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奔跑的黑馬——讀“00后”詩歌
《北京文學》推出“00后”詩歌大展,100位“00后”詩人,以集束炸彈的方式轟炸詩歌界。“00后”詩人目前最大年齡不超過25歲。按照艾略特的說法,25歲是詩人的精神轉折點,或者說,是詩人從青春寫作邁向中年寫作、從舊我邁向新我的重要門檻。從這個標準看,“00后”詩人還處于青春寫作的時期。這并非貶低或看輕,放眼詩歌史,很多傳世之作都是詩人在25歲之前寫的,更不用說像濟慈、海子這種生命止步于25歲的詩人了。說寫詩是年輕人的事業有點絕對,但年輕人的確是詩歌隊伍的主力軍。他們對世界有尖新的感受力,對詩歌有獻祭般的熱情,他們的體力、腦力、記憶力、想象力都處于巔峰狀態,這些能在很大程度上彌補經驗的不足。相比小說家,詩人在年輕時就寫出杰作的概率更高。說不定,他們已經寫出了詩歌史上的重要作品,只是還沒有被辨認或確認出來。因此,對年輕詩人的重視怎么強調都不為過。
讀完第一批的25位“00后”詩人,我的總體感受是:他們普遍學歷很高,詩歌風格有明顯的學院化傾向,修辭繁復,意象密集,以巴洛克式的語言裝飾生活的細枝末節,在有限的經驗之內拓展想象的國度;他們注重意識的流動,善于抓住微妙的情感瞬間,讓心象與物象彼此映照,形成和諧統一;他們喜歡把哲學、數學、物理學、化學等專業領域的術語,嵌入日常生活的表達,以達到某種精確感或陌生感;他們除了聚焦個人經歷,也有現實、歷史、地理等題材的書寫,但他們對宏大敘事不感興趣,即使觸及比較厚重的話題,也會納入個體感受的軌道上,試圖建立起自己和時代之間的脈搏感應;他們偏愛敘事勝過抒情,偏愛淺唱低吟勝過引吭高歌,如果八十年代詩歌是廣場喇叭,九十年代調低成室內樂,新千年調低成家庭音響,現在則進一步調低成耳機里的嗡鳴,它可能只適合讀給一個人聽,這個人還可能就是詩人自己。
當然,以上感受不能作為“00后”詩人整體特征的概括,只能算是我看到的部分“00后”詩人的輪廓勾勒。任何時候,我們應該警惕整體論,尤其是將它運用到一個最強調個性的詩歌領域。正如電影《放大》所揭示的,對于同一事物,遠觀和近看,完全是兩個世界。群體總是千人一面,具體到每個詩人,則又顯出萬千氣象。
張瑞洪是“詩人中的小說家”,他擅長從生活中提取戲劇化場景,融入小說筆法,使詩歌獲得小說般的容量和魅力。這一長處在他的《櫻桃園》中得到了最好的呈現。這首詩采用了把時間空間化的寫作策略,將代表各個時態的“我”、櫻桃、外婆、黑馬并置在櫻桃園這個特定空間里,讓他(它)們在詩人精準的舞臺調度下,引發出戲劇性和對生命困境的思考。人如櫻桃,成熟之后就會墜落。“我”被懸置在人生的中途,只好寄希望于那匹奔跑的黑馬,能在生老病死的周期中,完成一次僥幸的超越。舒緩而連貫的節奏,賦予了這首詩迷人的回憶氣質。首尾相接的環形結構,擴大了詩歌內部的回響空間。在這位“00后”詩人身上,你看不到年輕詩人常有的那種浮華空泛的毛病。全詩沒有一句故弄玄虛之語,沒有一個飛起來又毫無著落的意象,經得起細讀和拆解。詩人清楚自己在寫什么,我認為這是一個詩人走向成熟的標志。
鷗可的詩自然純凈,有一種散文之美。他不忌諱在詩中剖白心跡,以“一個不懂世事的少年郎”(《青牛過江》)自稱,或是在遭受城市生活的擠壓后,直言要去尋找“那個一直躲避著的,更真實的自己”(《租房前的長廊》)。他的自我始終處于未完成和待激活的狀態,因而與萬事萬物的相遇,都會轉化成他生命中的一次療愈事件。他看待世界有一種純真的少年視角,這在很多少年老成的同齡詩人中,絕對是一股清流。他描述自然風物很有耐心(這種耐心包含了他對描述對象的專注和喜愛),每個句子穩步前進,不猛跑,不跳躍,像散步一樣走到終點,讓讀者仿佛也跟隨他的腳步,找到了“另一種境地里的自在”(《青牛過江》)。
沙顯彤是一位情感細膩、技藝嫻熟的詩人。他輕盈含蓄的語調讓人想起卞之琳和張棗,但書寫的經驗完全是當代的。這次發表的五首詩全部圍繞當代人疏離的親密關系展開。疏離和親密的矛盾性,在他的筆下以疾病和健康、漲潮和退潮、缺席和在場等多種變體出現。他是悖論修辭的高手。“我們總在挨得很遠時一起發冷”(《流感》)將“挨得很近”和“離得很遠”的常規表達進行了創造性糅合,暗含了主觀上想要靠近、客觀上又離得很遠,或者主觀上想要遠離、客觀上又分不開的矛盾處境。“房間里/成串拴住的千紙鶴,總以為/自己被撕碎的部位就是飛走了。”(《站臺》)“拴住”與“飛走”,將失戀后的自我欺騙推到了令人心碎的程度。“你最喜歡下大雨或大雪,/只有這些時候,他本來是會來的。”(《站臺》)則是對張愛玲《小團圓》里“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的巧妙反寫。惡劣天氣是他們見面的最有利條件,因而也成了她無望中的最大希望。沙顯彤總能從千鈞重的情感中,找到那根壓垮我們的頭發絲,寫出我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蒙志鴻和樸直善于將古典意象植入城市地理空間,有點用古人的眼光打量今天的意思。不同之處在于,蒙志鴻使用的是批判反思的眼光,現代文明讓他“對美形成了反射性的恐懼”(《浣花里》),因此他的抒情基調偏于秋天的蕭瑟,幾乎每首詩都寫到了“空”和“無”,都是對家園荒蕪的痛惜和對存在危機的揭示;而樸直使用的是發現美的眼光,她力圖在傳統坍塌的現代社會重建美的秩序,像櫻花“躲在蜜蜂的刺下,欣賞一個讓她垂瓣的人”(《磨山》),因此她的抒情基調偏于春天的明媚,她對美的追求,在總體偏于沉郁冷峻的當代詩歌風景中添上了一抹少有的亮色。
與之相反,慕遠是用今人的眼光打量古代。他的歷史詩包含了大量戲謔、反諷、解構等后現代手法,有一種夢回八十年代莽漢派詩歌的語言狂歡。《銅綠明朝》將明朝歷史與化學實驗融合,收到了奇異的藝術效果。“銅綠”關聯著腐朽,“276年歷史的克數”是將明朝國祚物理化。詩人將開國戰爭、鄭和下西洋、崇禎自縊等明朝大事記,與銅綠和鹽酸的化學反應過程一一對應,發出了振聾發聵的追問:“理工已死,孔儒當天,該如何去測量/剩余純銅的含量”“剩余純銅”代表被蠶食的文明內核,即使利用化學實驗剝去表面的銹跡,也無法還原。詩的結尾,新的純銅片再度氧化,暗示銅綠不僅是明朝的終點,也是所有王朝的宿命。這首詩的主題并不新鮮,依然是對歷史周期律的拷問,重點在于形式的創新。化工專業的出身,讓慕遠的歷史詩擺脫了常見的文人式浩嘆,更加理性,如同將歷史之鐵放進化學之水中淬過火一般,顯出一種冷硬的質地。
還有許多風格獨特、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詩人,例如借旅店保潔員視角譜寫“日常生活的史詩”的呂周杭,年紀很小、詩作卻精悍有力、充滿內在精神強度的唐成,將現實、歷史和新媒介三重維度編織進詩歌紋理的張雨晨,用刀劈斧鑿般的語言書寫西北大地的禾頁,意境蒼涼、于荒蕪深處發掘沉潛生命力的坎離,等等。限于篇幅,就不逐一展開論述了。“00后”詩人還在野蠻生長期,需要動態追蹤他們的變化,而非過早蓋棺定論。他們就像一匹匹“奔跑的黑馬”,最后究竟會奔向何處,誰也無法預知。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