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出豐富的人性和人的無限可能性——長篇小說《天境行》速評
作家出版社新近出版了建始作家陳步松多年嘔心瀝血之作——長篇小說三部曲《天境行》。作者以七十六歲之高齡,仍然奮力耕耘,令人敬重。
在我的閱讀記憶中,這些年,相當一部分小說家尤其是中老年作家,大都有一種史傳雄心,不滿足于一段故事、個人經驗、個體審美,喜歡寫出大歷史、大構思、大故事、大場面,不管是歷史還是現實題材,都在一個寬廣的時代背景中展開,時間跨度長、出場人物多、篇幅動輒逾100萬字,追求大容量、有密度。因過分追求歷史含量,而把很多的筆墨放在了背景的交代上,因嗜好全景式描繪,免不了要堆砌很多人物,不得不平均用力,主要人物往往面目模糊且性格單一。全知敘事、線型結構、群像人物、梗概筆法是這一類“大作品”的標配。見事不見人,見人不見心,是這一類作品的通病。
小說的中心任務是寫人,最大的難度也在寫人。“人”是小說的中心,是小說的生命。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都是因為寫出了豐富的人性和人的無限可能性。世界名著包括《悲慘世界》《人間喜劇》《戰爭與和平》,都是以小見大,而不是梗概式的全景描繪。大而空,遠不如小而精。這樣不僅讀起來輕松,而且讀起來見“人”。
《天境行》里的故事從20世紀40年代寫到改革開放,男主人公由一個15歲少年成了兒孫繞膝的爺爺。小說避開宏大敘事構思,全力表現大時代中小人物的離合悲歡、事業情感,把重心放在平凡人物的生活、愛情、追尋、命運、思想境界,并通過幾個時代的淘洗淬煉,讓人物豐富而個性鮮明令人敬重,又折射出時代的本質特征,同時也隱含著作者對于社會、人生的認知和理想。這正是我偏好的那類小說的構思立意與寫作。
主人公于兵荒馬亂年代前往四川學藝。青梅竹馬的女孩月兒被人逼婚,化裝成和尚前往四川尋他,病倒路上被一老道相救,入道學醫。1949年兩人終于相會,準備成婚,此時月兒卻遭國民黨潰軍強暴,恨透人世,重返清月觀,入道修煉。男主人公在學藝十年之時,老師父去世,臨終囑咐:“去找道遠,學得高藝。”從此,他一邊從藝一邊尋找這位道遠大師,幾十年如一日,風雨無阻。他一直沒有尋找到這位道遠大師,但他一直都在追尋的路上……小說超越了就藝寫藝的局限,將人物與小說提升到一種高遠的境界,深化了主題,豐富和升華了人生的價值與意義。主人公在追尋的過程中遇見幾位高師,學到很多絕活,成為木工建筑大師,足見老師父遺囑的良苦用心與深遠意義。他與三姊妹的戀情,也讓人感嘆唏噓。其實,月兒是作者有意設置的象征,象征美——那真正的美能夠追尋到嗎?人生不是購物,走到拿到。人的信仰與追尋一定都能到達彼岸,拿到結果嗎?從小說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深沉思考與精心設置,于小人物中寫出人性人生的大思考。女性生活愛情、身體生命的悲苦,是農耕文明時代后農耕文明時代、男權中心社會難以逃避的命運,本書也通過月兒、云兒、葉兒三姐妹的經歷與命運,作了深刻的揭示。
農耕時代,做一個匠人,尤其是做一個木匠,是很多男人的夢想。男主人公有安得廣廈千萬間的超凡雄心,更有一種高遠的追尋,在所謂立業與成家、人生理想與感情之間的選擇上出現可貴的傾斜。為此他歷盡艱辛吃盡苦頭,孤獨于苦苦追尋的遙遙路途。這何嘗不是真正的人生價值?月兒遠去,他與月兒妹妹云兒相愛結婚,似乎是愛神給他難得的感情彌補。20世紀50年代,他和匠人們成立手工業合作社,全身心投入社會主義建設,犧牲愛情家庭,也有個人的、家庭的和社會上的很多掙扎和煩難。尤其是在高科技的網絡時代,傳統工藝日漸式微,工匠大師的技藝更多的只剩下一種歷史的回響。賈平凹的《秦腔》寫出了中國鄉村之廢、農村民間藝術之廢。《天境行》第三部實際上也寫出了中國的手藝之廢。農耕文明時代最使男人引以為自豪的手藝,在工業文明信息文明時代必然落伍,免不了被淘汰的命運。
我還特別贊賞作家沒有庸俗地設置一個光明的尾巴。孫子成為新型工匠,要建設一座高達一百六十八層的大廈。因遭受黑客攻擊,調換電腦控制的各種建筑材料生產的程序,使得電腦顯示的各項指標都是假的,致使大廈兩次建到十層而垮塌。他們不屈不撓,終于發現問題,采取了措施,繼續大廈施工,當然仍是憂心忡忡。后來建到一百層沒倒,建到一百五十層沒倒,但還有十八層的登高險路,工人們都極為擔憂、惶恐,害怕,擔心在建成之時大廈被摧毀。我不知道這樣的描寫有多少的現實依據和科學依據,但可以看出,大廈是作者有力的一個象征。作者的擔憂和處理方式,使人想到,全世界該有多少大廈傾覆?該有多少災難?這充分體現作者難能可貴的人類情懷、現實主義創作態度和富有本質內涵的想象能力。
作品自然而然地有鄂西少數民族生活的影子,包括民風民俗、生活習慣,和某些語言表達方式。這對于我來說,很容易看得出來,也格外有幾分親切。他沒有過多地停留在少數民族生活習慣的儀式化展覽上,對地方因素、地域性、方言等因素把握得分寸適度,基本上沒有給外地讀者設置閱讀障礙,也不會引導讀者對方言習俗的獵奇,而是關注人物、人性本身。
娶妻嫁漢、穿衣吃飯、疊床架屋、燒香磕頭,作家表現的,任憑時代怎樣紛亂變化,平民的生活就是生活本身。日常就是生活,生活總歸于日常。小說就是關于生活的藝術,關于日常的藝術,關于人性的藝術。陳步松先生努力寫出豐富的人性和人的無限可能性,他的創作是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和我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的可貴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