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醒山河 | 1940年元旦,巖洞里的松花糖
編者按:2025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從1931到1945,中國作家在烽火與熱血交織的大地上,在嗚咽與戰歌共鳴的山河間,用筆寫下不屈的覺醒??箲鹞膶W參與了硝煙彌漫的民族記憶,留下了彌足珍貴的經典佳作。為銘記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緬懷英勇獻身的先烈,由中國作家協會主辦、中國現代文學館承辦的“山河跡憶——手稿里的抗戰中國”特展將于2025年9月1日開幕。該展入選中共中央宣傳部、中央網信辦、國家文物局公布的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主題陳列展覽推介名單。展覽開幕前夕,中國作家網特推出“筆醒山河”系列文章,分享策展人眼中的手稿、書信、日記、報刊,以及文學文物背后的抗戰往事。
巖洞里的松花糖:楊晦1940年元旦日記中的抗戰桂林
?王雪
中國現代文學館珍藏的楊晦抗戰日記(1937-1940),以私人化的書寫為抗戰時期的桂林文化生態留下了珍貴注腳。其中1940年元旦前后的兩篇日記,以“乘車票價”“空襲警報”“友人交往”等日常碎片,拼貼出大后方知識分子在戰火中的生存圖景。這份由楊晦家屬楊鑄捐贈的文物,紙頁厚實,保存完好,藍黑墨水字跡清晰未洇,其未經修飾的即時性記錄,恰是官方史料之外的重要補充,為理解抗戰時期文化人的精神狀態提供了獨特視角。
楊晦
楊晦手稿《理想的建設》(局部)。中國現代文學館藏。陳澤宇 攝。
一、交通與物價
1940年1月1日的日記開篇,楊晦便記下“汽車票漲價了,法幣兩元一張”的細節,這個看似平凡的數字,實則是桂林戰時經濟狀況的晴雨表。物價飛漲背后,是日軍封鎖下物資匱乏的現實——隨著廣州、武漢相繼淪陷,桂林成為西南交通樞紐,人口激增與物資短缺的矛盾日益尖銳,文化人同樣難逃經濟窘迫的沖擊。
交通不僅是物理空間的連接,更折射出文化網絡的流動。楊晦趕往桂林,選擇西江汽車站的班車,這一路線恰是戰時文化人遷徙的常規路徑。1938年武漢失守后,大批文化機構與知識分子沿湘桂線西遷,桂林因相對安全的地理環境和便利的水陸交通,成為繼武漢之后的文化重鎮。日記中“路過飛機場時,看見幾十架的中國飛機在那里排列著”的記錄,則暗含著特殊的時代情緒——1939年末昆侖關大捷后,中國空軍在桂北重整旗鼓,這些飛機既是軍事力量的展示,也為飽受空襲之苦的民眾帶來心理慰藉,楊晦筆下的“快暢”之感,正是大后方民眾對制空權渴望的集體無意識投射。
從交通與物價的細節中,可窺見戰時文化生產的物質基礎。當汽車票占據知識分子日常開支的相當比例,當物價波動影響著基本生活,文化創作便不得不與生存壓力展開博弈。楊晦在日記中未直接抱怨經濟困窘,但后續向桂林師范學校校長唐現之辭去教導主任的記錄,隱約透露出經濟收入對職業選擇的影響——在教育機構任職雖能提供穩定收入,卻需在體制內妥協,這種矛盾成為戰時知識分子普遍面臨的困境。
1949年1月至8月的楊晦日記。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陳澤宇 攝。
二、空襲警報下的日常
兩日日記中,“空襲警報”的記錄構成戰時桂林最鮮明的時代印記。1月1日“走在路上,就發了警報”,楊晦進入道生醫院巖洞躲避;1月2日“一早八點前就發了警報”,警報解除后他渡河訪友。這種“警報日常化”的狀態是1938年日軍開始轟炸桂林后的常態。
道生醫院巖洞的“電燈裝置”并非偶然。1939年李宗仁推行“防空現代化”,要求各醫院、學校利用天然巖洞改造防空設施,道生醫院作為英國人創辦的教會醫院,其巖洞改造正是這一政策的產物。楊晦在巖洞內“買了一些松花糖和蛋糕”“讀《廣西日報》新年增刊”的行為,展現了文化人在恐懼中的生存智慧——他們試圖以日常儀式對抗戰爭帶來的無序感。松花糖“一角法幣四塊”的價格,既反映了零食在戰時的奢侈品屬性,也暗示著這種“甜蜜慰藉”對精神的特殊意義。
警報間隙的社交活動,更凸顯出文化網絡的韌性。1月1日警報解除后,楊晦與王少民夫婦 “約好出去晚餐”,盡管劉龍文等人未赴約,但津鄉食堂的聚會仍如期舉行;1月2日警報解除后,他立刻渡河探訪艾蕪、舒群,當日在“廣東酒家”的聚餐,“菜很好,價格又便宜”,三人“吃得很痛快”,戰時餐館不僅是果腹之地,更是信息交換與情感支撐的樞紐。聚餐也是大家在苦難中維系精神共同體的方式。
從防空洞到餐館,日常生活空間被戰爭重構,卻始終保持著文化生產的活力。艾蕪的“房里亂的一塌糊涂”,卻能“一天又要做飯買菜,還能經常寫文章”。艾蕪后來也回憶,自己當時“左手抱著小孩,右手執筆寫文章。有好些作品寫了,就發表,沒有好好加以修改。有的長篇,一面寫,就一面發表。這都是不好的。但那生活的壓力,確是叫人難以忍受”。(《艾蕪文集·序言》,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11月版)那時艾蕪每月都要寫五六萬字的作品,在郊外躲警報時,他拿著“一把小得可憐的帆布小凳”,以自己的膝蓋為桌不停地寫著——混亂中堅持創作,警報響起躲入巖洞,警報解除后即刻投入寫作與交往,勤勉的勞作,堅韌的精神,這就是作家的抗戰狀態。
松花糖,始見于清代康熙十年(1671年),已有三百多年的生產歷史
三、文化界的交往網絡
楊晦兩日的行蹤,如同一把解剖刀,剖開了1940年初桂林文化界的權力圖譜。從拜訪對象來看,傅彬然(文化供應編輯部主任)代表著出版界的核心力量,唐現之(桂林師范校長)是教育界的關鍵人物,艾蕪、舒群、王魯彥作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桂林分會的理事,屬于左翼文學的中堅,而劉龍文則似乎處于文化網絡的邊緣。這種交往格局,恰是戰時桂林文化生態的縮影——多元力量共存,卻因政治立場、健康狀況、社會資源的差異,形成明顯的層級結構。
左翼作家群體的聚散尤為值得關注。艾蕪、舒群與楊晦的交往,并非單純的私人情誼,而是“文協”桂林分會的組織紐帶體現。1939年10月“文協”桂林分會成立,旨在團結文藝界力量抗日,楊晦雖未擔任職務,但積極參與活動。日記中“他們一定要我寫一篇文章,抗戰文藝桂刊的稿子”的記錄,正是“文協”組織創作的具體實踐。這種有組織的寫作活動,既強化了左翼作家的凝聚力,也使抗日主題的創作形成規模效應。日記中還有“《文藝陣地》上有翔鶴一篇小說《傅校長》”的記錄。陳翔鶴的《傅校長》寫了一位“頗負盛名的校長”,他衣冠楚楚,“巍巍乎其不可犯”,可暗地里卻吃回扣,占結余,“三千多元已算到手”。不僅如此,他還對一位“身材特別的顯得婀娜”的年輕女子照顧有加。這篇諷刺教育官僚的文章,楊晦“向他借了來”的行為,除了對沉鐘社老朋友的關注與惦念,更是一種對文學批判現實的深切共鳴與無聲支持。
文化人的生存狀態則折射出戰時體制的殘酷。楊晦探訪劉龍文時,見到“他睡在床上,面無人色,滿屋子到處都凌亂不堪,彷佛床上睡的就不是一個活人”;而王魯彥“很重的感冒,病倒在床上”,其“四個孩子都很健康可愛”的細節,更凸顯出疾病與家庭重擔的雙重壓迫。這些描寫絕非偶然——抗戰時期桂林左翼文化人普遍面臨貧病交加的困境,王魯彥的 “感冒”實則是肺結核的早期癥狀,四年后的1944年8月20日他病逝于桂林,楊晦的輕描淡寫,恰是戰時長期貧困勞累與醫療匱乏的悲涼注腳。
1940年1月1日,楊晦日記。中國現代文學館藏。王雪 攝。
四、作為歷史文獻的私人日記
楊晦日記的獨特價值,在于其私人書寫與宏大歷史之間的張力。1940年1月1日,當楊晦在桂林巖洞內品嘗松花糖時,汪精衛發表《共同前進》的文章和《和平運動之前途》廣播講話,宣稱共同防共、經濟提攜是中日的共同目標,八路軍總部在山西武鄉王家峪舉行新年聯歡大會,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已醞釀成熟即將發表。這三個看似無關的事件,通過日記形成奇妙的對話——私人生活的瑣碎與國家命運的宏大相互映照,展現出個體在歷史洪流中的真實處境。
楊晦1940年元旦日記的價值,遠超其篇幅所限。在48小時的記錄中,汽車票價映照著經濟困境,空襲警報折射著生存壓力,友人交往展現著文化網絡,文章借閱暗含著精神抗爭。這些碎片化的日常書寫,既補充了官方史料的空白,也為理解抗戰時期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提供了微觀視角。當我們在85年后重讀這些文字,巖洞里的松花糖已不僅是物質意義上的零食,更成為一種精神隱喻——在苦難的底色中,文化人以文字為糖,在戰火中堅守著文明的甜味。楊晦寫下“過去的讓它過去罷,我要好好地過我的1940年”時,或許并未意識到,這份平淡的宣言中蘊藏的堅韌,恰是抗戰文化最動人的力量。而這份日記本身,也如同一顆未曾褪色的松花糖,在歷史的長河中,持續散發著屬于那個時代的獨特滋味。
附:楊晦1940年元旦日記
一月一日(星期一)。晴。
過去的讓它過去罷,我要好好地過我的1940年。
搭汽車,到了桂林。
紀念周,開到中途,我就退了出來,跟傅彬然一道到西江汽車站。
汽車票漲價了,法幣兩元一張。車還沒有開的時候,唐現之趕來了。我向他說明,到寒假為止,以后,我不再擔任教導主任了。雖然不能就干脆地解決,也總算有了一種解決的預備。
路過飛機場時,看見幾十架的中國飛機在那里排列著,心理感到一種快暢。
一到桂林, 順路先到榕蔭路十號的樓上,去看劉龍文。一進門,把我嚇了一跳,他睡在床上,面無人色,滿屋子到處都凌亂不堪,仿佛床上睡的就不是一個活人。他說他病了,然而何至于這樣地狼狽呢?我跟他談了很久,才走出來,奔道生醫院去,為的住在那里,遇見敵機夜襲,也不至于十分驚慌。走在路上,就發了警報。我走進道生醫院時,王少民夫婦沒有在家,就是進了離他們的房間只有幾十步遠的巖洞。巖洞里早裝置電燈,整理的已很有一些規模。因為昨夜睡的過少,巖洞里空氣又不十分流通,所以,我的頭有些昏沉沉的。這時候,我已經有些餓了,就順便買了一些松花糖和蛋糕等吃。松花糖一角法幣四塊,蛋糕兩塊。并且買了一份新年增刊的廣西日報。
警報解決了,找到了王少民夫婦。約好他們一同出去晚餐;本來也約了劉龍文和他的女友陳女士,沒有到;兩三次找君薇不到,據偏生事務所的門警說,他出去參加別人的婚禮了。在津鄉食堂,吃過飯后在路上遇見了趙珍。
晚八點后,君薇來道生醫院,趙珍也來了。趙珍預備到廣西大學去住農學院,在省立醫院請假離開。
夜里很疲倦,十點鐘就沉沉地睡下。
道生醫院是英國人辦的教會醫院,替醫生預備下半面的二層樓,王少民夫婦住在樓上南面偏東的一個房間內,偏東的空著,君薇有時候就住在那里,我住的就是這個房間。
一月二日(星期二)。晴。
一早八點前就發了警報。不久,解除了,我到對河去看艾蕪他們。這時候黃藥眠和一位新從香港來的劉□之也在那里。他講了許多香港文藝界的情形。王魯彥,很重的感冒,病倒在床上,他的家眷已經來到,四個孩子,都很健康可愛,最大的有十一歲了。艾蕪的房里,亂的一塌糊涂,在這樣環境里,一天又要做飯買菜,幫助料理家務,還能經常寫文章,實在難能的很!舒群還是那個樣子,只是有些苦悶。我在他的房里,睡了一會午覺,精神才好一點。他們一定要我寫一篇文章,抗戰文藝桂刊的稿子,已經付印一大部分,艾蕪告訴我,《文藝陣地》上有翔鶴一篇小說《傅校長》,我向他借了來。
三點多鐘時,舒群約我和艾蕪到城里去吃飯。在正陽門外一個“廣東酒家”,菜很好,價格又便宜,吃得很痛快。
飯后,到救亡日報看了看,沒有待下去,我們就走開了。
在讀書生活社,買到了兩份Mascow News。
許多書店都因為新年休假,只有在一兩家賣舊書的店里看了看。
晚八點多,就睡下了,人倦得很。
作者簡介:
王雪,中國現代文學館展覽部主任,研究館員。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文學文獻整理與傳播,文章見《南方文壇》《民間文化論壇》等,著有《先生風度——老照片背后的舊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