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鐫刻的精神豐碑——賞析報告文學《燃燒的青春》
高保國先生的報告文學《燃燒的青春》,以深邃的歷史情懷和細膩的筆觸,重現了1959年1500余名江蘇省如東縣青壯年毅然踏上征程,奔赴新疆呼圖壁縣支援邊疆建設的宏大場景。
作品通過實地考察、親歷者口述與史料嚴謹考證,巧妙構建了一部橫跨65年的精神長卷。它不僅喚醒了那個特殊年代的集體記憶,更從個體命運的跌宕起伏中提煉出超越時空的價值內核。
當我們沉浸于字里行間,那些在戈壁灘上銘刻的青春足跡、在嚴寒風雪中盛放的生命花朵,猶如燎原之火,照亮了悠長的歷史長河。這不僅是一部支邊者的奮斗史,更是一座由信念與熱血鑄成的精神豐碑。
一、主題:從家國情懷到人性光輝的精神譜系
作品的主軸緊扣“支邊精神”的塑造與繼承,并未停留在表面口號的宣揚,而是通過三個層面的深入探討,賦予這一主題更深刻的內涵。這不僅讓這種精神深深植根于獨特的歷史語境,更賦予它穿越時空的恒久生命力。
(一)家國同構的使命擔當:個體與時代的交響
“赴祖國之召喚,投身所需之地”——這聲音穿越半個多世紀,在作品中不再是冰冷的口號,而是化作無數生命的轉折篇章。15歲的高福俊緊攥著爺爺手繪的簡陋地圖,一遍遍追問“新疆究竟何方之遠”,泛黃紙上的每一筆,都承載著少年對未知的向往與對家國的懵懂理解;江成科毅然撕毀家人為他謀得的“鐵飯碗”通知,在報名表上按下紅手印,指間溫度映照著“棄小家,為大家”的熾熱初心。這些細節揭開了支邊者選擇的真諦:他們的決定非被動服從,而是個體自覺與時代召喚的和諧共鳴。
這種共鳴在歲月流轉中凝鑄為對“責任”的終生承諾。孫同學在基層默默耕耘,“為民聚財四十載”,賬簿上的每一筆記錄都閃耀著“分毫不貪”的信仰;吳興連在棉田與戈壁間探索出“節水種植法”,讓鹽堿地長出金色麥穗,榮獲“全國勞動模范”時,手心的硬繭中藏著“將他鄉作故鄉”的堅守。他們用一生詮釋:家國情懷非一時之熱,而是在平凡歲月的堅守與付出中,將“國家所需”鑄入生命的根基。
(二)苦難中的生命韌性:絕境里的生存哲學
作品不回避支邊歷程的艱辛與苦難。悶罐列車中,糞桶的惡臭與汗水交織,有人因暈車嘔吐,有人蜷縮角落默默流淚;地窩子里,男女老少圍坐一盞煤油燈,冬日寒風透過土縫侵襲,凍得人夜不能寐,盛夏則酷熱難耐,蚊蟲嗡嗡擾人;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中,他們揮動鎬頭刨開凍土,手凍裂了就抹上豬油,腳磨破了便裹上破布繼續勞作。作者更坦蕩記錄了“逃兵”的身影:有人不堪困苦悄然逃離,有人被家人接回江蘇。這些不完美的片段,反而讓歷史更顯真實。
然而,真正觸動人心的是困苦中的堅守與創造。季國祥帶領村民在無水荒野上開渠引水,用土坯和蘆葦稈搭建起第一間教室,黑板上“新疆是我家”五個字,歷經風沙洗禮仍清晰如新;王宗玉學習哈薩克語、跳民族舞,將口糧分予牧民,贏得“老爺”的親切稱呼,這稱謂背后是跨越民族的深厚信任。他們的故事展現了中國人最樸素的生存智慧:既來之,則安之,更要改變之——不向苦難屈服,反倒在絕境中綻放生機。
(三)超越民族的大愛無疆:石榴籽般的情誼
高福俊收養哈薩克族孤兒托洪的佳話,無疑是全書最溫馨的篇章。1962年寒冬,雪地中哭泣的嬰兒雖聲弱卻牽動人心,高福俊敞開棉襖將孩子緊緊裹在懷中,用自己珍貴的奶水一口口將他撫養成人。“漢族人撫養哈薩克孩子,難道不擔心引來麻煩?”的疑慮,她淡然回應:“孩子都是母親所生。”多年后,已成家立業的托洪帶妻兒跪在她面前,用生澀的漢語呼喚“媽媽”,這一幕讓“民族團結”四個字變得無比生動感人。
這種深沉的愛意,早已超越個體間的援助,匯聚成文明交流的暖流。來自東方的農人將水稻種植技術帶到呼圖壁,讓戈壁灘長出金黃的稻谷;他們傳授漁網編織、布鞋制作技藝,將江南的細膩手藝留在西北大地;而哈薩克族的刺繡、蒙古族的馬頭琴聲,也漸漸融入支邊者的生活。書中“團圓鍋”的場景尤為催人淚下:春節期間,漢族的餃子、哈薩克族的手抓肉、回族的油香在一口大鍋中翻滾,蒸汽彌漫中模糊了各民族的輪廓,卻讓“我們是一家人”的信念愈發清晰。正如作者所述:“他們播撒的不僅僅是種子,更是能夠跨越地域與民族界限的精神之種。”
二、內容:微觀敘事構筑的歷史全景
報告文學的靈魂在于“真實性”,《燃燒的青春》之所以獨樹一幟,正是在于運用“點面結合”的敘事手法,將波瀾壯闊的歷史轉化為觸手可及的生命歷程,既映射出森林之廣袤,又不遺漏草木之細微。
(一)“面”的鋪陳:歷史脈絡中的時代印記
本作以1959年邊疆建設的歷史事件為起點,鋪展開三條主線,共同勾勒出支邊運動的壯闊畫卷。三者交織成立體的時代坐標,見證了那個時代的崢嶸篇章。
政策背景的維度上,作者引述《呼圖壁縣志》《如東縣志》的記載,詳盡地揭示了支邊運動的緣起:20世紀50年代,百廢待興的新中國亟須人力推動邊疆建設,“開發西北”由此上升為國家重大戰略。地處沿海且較為富饒的如東縣積極響應,從動員、報名至成行,僅用一個月便完成1500多人的集結,義無反顧 地輸送了骨干力量。這些珍貴史料的巧妙融合,為個體抉擇賦予了沉甸甸的時代注腳——他們踏上的不僅是前往新疆的路途,更是投身國家建設偉大實踐的征程。
地理變遷的維度上,一組鮮明對比催人深思:初抵呼圖壁時,鹽堿地上難覓一抹綠意,風起則黃沙漫天;而今日,這片土地已蛻變為“國家花卉苗木出口基地”,高速公路如絲帶穿梭,往昔陋室換作紅瓦白墻的家園。作者特意留存的一組影像更具張力:1960年開拓者們在戈壁灘豎起的界樁,如今被簇簇鮮花環抱;昔日的儲水坑,已化作碧波蕩漾的人工湖泊。地理風貌的巨變,實則是人類意志重塑自然的生動見證。
在群體命運的維度上,一組觸目驚心的數字揭示著一個深刻的傳承:1507名支邊建設者經過65年風雨,如今健在者已不足200人。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段關于“支邊二代”的感人至深的傳承佳話。孫健繼承父志,以開闊的視野、風趣而真摯的個性,彰顯了非凡的親和力與領導才能;孫建東放棄都市誘惑,重返呼圖壁堅守父輩遺志,持續為民服務;而托洪的女兒則考入中央民族大學,專攻“支邊歷史”研究,她矢志不渝,立志讓更多人知曉祖母那一代人的傳奇。生命的輪回雖然不可逆,但精神的傳承讓這份歷史遺產始終煥發活力。
(二)“點”的刻畫:十二位典型人物的多棱鏡
12位典型人物猶如12面明鏡,折射出支邊群體的多元性與深邃內涵。他們并非被符號化的“英雄”,而是有血有肉、兼具喜怒哀樂的普通人。
孫同學成為“清廉”的化身。作者描繪他退休后依然身著“褪色的藍色中山裝”,腳下是妻子手工納的,而他曾經幫助過的村民已遷入“磚混結構的新宅”。面對“圖啥”的疑問,他指向墻上“為人民服務”五個字,堅定回應“只為這五個字”。這一細節使得“模范干部”的形象脫離抽象,凝結于衣物的每一寸磨損、鞋底的每一道線跡之中。
高福俊展現了女性剛柔相濟的風采。她是“神槍手”,民兵大比武中能三槍擊中靶心;又是“慈母”,為了給托洪治病,悄悄變賣陪嫁銀鐲子。在作者筆下,80歲高齡的她仍能清晰回憶起托洪首次喚“媽媽”的瞬間,眼角細紋中藏著女性最深沉的眷戀。這一形象打破了“女英雄”的刻板印象,呈現出堅韌與溫柔共生的動人圖景。
曹健的“執著”同樣令人敬佩:25年間,他寫了17份入黨申請書,至58歲終成黨員。“入黨不為圖利,只覺得追隨黨步伐內心踏實”,這一細節讓我們讀懂,在特定時代背景下,信仰對普通人而言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支撐人熬過困苦的精神支柱。
作品尤為可貴的是,它不回避人性的脆弱。高福俊初抵新疆時,曾夜深蒙被哭泣思念母親;冒玉德因過度勞累,在田埂上坐著便沉沉睡去,夢見家鄉的白米飯;甚至有人“當了逃兵”,悄悄扒火車返回江蘇。這些“不完美”的描繪使得人物更為真實——他們并非生來就是英雄,只是在關鍵時刻選擇了堅守。正如作者所說:“正視脆弱,方顯堅強之珍貴。”
三、文學價值:從紀實到史詩的審美超越
作為報告文學的典范,《燃燒的青春》不僅忠實記錄了歷史,更在文學藝術的探索中實現了從紀實到史詩的審美超越,為歷史賦予了溫情與藝術的光澤。
(一)典型人物的藝術塑造:立體而永恒的形象
高福俊的形象塑造堪稱典范。作者巧妙運用“神槍手與慈母”“少女與老者”等多重身份的鮮明對比,構筑出飽滿而立體的人格圖譜。當年僅15歲的她,背著比自己還高的行囊,在悶熱的車廂內暗自擦淚;而到了耄耋之年的她,站在昔日親手栽下的榆樹旁,笑瞇瞇地感嘆:“這樹已長得比我的孫子還要高。”歲月的風霜刻在臉上,卻從未曾熄滅她眼中閃爍的光芒。
這一形象的感染力,在于她既展現了“不愛紅妝愛武裝”的時代精神——射擊場上的颯爽、拓荒時的堅毅,呼應著那個時代對女性的期待;又彰顯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性光輝——對托洪的無私關愛、對鄰里的溫情守望,這份美好超越了時空。正因如此,她不單是“支邊女性”的典范,更是所有為理想和愛不懈奮斗的女性縮影。
(二)歷史場景的沉浸式還原:感官敘事中的歷史溫度
作者以“感官敘事”技巧讓讀者仿佛穿越時空,親經每一個場景。離別時的江邊碼頭:“江風挾帶著濕潤的氣息撲面而來,晨曦將江面渲染成一片金紅,高福俊不由自主地捏了自己一把,如在夢中一般——即將踏上前往新疆的旅程。”視覺與觸覺的交織,為憧憬勾勒出具體的輪廓。
抵達尾埡車站的瞬間:“沙塵無孔不入,刮在臉上的風猶如刀割,遠處是無盡延伸的戈壁灘,低語中有人疑慮:‘這地方真的能生存嗎?’”聽覺、視覺與觸覺的疊加,瞬間讓讀者觸摸到支邊者的震撼與迷茫。
“茉莉花”的象征尤為動人:如東的茉莉花種子在新疆生根發芽,茶吧里不時有人輕聲哼唱《茉莉花》的旋律,“江南的芬芳與西北的沙塵交織,竟顯得和諧無比”。嗅覺與聽覺的共鳴,將故鄉與他鄉緊密相連,使得“鄉愁”有了可觸可感的形態——不是空洞的思念,而是一朵花的香、一首歌的旋律。
這些感官細節的鋪陳,使得歷史不再是冷冰冰的文字符號,變得觸手可及、氣息可聞、聲音可聽,讀者在感官體驗中與歷史深刻共鳴,觸摸到歲月的溫度。
(三)意象與哲理的融合:從敘事到思考的升華
作品的寓意深邃且富含象征色彩,敘述中巧妙織入哲學沉思,使情感表達獲得了哲理的縱深。“萬里之尺”不僅是支邊者徒步測量的工具,更是精神求索的隱喻——他們所跋涉的,非但止于地理上的漫漫征程,更是心靈深處的廣闊疆域;“雪蓮花”傲立天山,耐寒而純潔,既映射高福俊的高尚品質,亦象征在逆境中綻放的生命奇觀;“團圓鍋”中烹煮的不只是食物,更是游子對“家”的向往,對“團圓”的執著。
這些寓意豐富的意象,為作品的情感表達賦予了哲理深度。作者筆下“天寒地凍,此志彌堅”的描述,不僅是支邊者的拼搏寫照,更折射出人類在逆境中迸發的普遍精神——境遇愈艱苦,斗志愈發昂揚。這種從個體經歷提煉出的普遍真理,使得作品跳脫了“支邊”的特定主題,升華為一部關于人性、信仰與奮斗的永恒史詩。
四、寫作手法:細節與對比中的力量凝聚
作品的輝煌成就,源自精準且充滿張力的筆觸。那些細膩入微的描繪與鮮明強烈的對比,賦予文字觸動靈魂的深刻力量。
(一)細節描寫:于細微處見精神
作者精心捕捉了一系列“細微而美好”的瞬間,它們如同散落的珍珠,巧妙地將支邊人的精神世界串聯起來。徐榮昌在公家信箋紙上寫家信后,始終心懷不安,堅持購置新紙歸還,“這并非擔憂他人議論,而是內心無法容忍的愧疚”——這一細節生動展現了老一輩人質樸的紀律感,其感染力遠勝于空洞說教。
古麗為客人續添奶茶時,“壺嘴緊貼碗邊,即使奶沫溢出也不曾停歇,直至客人輕聲說出‘足夠了’,她才帶著滿臉笑意停手”——這個充滿民族特色的細節,讓“熱情好客”從抽象形容詞化為具體動作與笑容,暖意撲面而來。
張恩新誤飲了母親制鞋用的面糊,“那面糊中摻有膠水,干澀難咽,但他仍竭力吞下,因為饑餓感太過強烈”。孩童視角下的苦難無需言說,這個細節沒有半句抱怨,卻在讀者的憐憫中折射出饑饉年代的殘酷。
這些細節跳脫了宏大敘事的空泛,扎根于日常生活的肌理。我們在一碗面糊、一杯奶茶、一張信箋的觸碰中,真切感受到人性的璀璨與時代的烙印。
(二)對比手法:在反差中凸顯價值
作品中對比手法的運用比比皆是,鮮明對照形成強勁張力,使得主題愈發清晰。例如,東方“魚米之鄉”的豐饒與呼圖壁“戈壁荒灘”的荒蕪對比,突顯了支邊人背井離鄉的勇毅——他們所求的從非享樂,而是無私奉獻;1959年簡陋的“地窩子”與今日“999朵玫瑰打卡地”的浪漫對照,不僅見證了邊疆的巨變,更印證了“奮斗能夠改寫命運”的真理;“逃兵”與“堅守者”的反差,既坦陳人性的脆弱,更凸顯了堅守者的可貴——并非每個人都能成為英雄,但總有人選擇英雄般的堅守。
最動人心弦的是代際的對比。孫同學當年懷揣“為人民服務”的信仰踏上新疆的土地,如今他的兒子孫建東在日記中寫著“父親的信仰,同樣是我的方向”;高福俊收養托洪之際,曾有人疑慮“漢族撫養哈薩克,未來必生紛爭”,而如今托洪女兒在論文中記錄下“奶奶的愛證明了,民族之間不存在隔閡”。這種精神價值的代際傳承,讓我們看見信念如何跨越時光長河,歷久彌新。
(三)引用的點睛之筆:文學與歷史的交融
文中巧妙融入的詩歌、民謠與史料引述,為作品賦予了豐富的文化底蘊。開篇“我們的祖先/帶領了羊群/在草原上留下腳印/如今我們/帶著鋤頭/在戈壁上書寫新的篇章”,把支邊壯舉納入歷史脈絡,彰顯了中華民族開拓精神的延續;洪亮吉筆下“一日渡百河,河河皆向北”的呼圖壁,與今日“水渠交錯、稻田如畫”的景致相映成趣,見證了人類改造自然的偉力;江蘇民歌《茉莉花》的悠揚旋律,在如東茶館中飄到新疆田間,化作兩地的情感紐帶,為“鄉愁”賦予了詩意的詮釋。
這些引用并非簡單堆砌,而是與敘事巧妙融合,在文學與紀實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使作品既具歷史厚重感,又含文學輕盈美。
合上《燃燒的青春》,戈壁灘上汗流浹背的身影、地窩子里歡聲笑語的面龐、風雪中相互取暖的溫馨,依舊歷歷在目。這部作品最難得的是讓我們明白:“支邊精神”并非博物館中的陳列品,而是融入民族血脈的基因——是家國之情,是逆境中的執著,是超越民族的博愛,是代代相傳的拼搏。
65年流轉,當年的青春少年如今已白發蒼蒼,許多英靈長眠邊疆大地。然而,他們播撒的種子已長成蔥郁綠洲,他們傳承的精神已生根發芽。當孫建東在父親墓前獻上一束沙棗花,當托洪的女兒在課堂講述“奶奶”的故事,我們深知:那些燃燒的青春從未消逝,它們如同天山腳下的星辰,照亮后來者的道路。
這正是《燃燒的青春》留下的寶貴財富——讓歷史煥發生機,讓精神得以傳承,讓每一位普通人在回顧往昔時,都能汲取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