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鎮南:驚蟄清風醒文思
最近讀到了王常婷發來的四篇散文、隨筆新作。這四篇散文之中,吸引我看了又看擊節叫絕的,是那篇《又是驚蟄》,寫南國乙巳蛇年驚蟄的童話。作者從蛇寶寶起筆,以冬眠蟄伏在深深的土洞泥穴里的一群蛇寶寶的口吻,展開了它們對南方一帶驚蟄前后天候地墑,一切群動萬喙的漸次變化的感知聞見。當然文中的精彩部分是驚蟄節氣的驚雷如陡浪沖天,之前的蓄勢與之后的余波盡納一覽中。靈蛇之眼雖小,視野和感知域卻大,小切口切出了大境界,小小童話道出了眾生群動的生機活態。這真是不俗之筆。
這篇童話散文有兩處亮點或神來之筆:一是描寫在洞口探頭探腦急于出洞覓食的蛇寶寶的形態聲口的那段:扭著名副其實水蛇腰的蛇媽媽的腰比去年更細了,她的小蛇寶寶們此起彼伏地叫喚好餓呀。這情態真令人忍俊不禁而又遐想不已。動植物眾生,低中高生命體都以食為天,破壞自然生態,剝奪生命生存權,都是傷天害理之事,眾蛇寶寶對驚蟄之雷的期盼和呼應,都是吁天之聲。
還有另一處更妙,作者不著痕跡地變換了人稱視角,由群體變為個體,即最大膽的最靈精的蛇姐姐,她獨自率先鉆出洞去,望見了遠處人間戲臺上,正演著青蛇白蛇與許仙的斷橋愛情纏綿糾結情景劇,觸動了她的情思,一下子鉆入草叢尋覓愛情……這童話的情趣令人驚奇!
現在依次來談談有些瑕疵但仍不失情景交融,讀來仍能觸動我的情懷的兩篇散文。一篇是《春草年年綠》,從陽臺上那盆枯榮無跡、開花散籽無痕的蒲公英寫起,有點突兀地轉入家庭倫理敘事,寫已走了六年的父親身前身后事,在父親的大理石墓碑的縫隙間看到各種春草頑強地鉆出,感慨它年年枯復榮,春草芊芊綠,相思綿綿在。文脈流轉自如,寫花寫草即寫人,一切景語皆情語。看到“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這一問,觸景傷情,我這個游子不禁潸然淚下。文章能引人共情若此,也就是好文章了。
另一篇《聽雨》,頗有點嫁接宋人蔣捷《虞美人·聽雨》詞意的意味,其實寫的是晉江紅磚古厝里,五店市茶廬中聽雨的況味,滿滿的僑鄉特色。轉徙于外洋與唐山之間的糾結、聚散、恩怨、悲歡,種種情緒的交織;向洋而生,適彼異邦,根在魂依的繾綣徘徊,這一切都被作者糅進古厝聽雨、回廊聽雨、茶廬聽雨的三段文字中了。這些文字,雖由宋詞的境界引出,其實今人的情懷、土風的韻味,已是濃濃的、足足的,大可把蔣捷聽雨的三段人生框架溶化掉一些,把其情辭渾融地潛入今人今地的情景,會不會更自然灑脫一些?例如,寫雨水自竹葉滴落,自有點滴到天明的蕭疏和清雅,何必拘泥于蔣詞中的“滴落到階前”的物象?不過,也許這文章本是應題而作的讀古詞的心得,以美文闡發妙詞的文化散文,旨趣在于激發一種異代同時、古今同慨的人生哲思,那我的批評就有點吹毛求疵了。
讀書隨筆《沼澤上的房子》,是讀波蘭當代女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現實主義魔幻長篇小說《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寫下的筆記。作者異常坦率謙虛地承認她讀不懂,只好半摘錄半自書地記下了若干感觸或亮點,承認自己是陷在碎片化的閱讀泥沼里,看到的房子只是沼澤上的房子。作者記下的是閱讀所獲印象的實感,幻化為她記下與摘抄的筆記碎片化形式。這位誠實的讀書人,于是吁求明達的讀書擺渡人,把她牽引出沼澤,站到踏實的岸上。其實,明白的擺渡人就藏在本書譯者之一、資深老翻譯家易麗君先生寫的譯序《文學創作中的七巧板》中。她為了向國內的青年作家介紹一種在當代世界文學中流傳甚廣的新穎的長篇小說樣式,從頭到尾,反復演繹,給序文披上了一件撲朔迷離的衣裳,而對最關緊要的實體部分,即介紹小說故事所安放的位于德波邊界之下西里西亞遠郊,以及河谷地區的社會生活之流,還有這生活之流上負載、漂流著的蕓蕓眾生,多如過江之鯽的人物等,倒未曾著力觸及。當然,書中簡介了這一地區特殊的復雜的歷史,這一地區自遠古迄今的歷史變遷及國界移動,特別是二戰后波蘭國土的盈縮及由此形成的地緣政治形勢、人民生活、經濟社會發展等社會歷史內容的介紹,放到長文的中間只作略略觸及,中國讀者對這陌生的異國如何變遷,既難詳諳,也不如那個地方及相關國家的讀者有切膚的痛癢和牽魂扯肝的思憶和綣戀,便容易以為這不過是被現代主義小說所淡化、虛化的社會背景罷了,不易留下印象。殊不知小說豐滿的血肉,細節的生動、鮮活,那位敘事者所寫下的河谷村莊、人物之眾,都突顯著小說現實主義的本色,而那些奇詭譎麗如云霓變幻,似夢境明滅的技巧招數,只是小說的形式外觀罷了。
有感于王常婷散文新作,屢有新意,時開新境,讀而悅之,強作解人,爰記所得如上。陶潛詩曰:“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此實文藝批評題中之義也。竊愿追攝踐行之,以與八閩百家之閩派批評友人商兌。
閩派文藝批評在新時代發展的路徑,我以為要點有三:
希望在本土的中青年作家、評論家身上。組織、壯大中青年評論家隊伍,人手要多些,再多些;集中心力,培養扶植本省中青年作家隊伍,也要集中,再集中些。當代閩派文藝批評,要把力氣用在刀刃上,用在具體地、切近地批評本土省域、市域、縣域中青年作家上。這是最大的務實、夯實。
踐行文藝批評本來的原旨和本義,既要澆灌鮮花,也要刪除雜草,對作品好處說好,壞處說壞;不要捧上天,也不要按入地,耐心細致地做魯迅說的剜爛蘋果的工作。不要低估本省市、縣兩級作家的實力和潛力。各種創作基金、各種項目,若要走深走實,就須注重這些廣大的基層,發現培育那里的人才,活躍那里的文藝氛圍、優化那里的氣候。
現在是很注重發揚本土固有的良規,也即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了,但要注意,一種傾向掩蓋著另一種傾向,也不要忽略了汲取異域的營養,尤其是學習、領略現當代外國文學的最新美學風氣。我以為這是沖破當代文學創作中同質化、淺表化的重要途徑之一。省、市縣文學院和文學培養機構,要引進外國文學教育的力量,幫助作家、評論家選讀外國現當代文學作品,以讀書班、專書讀書會、寫作實習課的方式,為培養本土創作人才助力。發展、活躍、提升閩派文藝批評,一定要開闊創作與批評的眼界,商討拿來主義實行之后的消化、揚棄、引進、創新問題,勇于也善于觸及這些復雜而廣泛的創作問題。
所有這些想法,都只能寄希望于現在正走向成熟的中年,正破土而出、破門而出的青年。希望大家群策群力,力戒空談,多做實事,扛起閘門,去開拓新時代閩派文藝批評的新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