你,長眠在我故鄉的土地上”,有幾句我是這樣寫的:
我是在一首歌中認識你的/你把自己的名字/鐫刻在一把大刀上/這大刀很沉重,很明亮/插在中國的歷史里/插成一座刀碑……馬蹄踏過的地方/你的血摻著你的歌/開出藍色的馬蓮花/星星點點/染遍了綠色草原……我看你站在連隊里/揮著青春的手臂/指揮著千百條喉嚨/縱情高唱/從此我堅信/只要沖鋒號震響/你就會一躍而起/向每個來犯的鬼子頭上/劈一道閃亮的刀光
《致麥新烈士》這首詩寫完之后,我覺得心中沉重的情感有所釋懷,但同時我還有一種遺憾——麥新烈士安葬在我故鄉的土地上,可是我卻從來沒有去祭奠過他。此后,我還有幾次回到故鄉,都想實現這個愿望,卻總是來去匆匆未能兌現。
2015年的7月,我回到故鄉陪伴母親。在7月25日這天一早,我和當時的通遼市文聯主席楊文環同志開車到開魯。到那后的第一件事,是找詩人、作家方綱。方綱真名鞠湘清,是麥新的研究專家,對于麥新有過大量的相關采訪、手記,還以麥新為原型創作過長詩。那時他已73歲了,仍欣然同意當向導,帶我們去祭奠麥新。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50公里的行程坎坷頗多,不斷遇到斷開的路面,使我們拜謁麥新遇到非常大的困難,連熟悉地形的方綱都無可奈何。我們繞過了好幾條鄉間小道,才終于來到位于麥新鎮的烈士陵園。
這是2014年新建的廣場,有高大的紀念碑與麥新的銅像,還有正式的墓地。我才發現這個墓地里一共有12位烈士,麥新墓是在最后面的一座鋼盔狀陵墓。我們獻花、鞠躬、默哀。這一刻我發現麥新烈士并不孤單,他有十幾個戰友陪伴著。
方綱告訴我,麥新是1947年6月6日犧牲的。當時,他被土匪襲擊、身中4槍,兩個小通信員在他的掩護下騎馬沖出了包圍圈,其中一個就是后來我們縣的縣長王振江。這批土匪原本想伏擊的并不是麥新,而是我們一支大車隊,沒想到麥新和他的通信員馬快,先進入了伏擊圈。冒失的土匪還以為是大車隊來了,就開了火。事實上,麥新是用他的生命掩護了后面趕到的物資運輸隊。
方綱還神色凝重地說,麥新犧牲時,手里還緊緊地握著他的那支手槍。土匪為了奪走手槍,把他的手指都掰斷了——這斷了的手指,曾經為我們民族譜寫過不朽的、昂揚的《大刀進行曲》!
告別麥新烈士時,天空萬里無云,藍得像藍哈達一樣美麗。走出陵園,是一望無際的碧綠的玉米地。玉米葉子肥碩,玉米稈高大,我們在這青紗帳中告別了麥新烈士。我心里感到一種久遠的釋然——我終于來到麥新烈士的墓前,向他獻花,向他鞠躬,向他獻上一個后來者的真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