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7期|楊獻平:沙漠的紅花綠葉,還有仙人掌
初春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綠色萌動,暖風之中的燕子飛上沖下。中午下班到家,一個家屬帶著孩子也在。一見我進門,她就語氣和表情極其夸張地說:“哎呀,可不得了了啊!”她這語氣,我聽到過數次。恰好,那天我工作上有點不順心,心情烏鴉一般糟糕,出于禮貌,便隨口說了一句:“哦,真的嗎?”就去廁所了。
在自己家和老婆面前,我一般不會和其他女人多說話。說得多了,自家老婆翻白眼,說得少了,別人家的老婆就會嘀咕我這個人連個基本的禮節禮貌都不懂。我老婆一邊盛飯一邊表情有些驚恐地說:“雙城那邊出大事了,開出租車的那個趙武前的車被人搶劫了!他自己要不是逃得快的話,早被捅死了!”
剛才那位家屬接話說:“搶他的車的那兩個人還和趙武前是熟人!”我“哦”了一聲。
我老婆和她所說的趙武前,不僅我認識,單位很多人也都認識。我們這座地處巴丹吉林沙漠的軍營,距離酒泉市區三百公里,前不久又重修了一條路,可還有二百多公里。這里的軍人和家屬,每次到酒泉等地方辦事或者帶著孩子玩,再或者回鄉探親和探親回單位等等,都要先到酒泉,然后再分別乘坐火車或飛機,前往全國各地。由于吞吐量較大,當地有腦袋發尖的人看準時機,先是買了一輛面包車跑出租,沒一年時間,又換成了小轎車。他的鄉親們一看有錢可賺,也緊隨其后。不日之間,原本荒蕪的營門外荒灘上,忽然之間就多了七八臺專門等著載客的私人小轎車。
這個趙武前,也算是最先買車跑出租的人之一。趙武前個子高高的,人也很帥氣,三十多歲。他的媳婦我好像也見過,那是一個眼睛很大、膚色白皙的少婦,看人的時候,眼波流轉,表情總是那么脈脈含情,別有意味。我老婆和其他家屬認識趙武前,也是通過合伙包車的方式,慢慢和他熟悉起來的。常來我們家的那一名隨軍家屬,是我最好的戰友的老婆,酒泉本地人,名叫朱秀娟。
她們說,這事兒是昨兒上午發生的。
在沙漠戈壁,消息總是要比城市遲緩一些。大家之所以對趙武前的事關心,大致是熟悉的緣故。人總是對自己熟悉的人事葆有不竭的興趣。昨天一大早,趙武前像往常一樣,開著他新買不久的桑塔納2000轎車,乘著早春清冷的東風,從二十公里外的家,即我們總是要路過的鼎新鎮飛馳而來。
每天這個時候,單位人出行最多,當然也有其他的出租車司機在等候客人,為自己多掙錢。這些私營出租車司機,不是這個村子的,就是那個村子的,相互之間非常熟悉。沒租客的時候,他們就扎堆吹牛,或者窩在車里睡覺。因為上班時間外出的人比較少,眼看太陽就到中空了,大部分出租車還在像找奶吃的羔羊一般在荒灘上嗷嗷待哺,誰也沒有注意到,有兩個人頭頂烈日,獵狗一樣地晃蕩了過來。其中一個個子高,走起路來,身子像是風擺柳,頭發長得好像路邊隨意長的芨芨草,嘴里叼著一根香煙;另一個個子稍矮,也胖,穿著一身發舊的迷彩服,一張大圓臉高高舉著,短眉毛,嘴里也叼著一根煙卷。
到近前,兩人直接跟趙武前打招呼。趙武前一看,這兩個人也曾經跑過出租車,相互之間也算認識。他也知道,高個子的姓嫪,矮胖的姓曹。但這兩人具體是哪個地方的,叫啥名字,就不太清楚了。矮個子曹說:“趙老板,到酒泉去吧?”趙武前說:“去啊,咱就是搞出租車的,不過,咱們人情是人情,財是財。我給你倆便宜點,別人要三百到三百二,你倆給我二百塊錢就行了。”
嫪姓高個子說:“沒問題。”
兩人上車,趙武前一路風馳電掣。剛到雙城鄉政府外面的環形公路,姓嫪的和姓曹的就動手了,一個在后面卡脖子,一個在右邊拿刀子捅。這一路段周邊,雖然沒有住著人家,但正值初春時節,農民正用拖拉機、三輪車、毛驢車等往地里運糞。
趙武前胸前挨了兩刀,臉上也挨了一刀,一時間鮮血噴涌,疼痛難忍,但他還是非常理智,猛地一個剎車,趁那兩個劫匪動作稍微緩慢的空當,拉開車門,一頭就滾了出去。兩個劫匪正要下車補刀,恰好前面和后面都有車輛駛了過來,只好作罷,嫪姓高個子坐在駕駛位,駕駛著車輛向著酒泉方向狂奔而去。
人說,這趙武前命大,遇到那么兇險的情況,最終只是挨了幾刀,其中臉上那一刀,從右腮幫進去,從左腮幫穿出來,兩邊的牙齦都被撬掉了,而胸前那幾刀雖然很深,所幸沒有傷及要害。
不過兩天時間,嫪姓和曹姓兩劫匪就在玉門鎮被抓了。后來,我聽公安部門的朋友說,這兩個劫匪,原本想開著搶來的趙武前的桑塔納轎車,逃到新疆境內賣掉,然后再找個偏僻的地方躲起來。
天算不如人算,沒想到,剛逃到玉門鎮附近就被抓了。
一個月后,趙武前雇人到公安局把自己的車開了回來。因為傷口沒好,也就沒再跑出租車了。
只要是不怎么涉及自己的利益、身體和性命,天大的事情,其他人說一下,就再也沒人關心后續的事情了。我再次去酒泉出差的時候,在眾多的出租車之間,果真沒有看到趙武前和他的車,就搭乘了一個叫高寶軍的當地人的出租車。
這個高寶軍,五十三四歲的年齡,人長得也瘦,一張黑臉上,粗大的眉毛和小眼睛極不協調,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大女兒已經結婚生子,大兒子從學校出來后,成為無業人員,小兒子還在讀高中。
高寶軍比較健談,喜歡琢磨點人事。我之所以喜歡租用他的車,一方面覺得他這個人好說話,不怎么計較錢財,說三百二十塊,少給二十塊他也不生氣。換了其他司機,說不定歪鼻子瞪眼和你打架。另一個方面,高寶軍非常熱情,每次路過他家,他都會提前電話他老婆或者大女兒,做好羊肉和拉條子,帶著我們吃了再走。
鼎新乃至額濟納旗境內的羊肉,一般都是綿羊,因為土地瘠薄,植被稀少,羊吃的多數是芨芨草、沙棗樹葉子、地邊的野菜、紅柳葉子、玉米高粱的秸稈等等,當然還有苜蓿、甘草,甚至肉蓯蓉、鎖陽等。
當地人宣傳說,這邊的羊肉吃的是中藥材,拉的是天然六味地黃丸。其中,當然有些是真實的,如鼎新鎮的諸多鹽堿地里,長著很多的甘草,拿著鐵锨挖,向下一丈多的深處,都是甘草窩子。肉蓯蓉和鎖陽也都是馳名中藥,前者對腸胃好,更是治療男性生殖能力方面的必備藥;后者主治的,也是陽痿遺精等男性病。
高寶軍說,趙武前的車賣掉了,而且賣給了他的親侄子高建平。高寶軍搖了搖腦袋說:“出了事兒的車,晦氣,即使白給我,我還得考慮考慮。”
我雖然不會開車,但也知道,一輛車子, 一旦出了事故,不管死不死人,人都會覺得晦氣,再轉手賣的話,就太不值錢了。高寶軍說:“高建平的腦袋被驢子踢了好幾個包,買趙武前的車!”我說:“你侄子也跑出租了?”高寶軍說:“可不是咋的,要不然那個龜兒子買那個車子能做啥?自己窮得叮當響不說,兜里有三毛錢還想花一塊錢。哼,我看他啊,跑出租根本也掙不了錢,哼,能保個本兒就不錯了。”
到鼎新鎮,高寶軍說,早就給屋里頭的老婆子說了,讓她做拉條子,炒孜然羊肉和素三鮮。我很高興,也知道,這拉條子是西北甘青新寧人最喜歡的面食,一般是用手拉的,撈出來過一道涼水,放在碗里或盤子里,加上孜然羊肉和素三鮮等菜,一攪拌,吃起來很好,再配上一碗面湯,美味又實在。
高寶軍的家在鼎新鎮偏左的一條小街上,可能因為背對陽光,門前地面總是泥濘著。他老婆體形很胖,整個人走起路來像一根粗木樁。我們抬腳進門,她已經把菜炒好了。坐下來等面的時候,一個身材高挑,腰身有點豐腴的女子抱著一個大致一歲的孩子走進門來。
高寶軍說,“這是我家大女子。”
出于禮貌,我當即起身讓座,那女子看了看我說:“不用不用,你們坐。我給我媽幫個忙去。”然后就把孩子順手放在高寶軍腿上,洗了手,和高寶軍老婆一起做飯去了。我雖然和高寶軍比較熟悉,但他的大女子還是第一次見。照實說,見到高寶軍大女子的時候,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覺得這么漂亮的女子,不可能是高寶軍的。但這涉及一個男人的臉面和尊嚴,當然不能說。扭過頭,看著正在逗弄外孫的高寶軍,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你這女子才多大啊,就結婚生娃了?”高寶軍笑了一下說,“這不都23歲了。”我說,“還是有點小。”高寶軍嗯了一聲說:“在農村,可不就得這樣嘛,年齡再大一點,找婆家就高不成低不就了。”
攀談中得知,高寶軍女子的丈夫,居然是趙武前老婆的表弟。這種關系雖然有點繞,但在農村很常見。高寶軍說,“大女婿現在蘭州打工,做汽車銷售。”我心里想,這和我們部隊有些官兵一樣,夫妻兩地分居。
吃了飯,再次上路。高寶軍一邊開車,一邊對我說,趙武前現在不跑車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據說在馬鬃山包了一座鐵礦。他的侄子高建平買了趙武前的事故車,怕熟悉的人認出了,換了牌照,還重新噴了漆。乍一看就像新買的車子一般。
盡管高建平把趙武前的事故車進行了脫胎換骨式的遮掩,但有些人還是得知了內情,租用他的車的人明顯要少。通常,其他人的出租車先后駛向酒泉,孤零零地就剩下他一輛,才會有人搭乘。高建平個子稍矮,也瘦,但臉盤子比較周正,一說話,嘴角就流出一串輕浮或者叫流里流氣的笑意來。第一次見他,他給我的印象就是靠不住。有一次,單位讓我當天晚上趕到蘭州,第二天參加一個會,一刻也耽誤不得。我背著包到營門口,一看居然只有一輛車了,而且是高建平的。
很多時候怕啥來啥,我硬著頭皮,坐上高建平的車,抬眼就看到他的擋風玻璃前,放了一個藍色的小水瓶子,瓶子里面插著一枝桃花。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才知道是塑料的。我問高建平:“你不弄一尊佛像或者主席像,放這個干嘛?”
高建平嘿嘿笑了一下,說:“桃花啊,催桃花啊!”
我說:“啥叫‘桃花’。這塑料的,好沒品位。”
高建平又笑說:“杜哥,你這是裝不懂,還是真不懂。”
我當然懂了,但覺得這個完全是一種毫無根據的說法而已。剛一上路,就覺得這小子開車有些飄,整個車子在風中像是紙鳶一樣飄啊飄。我有點害怕地說:“你能不能慢點兒開,哪怕我再多給你五十塊!”
高建平咧嘴一笑,毫不在乎地說:“哎呀,你就放寬你那顆菩薩心吧,別看我只有三十歲,可開車已經有十五六七年了,拖拉機、卡車、大巴車、中巴車都開過,還跑過新疆和西安。”
我說:“我才不管你都開過啥車子,我只要此刻、現在的絕對、無條件、百分百的安全!”高建平笑了一下,說:“哎呀,你們這些當官的啊,別的不怕,一個個的,就他媽的怕死!”
我斜了他一眼,有點發怒地對他說:“你小子別他媽的跟我胡扯,看路,開慢點!”
高建平說了一聲好,臉上擠出一團帶有鄙夷色彩的無奈。行駛了一會兒,我不由得困意襲來,正要睡覺,高建平嘿嘿一笑,臉帶淫邪地說:“杜哥,到酒泉,有個好地方,去耍一下不?”
我知道這小子所說的好地方究竟是啥。故意問他:“啥好地方?有啥好吃的?”高建平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又嘿嘿笑著說:“杜哥,當然有好吃的啦,而且是很好吃很開心的那種。嘿嘿。”我說:“你小子年紀不大,對這方面倒是很在行啊!”高建平又嘿嘿笑,說:“人生在世,除了吃穿二字以外,不就是圖個舒服、快活嘛!”
我說:“少扯淡了你。都是有家有口的,最好別整那個事兒。到酒泉,你直接送我到火車站就行了。”
當天下午,我乘坐去往蘭州的火車,開完會,當晚又乘坐火車返回酒泉的時候,正是凌晨時分,吃了早餐,就到出租車經常停泊的地方,即小西街的祁連賓館找出租車準備返回單位,向上級匯報會議情況。
居然又是高寶軍。他說他早上送了一個帶著孩子回老家的軍官家屬。我說:“剛好,咱們現在就返回。高寶軍說行,不過,還有一個人,反正你也是一個人。”我說沒問題。我坐在副駕駛,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有人來。有點心急,就催促高寶軍。高寶軍又給那人打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一個高個子男人走到賓館停車場門口,又轉身,和一個穿粉紅色連衣裙的女的說話,還時不時地伸出手,在那個女的肩上和腰間摸一下。我心想,這可能是戀愛中的一對男女吧。
可等到那個男的走到車旁,我才發現,這人居然是趙武前。
我非常訝異,心想那女的,可能是他老婆,就是眼睛大大的那個少婦。可從身條兒和樣貌上看,又好像不是。我記得,趙武前老婆的個子不算高,豐滿,眼睛大,還是一張方方正正的臉。而這個女的,明顯要瘦一些,而且是一張好看的瓜子臉,腦后扎著一根馬尾辮。趙武前開門上車,和我打了一個招呼,在后座上就開始打瞌睡。透過后視鏡,我看到,趙武前兩腮上的疤痕還很明顯,好像兩只血紅色的大毒蜘蛛。從他的神情看,似乎是很疲累的樣子。我嘴巴張了張,想問他被劫后的一些情況,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車子過了金塔盆地,進入茫茫戈壁灘的時候,西北方向的合黎山蜿蜒奔縱,雖然寸草不生,但山的氣勢仍在。睡了一個小時的趙武前醒來后開始抽煙。三個人在車內吞煙吐霧,弄得好好的車子狼煙陣陣。趙武前說,他承包的鐵礦就在這山里。還說,上次遇劫匪后,他就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跑出租車了,也不再相信任何底細不清的人。
高建平說:“你小子有錢了,領這個小丫頭好逍遙啊!”
趙武前說:“你長著個驢嘴別瞎扯,剛才的那是我小姨子。”
高建平直接罵了一句臟話,哈哈笑著對趙武前說:“狗日的,你就哄鬼去吧。老子相信你這屁話,除非鳥頭長在屁股上!”
我說:“高建平你別胡扯,我看趙武前沒說謊話。”高建平兀自噴了一聲,說:“他老婆我還是了解的,家里就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哪有什么小姨子?”
趙武前則說:“你娃可別亂說,是我媳婦二姨的女兒,不是小姨子是啥?”高建平“啊”了一聲,說:“這就對了,這種小姨子,按照俗話,那更得有姐夫的半拉屁股了!”然后放肆地哈哈笑。
以我判斷,趙武前和剛才那個女的關系非同一般,至少是曖昧的。趙武前一上車就睡覺的表現,讓我們都覺得他昨晚肯定沒怎么好好休息。男人的某些想法,大致都會往男女之事上想。除此之外,還有什么事情,會讓男人這么興致盎然呢?說得多了,趙武前也就懶得解釋了,干脆閉眼假寐。
車子奔到一個岔路口,趙武前要下車,下車之后,繞到主駕駛位,語氣嚴肅地對高建平說:“你嘴巴老實點,別沒事兒到處胡亂噴!”
車子在廣闊無垠的大戈壁上如同一只甲殼蟲,烈日烤得車頂發燙,即使開著空調,也熱得人汗流浹背。到了一片蘆葦蕩,高建平停車,我們兩人對著烈焰騰騰的戈壁放了一泡水,熱風一浪浪地奔涌而來,手臉和胳膊像是被燒焦了一樣。
上車后,高建平詭秘地對我說:“嘿嘿,還別說啊,那劉月芳還真好。”我覺得他這話莫名其妙,便問他:“誰是劉月芳?”
高建平“呀”了一聲,不解地說:“原來你不知道啊,杜哥。劉月芳就是趙武前的媳婦!”
我“啊”了一聲,也才知道趙武前的媳婦名字叫劉月芳。
我又問高建平,“真好”是啥意思?
高建平笑了一下,說:“杜哥,你是真糊涂還是假裝的?”
高建平這句話問得我啞口無言,一時不知道咋回答他。確實,我也是一個各方面都正常的男人,對于同性說異性“真好”的意思肯定懂得。我的反問,不過是想引誘高建平自己往下說,而且直接說重點而已。
我訕笑了一下說:“劉什么芳到底咋個真好?”
高建平說:“哎呀,這個啊,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我就覺得,劉月芳那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要啥有啥,這樣的女的,在我們整個鼎新鎮里,幾百年才這么一個。”
我側臉看著高建平說:“你小子可知道一句古話?”高劍平說:“啥古話?”我點了一支煙,又給他一根,然后看著飛馳的前方一字一句地說道:“孔老夫子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高建平一邊把著方向盤,一邊扭過頭,晃著一臉蠢萌的表情問我:“哎呀呀,杜哥,你還別說,這句話,我還真是沒有聽說過,你文化高,給我解釋一下唄。”
趙武前、高建平基本上都是喜歡玩樂的那種男人。至此我才發現,情感或者說生理上的善變、獵奇等,不唯城市男女,哪怕極其偏僻,位于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的簡陋之地,人們對于愛情、情感和生理欲望的要求也非常高漲,甚至無度。這一點,起初我格外驚異,久而久之,也就見怪不怪了。在此之前,我潛意識里覺得,這一帶人安守本分,專心在廣天厚土之中認真過生活,人之欲望難免,也是人之為人應有之義。這種思維定式,我感到慚愧。人和人,本質上沒有多大區別。人對其他人,不應當有階級、階層之分,自我意識上設定,是對他人最大的輕蔑與不尊重。
再一次出差,搭乘的還是高寶軍的車子。在較長時間內,我沒覺得他有什么花花心思與不軌行為。可沒想到,不久后的一天,我正在酒泉電視臺商談拍專題片的事情,電話響,是高寶軍。我到門外接聽,他急慌慌地說:“兄弟,領導,求求你啦!趕緊幫個忙,俺就問,城關派出所你有熟人嗎?”
我問他到底啥事兒。他支吾半天,說:“被抓了。因為那個事兒。”我一聽,瞪大了眼睛,隨即斥責說:“你這老家伙,也干這種沒屁眼子的事兒!”
最終我沒有幫他的忙。這酒泉市,和我們單位一直搞共建,熟人倒是有,但我不想因為這個事情,去求人,況且還是這樣的爛事,弄不好,幫忙的人會以為我也和高寶軍是一路貨色。我要回到單位的時候,祁連賓館停靠的,也只有高寶軍的車了。我快步走近,高寶軍一看是我,本來靠著車子正在吞云吐霧,轉身拉開車門,鉆進去,“嘭”的一聲關上了。這倒使得我難堪了,停住腳步,轉身出了祁連賓館停車場。我心想,再問問其他司機。大不了,再在酒泉住一晚上。
湊巧,高建平還在酒泉,他說他正往嘉峪關飛機場送一個客人,返回時可以拉著我回單位。這時候,正是秋天,黃葉落得滿街都是,一陣風吹過,就是一片颯颯落葉撞地的悲愴之聲。我坐在一家小茶館等候高建平。這個地方,位于祁連賓館附近,緊靠酒泉市標志性建筑的鼓樓,而且是二樓。透過玻璃窗,可以看清街道上走來行去的每一個人的姿勢和大致面孔。茶葉是鐵觀音,香氣濃,但不耐泡,味道也一般。我正舉起一杯熱乎乎的茶水往嘴里倒的時候,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一個女的,身穿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腳踩一雙尖頭的皮鞋,左手插在一個男人有些粗壯的胳膊上。我忽然記起,那個女的是經常去我家的那個家屬。她的名字叫朱秀娟,娘家就在酒泉。老公在一個駐地很遠的單位當技術員。這令我感到不可思議。
正在這時,高建平電話來了,我結賬下樓,上了車。高建平說:“杜哥,我從早上到現在還水米沒進,咱們吃點東西再回吧。”
我說:“那也行”。
高建平把車開到一個小餐館,拿起風擋玻璃前的塑料花瓶,下了車,徑直進了一家小工藝品店,不一會兒,他換了一個帶著綠葉子的塑料花瓶過來。我問他:“為啥再換一個?”
高建平說:“咳,懂行的人說,光有紅花不行。你們這些文化人不總是說,紅花還得綠葉配,好馬還得配好鞍,英雄難過美人關嘛!哦,對了,杜哥,你幫我再看看,那是楊樹嫩芽,還是柳樹葉子?”
我端起來仔細看了一下,覺得那綠葉確實有點像柳葉。
回到家里,我就把在酒泉茶樓上看到的情況給老婆說了,我想她肯定也很驚訝。沒想到,她輕描淡寫地說:“朱秀娟早就和她老公離了,這單身女人,再找對象,也沒啥錯吧?”
我說:“啊,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啊。”
老婆又說:“朱秀娟的娘家本來就在酒泉,她老公是江蘇無錫人。她老公要轉業回老家,她不愿意去,兩個人就離了。”
這正是21世紀初,別說西北大漠戈壁,即使在繁華城市,夫妻之間,動不動就離婚的事情,也不多見。朱秀娟的事,讓我再一次深刻認識到,感情并不是堅不可摧的,就像高建平車里的那盆塑料的紅花綠葉。
盡管這件事給我的震動很大,但總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沒幾天,也就忘掉了。巴丹吉林沙漠一如既往,風頭如刀的冬天過去后,新的一年又開始了。春天的燥熱使得萬物顯得精神抖擻,尤其是五月初的沙棗花,雖然只有小米一般大小,可一簇簇的,一齊噴薄著濃烈的芳香。
這時候,沙塵暴依舊頻繁,時不時席卷一場,別說沙漠戈壁邊的綠洲和城鎮,即使蘭州和西安等地,也被籠罩在漫天的黃塵之中。再一次出差去酒泉,是一個周末,單位讓我去酒泉市的一個單位協調一件事情。
這一次打的出租車依舊是高建平的。他說:“我叔那老家伙太有意思了。那么大的年紀了,還花心不改,上次在酒泉被抓,罰了五千塊,還以為別人不知道,自己還撅著屁股充無辜,當君子,哼!”
說實話,高寶軍的那件事兒我早忘了,高建平這么一說,我又想起來了。我問他說:“他是你親叔叔啊,你怎么能這樣說他?”
高建平“哼”了一聲,隨手把擋風玻璃前的紅花綠葉挪了一下,狠聲說:“他不念我這個侄子,處處跟我搶生意,我還鳥他干啥?”他這么一說,我算是明白了。在大門外專門跑出租車的,生意最好的時候是周末和節假日,平素大家都在上班,極少有人出行。因此,為了搶奪客源,司機和司機之間自然也有競爭,甚至相互之間不惜變著法子拆臺、詆毀。
車子沿著到處蓬勃的鄉間公路奔行,快到鼎新鎮的時候,高建平打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就把車開到了一家小賣部門前停下,一個女的背著包走了出來,上了車。我一看,居然是趙武前的媳婦劉月芳。
我坐在副駕駛,她坐在后排。
高建平說:“杜哥,我再帶一個人可以吧,反正你一個人坐車。”我心里雖然不樂意,但人已經身子一彎,屁股一扭,頃刻間坐在了車上,況且還是趙武前的媳婦。我想說啥,也不能在這時候說了。
三個人的車上,只有呼呼的風聲,臨近的戈壁灘上,駱駝草也頂起了零星的綠色,有幾面海子旁邊,蘆葦再度蔥郁起來。一路上無話。我從后視鏡看到,劉月芳好像很不開心,一臉苦悶與憔悴。我還發現,這一次,高建平把車也開得空前穩當,再不像紙鳶那般飄來飄去的了。不用想,我就知道,這兩個人之間,肯定有了什么事情。我又想起趙武前,這個時候他大概還在合黎山的鐵礦里忙活或者坐在工棚下面抽煙吧。
到酒泉新城區政務中心下車,高建平載著劉月芳不知道去了哪里。不過,兩個人去哪里都和我沒關系。我一方面覺得,這高建平實在是一個登徒子,另一方面又覺得這其實也沒有什么。人和人,總是不盡相同的,即使雙胞胎,心思、秉性、命運也大都迥異。從本質上說,我和高建平等人,不過是臨時的主顧關系罷了,要再進一步說,也只是萍水相逢的熟人關系而已。對于他們的事情,我無權干涉,也無須多想。就像他們只是按照我的意思,接我和送我到某個地點,然后各自無關這般。
這次出差回單位的時候,卻又陰差陽錯地搭了高寶軍的車。時間過了半年多了,我想這家伙肯定氣消了。卻沒想到,一上車,高寶軍就斜著眼睛說:“你這個人不夠意思,害得我白跑了一個月不說,屋里頭的那口子還差點和我離婚!”我抱歉地笑了笑說:“你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且不說去搞那個破事兒不對,要我托關系,那人家怎么看我?”
高寶軍笑了一下說:“也是啊,算了,這事兒過去了,不提了。”
我說:“這就對了。”
正在這個時候,我忽然看到,高寶軍的擋風玻璃前面,居然也放了一盆塑料盆景,不是紅花綠葉,而是一根長滿尖刺的仙人掌。我好奇地問他:“你這又是做啥的?”高寶軍“嗐”了一聲說:“媽的,這仙人掌是辟邪的,尤其是女邪人!”
我啞然失笑。高寶軍說:“這人啊,很多時候就是管不住自己。看別人耍得開心,自己也心癢癢得不行。明知山有虎,偏偏上山去。這不,弄個仙人掌,渾身長刺,吸取教訓,管住自己。”聽了他一番說辭,我忍不住再次笑出了聲。高寶軍說:“你笑啥?”我說:“人的事,塑料仙人掌能管住?荒唐,荒誕至極!”高寶軍卻一本正經地說:“你別不信,你看高建平,弄個紅花綠葉,就把寡婦追到手了!”我急忙反問他:“寡婦?”高寶軍說:“你還不知道吧,趙武前帶著他的表小姨子,有人說他們倆去了蘭州,有人說在伊犁見過他們。高建平這小子,幾個月時間,就和趙武前媳婦劉月芳到了明打明的地步了。”
這一連串的事情,我有些驚愕,這簡直荒謬至極。但我卻不懷疑這些事情的真實性。快到單位的時候,高寶軍壓低聲音,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我說:“小杜,你實話給我說一下,外面的花花世界,你小子花過沒?”
我笑了笑,說:“這個不騙你,到目前為止,還真沒有。”
高寶軍說:“這就對了,你大叔我啊,相信你小子說的是實話。”他嘆了一口氣,又感慨地說:“這年代,人啊,都變了。就像這塑料的仙人掌,剛買的時候直直的、新新的,也綠綠的、黃黃的,看起來倒是挺帶勁兒,可沒幾天,它就軟趴趴、灰突突的了,渾身上下沾滿了灰土。這跟人太像了,一會兒荒唐,一會兒正經,這會兒覺得年輕,再一會兒,就老不擦擦的了。不管咋樣,都是那么一會兒工夫的事兒!”聽了他的話,我只是笑了笑。心里想,這老家伙,看起來簡單,可還是有那么一點小心思的。
【作者簡介:楊獻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從軍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等地。作品見于《天涯》《人民文學》《江南》《花城》《詩刊》《草原》等刊。主要作品有“巴丹吉林文學地理”系列《沙漠里的細水微光》《沙漠的巴丹吉林》,“南太行文學地理”系列《生死故鄉》《南太行紀事》《故鄉慢慢明亮》,“成都筆記”系列《中年紀》《成都煙火日常》以及詩集和多部長、中短篇小說等。先后獲得全軍文藝優秀作品獎、首屆三毛散文獎一等獎、朱自清文學獎散文獎、第20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