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刀刃向誰開——《雙刃劍》讀札
月前劇集《以法之名》熱映,演員姬他在劇中飾演萬宏一角,一條條彈幕不時閃過:“楚呱噠又回來了”。這當然是一種誤認,把姬他看成影視劇《三叉戟》中飾“楚呱噠”的演員國永振。不過,相信呂錚老粉們看到這里都要會心一笑,想念起看著那三個機勇過人的老警察樂到噴飯的日子。
許多觀眾或讀者了解呂錚都是從小說改編的影視劇《三叉戟》開始的,“大背頭”崔鐵軍、“大棍子”徐國柱、“大噴子”潘江海早年號稱“三叉戟”,經驗豐富、屢破大案,后不睦解體,臨近退休才齊心合力再創新功。如果說前些年《人民的名義》創造出壯志難酬、勝天半子的經典人物祁同偉,讓觀眾讀者持久地共情并難以忘懷,那近年來呂錚筆下的“三叉戟”和伙伴們則是站在另一重價值上說話。他們雖有絕技但不倨傲,錯誤和功績幾乎一樣多,與普通人共享著相似的喜怒哀樂。他們時而機警過人,時而詼諧幽默,就像按既定路線游蕩的魚群里,有那么一兩只突然抖擻一下,又很快地潛沒回深水中。把嚴肅又天然帶有神秘感的警察形象還原到日常生活內部,是呂錚公安文學創作的一大特點。
新作《雙刃劍》中,“三叉戟”的老三位又回來了,只不過這次是作為穿插的過場。“大背頭”崔鐵軍把一樁舊案交給“雙刃劍”之一的董刃,好戲再次上演。與“三叉戟”有著類似的故事背景,“雙刃劍”董刃、江鋒曾經也是威名赫赫,與趙闊、蘇曉雅合稱“四大名捕”。但一次意外的疑犯逃脫,讓這個曾經的刑偵重案隊分崩離析,并在十余年里一直籠罩在陰影之下。多年后,這樁再次浮上水面的舊案就是他們的來時路。雖然故事的背景類似,但從《三叉戟》到《雙刃劍》,小說的人物結構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動。“三叉戟”中的老三位是社會秩序之下的例外者,他們習慣無視陳規,因奇犯險,所以彼此雖有齟齬,但遇事能齊頭并進、互印心跡,敘事主要是通過對規則的挑戰推進的。“雙刃劍”雖也一定程度上延續了這種表達慣性,但人物的內在設定已經有了根本上的不同,董刃、江鋒的性格是矛盾的:前者做事如快刀一把,有干勁熱情,就是免不了好大喜功、急于求成的毛病;后者為人懂得藏鋒,但真要出手時未免過于“世故”,猶猶豫豫缺乏豪氣。這雙刃是合則兩利、分則兩傷一把劍,兩人在一起可以互相彌補缺憾,雖然是“立多大功就有多大漏”,卻總能揚長避短、做出成績。
“故事是小說的美德。”然而,二者重要區別是故事只以情節為要,小說可以選擇把人物放置到中心,《雙刃劍》無疑是后者。除了刃之兩翼,小說中的人物普遍也都飽滿扎實。“四大名捕”四人分別對應著摸不透、養不熟、渾不懔、合不來的性格,董刃、江鋒自不必說,作者將趙闊和蘇曉雅的過往掰開打碎,穿插在小說的前后章節里,擴充了作品的內容,也增強了敘事的張力。和其他幾人不同,蘇曉雅的性格設定具有成長性,“松弛感”從他的身上顯露出去偽存真的過程。起初他與現實生活的關系更為緊張,蘇曉雅性格靦腆,做事慢條斯理,人稱“啞巴”。不愿多說話意味著潛在的抗拒和自我保護。多年后,“啞巴”變成了“話癆”,靦腆人習慣了說話硬懟,把人嗆得沒話說,其實是放下防御勇于宣泄出自己的情緒,“松弛感”到了這里才排除掉內在緊張的那部分。小說里的“反派”亦如是,從杜崽兒到富江再到“裝修隊”,“壞”的不同側面被分擔給了不同的角色,每一種“壞”的背后又隱含著各自的“好”。也就是說,好與壞在《雙刃劍》中并非是從結果或人物淺表上對立的,而是重在講述作為辯證法的好壞是如何展開自身的邏輯。好與壞構成了一種正在進行的過程,也構成了一把劍的兩刃。
小說的最后,案件已經偵破,本可事了拂衣去的董刃也做出了他最后的選擇:向組織坦白自己多年來隱藏的事實。原來,當年正是由于他的誤判,才使疑犯逃走并讓整個案件陷入僵局。舊事本可敷衍過去,天下仍然太平,但董刃已經意識到逃避并非解決問題的方式,“刀刃向內,才能刀尖向外,我要承擔自己的責任。”相信許多讀者與我一樣,并沒有特別順利地進入董刃自贖的環節,但從頭細看便不難發現前文早已給出提示。《雙刃劍》一共有四次關于“夢”的敘事,前兩次對應的是董刃,后兩次對應富江。第一次夢境出現在小說第四章,董刃身處曠野,耳畔響起巨大的轟鳴聲,眼前人跑他追無果,一步踏空醒來。第二次夢境在第八章,還是董刃,還是“巨大的聲音在耳畔炸響”,還是“廣袤無垠的曠野中”。不同的是,那個模糊的潛逃的身影分散又聚攏,最后竟變成他自己的樣子。按照精神分析的方法,細節留存與場景記憶往往指向被壓抑的主體,現實中的董刃執著于讓案件的真相大白,但夢中那個主體的替身反復在召喚他“忘卻”的事件,通過這種方式試圖對他進行說服或施加懲罰。董刃是幸運的,在夢境的條件中,他發現了自我的不一致性,從而獲得了對偽裝進行調整和重新理解的機會。
富江則沒有那么幸運了,哪怕他的夢境條件與董刃高度重合。第十一章富江的夢境中,同樣是“曠野”“炸雷”“大風”,他本能地選擇躲避自己的內心,身在夢中依然躲避。他反復的奔跑后耗盡氣力,終于極速下墜,扎向了一片深海,“沉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第十四章,富江的夢敘事已經簡略許多,從只言片語中不難推斷他經歷了一場迷宮式的黑暗,在一扇扇門中躲閃,最終也沒能摸索到通往光明的鑰匙,被無邊的空虛淹沒了。顯然,富江沒能在夢境中完成自我意識的顛倒,在現實里也無法獲得精神的救贖。直到面臨審判,他依然沉醉在對生活消極抵抗的邏輯里,認為命運的漩渦一旦陷入便難以掙脫,自己只能被動地接受外部世界的要求,迎合他人的期許。在富江看來,抵抗、躲閃、逃避是最高的處事法則。
夢境之外,作者還有意安排了一條疾病線索。董刃的血尿與結石構成了疾病的隱喻,即他無法通過自身的排泄讓自我成長過程中的障礙物消失,卻意外地在治病時聆聽教誨,“要敢于直面問題、直面病癥,先對自己開刀,才能解決問題。”去病療傷,大夢初醒。董刃漸漸明悟,所謂的“雙刃劍”在更大意義上是以自我為雙刃的劍,首先要將刃向內深入,才能讓鋒銳的刀尖指向真實的生活。這是一個不難懂的道理,甚至有些簡單,就是知易行難。細想小說里的每一個人,都在用漫長的時間調整自己那把刀的方向,他們有的人傷痕累累后才刮骨療毒,有的停留在刀背的怯懦里。想到這里,就明白了《雙刃劍》里不斷嗡鳴的聲音,顫動著的心靈叩問:人要在夢中做出什么樣現實選擇,選擇把刀的刃口朝向生活的哪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