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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5年第4期|陳聰:四千四百字提筆夜游
    來源:《黃河》2025年第4期 | 陳聰  2025年08月27日08:57

    陳聰,1988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戰地記者,山西晉中人。2025年起發表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山西文學》《山東文學》《百花洲》《火花》《西湖》等刊,另有兩部出版作品獲評年度“中國好書”。

    電話發出三聲尖嘯,把混沌的空氣切割成凌厲的窄條。同事曉昔接起,只說了嗯,好的,然后把聽筒輕輕放入電話凹槽,仿佛拼合一件易碎的藝術品。他抬起頭,沖我說,主任找你。我拿起筆記本,找了支筆快速在本上劃了劃,往領導辦公室走去。主任讓我坐,我點點頭,站著沒動。辦公室里空調、加濕器、新風機三管齊下,暖意融融。我打開筆記本,筆懸在空中,隨時準備記錄主任指示。主任輕嘆一口氣,說,看了你昨天交來的圖,還是沒弄明白我的意思。我速作低眉順目狀。主任抬眼一看,接著說,我是讓你參照去年園林公園改造項目的管路圖,可沒讓你照搬。你這減壓閥、節流閥的線路怎么跟人家完全一樣啊。我本來想說,這個項目和公園項目的管道走向本來就貼合,管口位置和尺寸比例我都是改過了的,況且甲方沒對管線提什么具體要求,所以才這么設計的。一串話到嘴邊,我深吸一口氣,又囫圇咽了下去。好的,我馬上改。主任的視線回到手機上,說,今天改好,明天一早放我桌上。回到辦公室,曉昔、曉遙幾個人正在聊天。大概知道主任總得發揮一陣子,正好放松一下。曉遙說,虛擬仿真技術的項目經費還沒花完,馬上就得結項了,主任說得找個地方調研一下。見我進來了,曉昔說,要不就去你老家吧?現在《黑神話》這么火,去你老家看看古建筑唄,順便汲取下傳統木構建筑設計靈感。我摹地想起老家縣城里的四面古城墻。迎薰門迎納和風,護城河如帶環繞,七十二巷道交織成網。古城中有一座金井樓,三重檐歇山頂,孔雀藍、黃、綠三色琉璃瓦覆頂,四角翹伸,伶仃而立。狂風呼呼從高檐上吹過,抬腳一追就是六百年的嘆息。手機震動起來,AI軟件項目申報群蹦出通知,今晚六點半在會議室開會,部署下一階段分工。凡是開會必三小時起步。管路圖的修改稿明早要交。我胸口一陣憋悶。我的工位正靠著窗。窗外是一排規矩齊整的綠化帶,此刻卻在眼前化成一團毛玻璃影,整個世界像一張被大雨沖刷后的施工圖,線條被抽走了筋骨,輕輕一碰就坍塌、變形,洇成墨色云紋。要不明天請個假吧。大腦里,一個聲音挑釁地問:你敢請嗎?

    我剛回家兩天,就發狠砸碎了一碗飯。那是我媽剛給我盛好的。熱氣騰騰的米飯軟軟臥在地上,形如削去寶頂的覆缽塔,兀自氤氳著香火氣。瓷碗碎成四瓣,上面五朵牡丹花從花蕊處劈開紋路,分道揚鑣。有一小團米飯脫離隊伍,骨碌碌滾落在我媽腳下,滿身泥污。或許是她想做的“擲杯為號,筵上殺之”的動作被我搶了先,還浪費一整碗飯,使我罪加一等。數罪并罰。雨點般劈在身上的,是以“長了這么大還不懂事”起頭的咒罵。咒罵聲的放射性不容小覷,父親孱弱的身子難以抵擋輻射,他嘴上說下樓鍛煉身體的工夫,迅疾套上運動服,把門砰地一摔。但我就在原地等著,不動如山。我知道隨著放射的不斷進行,放射強度將按指數曲線下降,咒罵隨之發生衰變。我偷偷估摸著我媽的身高體重肺活量,算出咒罵聲的半衰期持續不過五分鐘。現在,五分鐘過去,攻守雙方交換場地,我媽小心跨過腳下那團米飯,從餐廳轉戰到客廳,而開始打電話咒罵保險公司的營銷員,質問為什么沒有人提醒她有一筆返還金在三天前就可以領了。

    三天前,我還在收拾我北京小屋里的行李。沒有我的提示,父母沒有感受到命運降臨時的任何先兆。公司非常爽快地批準了辭職申請,把我的職位讓給剛畢業的大學生,能省公司一筆錢。人力資源部的手續辦得格外順利,好像生怕我突然變卦反悔。

    看得出,我媽正在極力克制自己不對那個可憐的銷售發出核爆般的怒吼。每當她試圖控制情緒的時候,就不由得把一條腿盤到沙發上,腳折到另一條腿窩里,然后用手來回摸那只腳,仿佛在拈一個奇怪的手印。眼下,她正摩挲的那只腳上的襪子被磨得锃亮。有什么危險的東西藏在襪子里,一聲不吭。

    北京小屋的東西被我包了九個包裹,快遞回家。那時起,我就打定主意,告別被奴役的打工人生活,回到老家,閉關寫作,不理俗世。攘外之后,內戰就爆發在我告訴父母,再等兩三年就能評上副高、輪到我分房子的時候。震驚,懊悔,憤恨,痛心,一時間我媽整個人幾乎絞成亂麻,眉眼口鼻扭曲地調整著角度,不知該怎么擺布,才能準確傳達出此刻的情緒。手里的飯碗被她發狠捏著,捏碗的指頭幾乎泛白。我奮力掙開腦海里的無數思緒,搶一步上前,奪過米飯,按下核按鈕。

    脆弱的核均勢一朝打破,米飯橫陳現場,我隨即宣布職業寫作生涯正式開啟。估計老家沒人能琢磨明白我咋想的。就在一周前,我還在一家建筑公司刷工卡喝咖啡畫圖紙,算是在國企里捧著一個好飯碗。剛入職那會兒,趕上人工智能概念爆火,老總聽了設計部門意見,拍板組了一個課題組,主攻智能建筑虛擬仿真技術項目,我被拉到會議室,和一群難兄難弟天天點燈熬油,一起寫本子。本子寫好,往上一報,不僅申請到國家專項,公司還拿到巨額投資。一款建筑創意具現AI軟件緊接著投入研發,吸引一百多個設計師參與制作。一時間,公司在業內名聲大噪,去年招聘時淘汰率驚人。老總心情大好,把我們這些參與過項目的人視為功臣,一邊畫餅許諾一邊口繪藍圖,雄心勃勃計劃再下一城。可我卻在這緊要關頭撂了挑子,從此往后,房子和職稱,像一座金山、一座銀山,只能在老媽夢里和她卿卿我我。但我內心平靜,像是小鳥終于啄起了米,和尚終于撞起了鐘。以前,我只能趁著下班后一點可憐巴巴的時間碼字,物理時間緊張,但精神世界松弛。打開書本,扯下拉環,猛灌可樂,徜徉書海的扁舟一點一點把我裹進它的迷夢,書里人物的魂魄在夢中透過文字,穿越時空,在他們絕不知曉的北京小屋里,降臨人間。我走進迷夢的世界,沒有設計圖紙,沒有審圖意見,有的只是一場靈魂與靈魂的深夜對話。我原本想,辭職回家以后,純粹的時光自然填滿生命,無垢的靈魂次第綻開花朵,誰知,看書寫字的時間在拉面師傅手里一抻,的確抻長了十倍,曾經的夢中世界卻溶解、消亡,化成一灘沼澤。寫頭幾篇短篇小說時,投出去最多兩個月,期刊編輯就聯系到我,通知送審、過稿,然后收到樣刊和稿費。離開北京,回到鄉下,點進郵箱前,我雙手合十,誠心祈禱。隨著一次次登錄郵箱,點收件箱,無果,退出,巨大的失望撕扯著我的自信心。我變成失去光合作用能力的瀕危植物,寄居在大腦里的點墨在漫長的日頭照射下脫水、干涸。我的前三篇短篇文稿從蒸蒸水汽里探出頭,看著我頭頂的新人光環慢慢褪色。至此,沒有任何人有意誤導我,但我就這樣被一灘沼澤套上了鉤,一尺一寸地沉淪。好在我寫過非虛構題材的選題,像是歷史和游記,有幾家出版社的編輯和我建立了長期合作,他們決定著我辭職后的生活質量。我粗略一算,縣城里快遞騎手在烈日下往來穿梭,外賣品牌高中低檔全覆蓋,星巴克、肯德基和德克士三軍對陣,方便我在家里維持溫飽。我一個月吃喝加上購物的最低開銷可以控制在一千五百塊,一年就是一萬八,說多不多,說少不少,重量剛好夠壓彎一根稻草。我不得已到網上搜索繪圖員兼職信息,給自己辟一條后路。一搜才知道,政府已經為我這一類人量身打造了“三公里就業圈”,拯救我們躺下去但還沒躺平入土的命運。只要實名注冊,就能查看同城就業信息,政府后臺審核監督,保證勞務關系雙方權益。我投了兩家公司,陌生號碼打了過來,挑燈繪圖的記憶片段在我腦海里搖搖晃晃。我忍著心悸,和對方商議進行視頻面試。

    碗摔出去,話放出去,覆水難收,我告誡自己,準備好承受代價。在家待了幾個月,這些代價固定成三五件瑣事:每周五中午吃完飯去離家最近的菜市場買菜,通常在下午兩點,那里會進一波新菜,以備周六日的客流高峰;每周六指揮掃地機器人掃地,同時動態調整障礙物位置,直到機器人提醒“全局清掃結束”;隔一周的周日把全家人的被子拿到小區運動器材上晾曬,拿回來前用小掃帚拍拍打打。除了做些力所能及的瑣事,我又接了兩個項目掙零花錢,剩余的時間貢獻給書房。讀書,寫字,整理書架,或者把書拿在手上摩挲、發呆。然而核爆還會時時發生,因為總有人發表核威懾言論,威逼我去考公,或者托關系進縣文聯當個技術員。有時候我會臨時起意,買些東西,作為對核威懾的抵抗,暗示我在這個家自負盈虧,不吃財政。在家待了兩個月后,一本新書的稿費終于打到卡里,還不少,兩萬塊錢多點零頭。我沒和父母商量,買回來一臺八十寸的大電視。眼見一個龐然大物打破家電均勢,我媽又和我大吵起來。當她舉起一個茶杯作勢要往電視上砸的時候,我也拿起了我的杯子。我跟我媽說,這是我排隊買的限量款。當我看到她的眼神扯出一條絲線,輕輕勾住了杯子,就知道核威懾只是戰略忽悠。我們倆先后把杯子放回原位,就像是警察和嫌犯同一時間放下瞄準對方的手槍,把彼此的命運交給時間。

    我和我媽兩人一步一挪,重新丈量家里的勢力范圍。我縮進書房,我媽藏起核彈頭,公共區域里空空蕩蕩。父母之間從不為柴米油鹽之外的事情說話。我媽把剩余的精力都發泄在我身上,給家里制造些不安定的怪響,好像是命運在角落里發出此起彼伏的嗟嘆。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的家,簡陋卻溫和,沒那么多矛盾和戰爭,有的只是每天早上倒暗紅色塑料尿盆的回憶,刻骨而親切。那個時候,我們三口人和爸媽的三五個同事擠在一起,幾家子占據一座狹長的小院,誰也不知道這小院原來姓甚名誰,可能姓雷,也可能姓馬,總之不是我們家。但我們就這么相安無事地占著。我爸媽都是平中的老師,一個教數學,一個教英語。說實話,我認為我媽的英語說得很有英國電影里女主角的腔調——或者是包法利夫人,或者是查泰萊夫人。雖然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什么是英國文學,從沒看過《包法利夫人》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我們的小院離當時還在文廟里的平中不遠,幾乎每個周末和寒暑假,都有學生來找我媽補英語。她把學生們請進家里大一點的那間朝西的房子,抑揚頓挫地講了起來。一整個下午,那間老磚瓦房就汩汩冒著些洋墨水。我便被趕到學校的土操場上。

    我那時候營養不良,胃里反酸時,會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但比現在要開朗愛笑很多,起碼不用擔心月底的考核或者加權折算的比重。那時候,學校操場還是土操場,被文廟的圍墻圍著,一到暑假,雜草肆虐,操場變成一望無際的野草坡。

    上坡,是我小時候的快樂源泉。整個野草坡都是我的,往上一站,能看見金井樓,再使勁蹦高,能看見四處擠擠挨挨的灰磚墻。那時候怎么懂這些磚墻的歷史價值,不如腳底下的野草坡有意思。有一次,我記得是小學三年級的暑假,我被媽媽趕出來前,從家里順走一個空餅干盒,跑到野草坡,突發奇想在里面辦起昆蟲夏令營。螳螂不容易捉,它個子比較大,而且會用前肢的鉗子傷我的手指,讓我想到班上我最討厭的壞小子。花大姐隨處可見,陰魂不散,稍不注意就飛到耳邊,像是我討厭的自然課老師。于是褐色長麻子的螞蚱和草綠色的扁擔成了我的培養對象。

    我永遠記得我回了家、擦把汗,打開餅干盒的一剎那。我媽口干舌燥,癱在沙發上,頭上敷四片黃瓜。我把盒蓋打開,跟我媽說,這是下午的戰利品,請她往里看。我媽不情不愿,把臉往盒邊一湊。里面像一個大型的螞蚱和扁擔的墳場,內壁上密密地洇了一圈黑漬。有生命在震顫、蠕行。還沒等她仔細辨認,有一只最上面的螞蚱騎在它同伴身上,抬腿,振翅,奮力一躍,精準降落我媽的上嘴唇。我媽不敢尖叫,對眼直視它微顫的觸角,發了瘋一樣雙手亂舞,一個猛子啪地把餅干盒打落在地。

    這是我有印象以來第一次,我媽在家里引爆她自身力量之外的核輻射。鐵盒落地,我沒聽到任何聲音,但我感覺核爆的放射波已經刺穿了冰箱、電視機和收音機的線路,并且影響了客廳墻上那只舊掛鐘的精確度。健壯的螞蚱開始在客廳、廚房和臥室里橫沖直撞,瘸腿的螞蚱艱難地在生死邊緣跋涉,還有幾只騎在大扁擔背上的小扁擔,一跳沒了蹤影。我媽一邊漱口一邊指揮我和我爸開始“除四害”大作戰。

    一整個下午,家里充斥著蟲子的臭味、尸體流出的腐爛體液味兒混著草腥味兒的味道。可我仍然舍不得扔掉那個餅干盒。第二天,我找到院子里和我玩得最好的旺旺,興致勃勃跟他分享趣事。旺旺是個小胖子,憨厚老實,腳步沉穩,琥珀色的眼睛像極了縣城里雙林寺韋陀塑像上的琉璃眼珠,眉頭輕輕一皺,就開始思考自然科學問題,自然老師最喜歡他。聽我說完,他一臉認真地問我,你捉那么多蟲子,自己又沒有用處,留著干啥呢?尤其是那些小扁擔,它們沒了爸爸媽媽,找不到回家的路,該多難過啊?我的心冷了大半截,嘴上卻不服軟,勉強和他玩了一小會兒,悻悻地回了家。

    后來,我考平中,又考大學,上北京,而在這期間,古城迎來一波波專家和領導的檢閱,我家的位置也在以古城為半徑的幾公里范圍內幾經騰挪,最終騰退了老房,落腳到一個新樓盤,離平中新校區不遠。父母所有的親戚朋友也搬離了老城,把雕梁畫棟騰給遠道而來的游客,一個個復古做舊的指路牌在老城的街角突兀地長出手腳,指引著父輩們從前的門楣。對于我來說,最大的好處是我多了一間書房。自回家后,我就自作主張占據了這里。我的眼睛早前讓圖紙里犬牙呲互的線條給咬壞了,見光流淚,澀如磨砂,癥狀不重的時候,就抓緊時間盯著書上的那些字,偶爾追思一下遠走他鄉的文思靈感。說來吊詭,以前忙的時候,我只能在夜半扮作蜉蝣,遁入書海,和先賢偶遇;閑下來后,時間走得更慢,靈感卻像發育完全的蜉蝣成蟲,口器退化,舉箸不食,提筆難落。書桌不大,書山壓頂,搖搖欲墜。為了讓書桌更穩當些,我在桌面碼放一排書作橫梁,兩邊各放一個鎮尺壓角,強邊固防,休養生息。

    早起的時候,一排書還整整齊齊地在桌邊列隊,到了下午已經困得東倒西歪。從冬到夏,日復一日,就這么裊裊婷婷地立,釵橫鬢亂地頹。我沉迷黃昏時的亂陣,夕陽灑進屋里的時刻。我不開燈,就著昏暗的陽光在字里行間游走,感受光陰在每分每秒漸漸遠離的腳步。這是我在北京小屋就養成的癖好。回家以后,思緒仍愛飄回從前。小屋曾經客氣地容納了我四五年,讓我把它認作家。四環外五十平米不到的開間,除了快遞員、外賣員,還有修冰箱和修暖氣片的大哥以外,沒什么人造訪過。有一排布藝沙發正對落地窗,下面就是鋼筋混凝土高聳的懸崖。懸崖下面的群山之中,有我參與設計的樓宇,與我遙遙相望。有好多次,圖紙畫不完,領導逼得緊,合同簽了,心跳失常,眼睛要廢。我想象著有一日天心震動、乾坤翻轉,我從懸崖邊上墜下。我的身子會被某一座摩天大樓的樓頂接住,或者插在哪根避雷針上。更慘的是直接降落在大馬路上,被一輛無辜的車撞飛,然后以面目模糊的方式,給司機帶來一生的陰影。想到這里,我腦海中的絲線仿佛已被繃到極限,啪地斷成兩截,在大腦里四處翻卷。一個說:辭了職,不熬夜,不挨罵,不打卡,也能養活自己;一個說,鐵飯碗,體制內,一失萬無,悔之晚矣。嗡嗡聲像一口大鍋罩在頭上,我無意識點開美團,點一家自己喜歡的外賣,專點不健康的,重油重糖的,報復性消費。上班的日子里,每天遲到一分鐘就被領導點名提示,接到通知后一分鐘內必須回復收到,到下班點后等領導離開才能回家。苦熬一周,到了周六日,胡思亂想一通,再不管不顧大吃一頓,這才找回一點悠游自在的感覺。我不和朋友聚餐,不出去鍛煉,省下時間用來寫點什么。只有我一人的小屋里,迷夢中的扁舟為我張開一個皇帝傘蓋那么大的結界,幫我抵擋世間一切指責和壓迫,讓我只扮演我自己,而不是一個公司的員工,不是一個主任的下屬,不是一個在打水間里偷偷哭的廢柴男人。

    唯一試著從迷夢中拖拽我的,是樓上瘋跑的三四歲小孩和開門前停步嘆息的隔壁大叔。深夜時分,圖紙改畢,起床鬧鐘定好,我躺在床上,瘋跑的小孩仿佛踩踏著我的胸腔。四五年里,我前后只上樓敲過三次門,每次迎接我的,都是不一樣的大人的臉,可小孩子瘋跑的節奏和說話聲,卻從來沒變。偶爾陪領導吃完酒席,回家已經晚上十一二點,我竟還能聽到他的跑跳聲、尖叫聲,激昂歡快。或許,樓上是平行時空里的另一個世界,而房門就是穿越到那個時空的入口。我痛恨我比他先成為大人,我比他先迷路于漫無邊際的命運,我給不了他想要的歡喜人生。

    隨著周日夜晚到來,圖紙截稿期開始倒數,緊張和焦慮化成厲鬼,把我的迷夢撕開血口。車水馬龍依舊擁堵,稀松平常,夢里的我卻執著地想從落地窗往下看。車水馬龍里有一千雙眼睛凝視著我,有一千只嘴在動搖著我。來吧,跳吧,墜落吧,它們喊著。就在我辭職前的那個周日晚上,我已經連續加班十個日夜。從噩夢中醒來,心跳如鼓,絕望的凌晨兩點三十八分將陪伴我一起守望黎明。我知道,我沒法捱到分房的一刻。如果決定逃走,我只能選擇回到縣城的老家。在那里,沒有鋼筋混凝土的懸崖,一切建筑樓頂高不過縣里的百貨大樓,一切閑事都不用獲得誰的批準和許可。我可以隨時在書桌上趴一會兒而不用擔心誤了誰的項目。我可以勇敢地和每一位路過的女孩對視,她們如果惱了我,我可以說兩句土話讓她們放下戒心。我甚至可以把自己關在屋里一整天而不用害怕大會小會上匯報項目被隨時打斷、圖紙畫錯被隨時問責,除了不能吃重油重糖的糖醋丸子和宮保雞丁。我媽隔兩天就會念叨我超標的膽固醇,她甚至能背出小數點的后兩位。

    夕陽歡鬧了一天,緩慢地歸鄉。小屋的時光越走越遠,接替它的是老家飛塵揚土的煙火氣。我正在更好地做自己嗎?原先被斥責批評的那部分,隔三差五點糖醋丸子和宮保雞丁的那部分,也是我自己嗎?或者完全沒有那么復雜,自始至終,我只是一株失去了光合作用的瀕危植物,一個負面情緒和消極思想的容器,只是寫小說這種純粹的想法把我蠱惑了,讓我脫離了朝八晚六的殼,生出一條干癟生澀的枝。想得頭有些痛了,便不再想了。或許有一天,我把筆頭的癮戒了,我厭倦了逼仄的書房生活,還會回到大城市的鋼筋混凝土叢林里,再爬上一個新的懸崖,在那里長出新芽,重新進行光合作用。而眼下,在老家,探討大隱小隱之類的話題沒什么聽眾,很多人只會想著去搶每周五下午開賣的新鮮菜葉子,或者逢年過節拜一拜香火最旺的雙林寺。

    我回來以后,沒逛街、沒拜佛、更沒呼朋喚友,只把動向告訴了旺旺一人。但不知怎么,消息一傳,我被通知參加一次高中留鄉同學聚會,就在我們縣里最火的一家中都老菜館。好些在市里、縣里工作的同學悉數到場,旺旺沒來。大家在交流平中的學區房,交流經濟環境,交流聯手搞點項目,沒有人談起旺旺。有同學問我打算什么時候回北京,我說暫時不想回了,他們的臉瞬間一拉,斜乜著我,半信半疑,但話鋒一轉,還在不依不饒地讓我介紹北京的賺錢機會。打那回以后,我的書房門把手上多了一串佛珠,鼓勵我青燈度流年,扁舟泛書海。我越來越怕到菜市場買菜,害怕偶遇老同學,言語間給我貼上啃老、不孝、混不下去的標簽。可惜縣城不大,人們都一窩蜂搬到新區。于是我次次買菜都戴著口罩,像做賊一樣,欠著身,溜邊走,防著病毒,也防著人。

    關上書房門,墊上棉坐墊,扳動調節桿,打開電腦屏幕,我坐在一把空無所有的椅子上,靠反芻童年和鄉愁來壓榨靈感。有時候,過去的事情在呼喚著我,有時候不會。有時候我應答了,但什么也沒有發生,還有些時候我應答了,思緒的洪流開始翻涌,讓我五內如沸,招架不住。

    我回想起小時候的餅干盒。其實那天我和旺旺分手回家以后,我就從陽臺上找到了餅干盒。我打開蓋子,只往里看了一眼就趕緊捂上。我怕里面再沒一個生命蠕動。我咚咚咚下樓,飛跑到野草坡,這一路我感覺自己的心跳連著這餅干盒,或者是餅干盒里殘存的蟲子的心跳震蕩著我。上了坡,打開盒蓋,我呼吸著那股腐臭的氣味兒,然后把它翻轉過來,讓里面的所有蟲子,無論生死,回到草叢。然后抖抖身子,跑得老遠,一動不動地遠眺著我放生的那片草地。說來也奇怪,那天下午天氣霧蒙蒙的,太陽也被云彩的厚簾子遮得透不過氣。可到了大人們下班的時候,霞光卻從云層里一點點綻了出來,漸漸地把層層云彩融化了。橙紅色、絳紅色、血紅色,大半邊黃昏解放了出來,余暉用它輕柔的聲音把我從長久的眺望中喚醒。從此,關于餅干盒的故事隱入記憶的褶皺,直到多年后,我辭職回家,內戰升級,摔了一只碗,空落落的餅干盒蓋和旺旺的琥珀色眼眸才從褶皺里翻花兒似的浮了上來。

    我給旺旺發了一條微信,想問問他在忙啥,發了以后心臟一陣收縮,又趕緊撤回。我們倆的對話框里出現了一條裂紋,沒有人去修補它。我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夢到旺旺。

    還是在平中的時候,有一天下午上完課,我和旺旺沒回家,爬上野草坡,手上碗托一人一碗,眼睛盯著牌樓發呆。涼風猛吹過來,我身子微微一晃,趕緊抓住旺旺,好像我們正站在陡峭崖邊,下面是護城河水的深淵。他鄭重看我一眼,脊背挺直,像是要說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我也睜大眼睛看著他,用眼神告訴他我不會泄露。旺旺說,他以后要去美國的一個什么學校,那里的物理學研究做得特別好,他想去學物理,然后做大物理學家,把老家甩得遠遠的,一輩子都不要回來,也一輩子都不要聽到和老家有關的事情。我的物理是學得最差的,只好閉上嘴,不再說話,只看著他望著遠方魁星樓的眼睛。我不知道魁星樓的前方是不是美國的方向,只好配合著他往那個虛無的地方看著,只是一片暮色迷茫中,什么也沒有看見。

    時空一轉,旺旺突然變得和小時候圓圓胖胖的他完全不一樣了,緩緩從暮色中走近。我問他,在忙啥呢?為什么沒聯系我?他反問我,你還記得我跟你說想上哪所大學嗎?我沉默著,實在記不清了。旺旺又說,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可你還是沒記住。你都沒記住,還指望我做什么呢?我問他,我選這條路,沒有選錯吧?他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時光永不會停留,但你的念想會推著你走。你沿著碎碗那條裂縫,一直往前,就能找到你真正需要的東西。說完,他一轉身,投入水汪汪的黑暗中,沒了聲響。可醒來以后,我又忘了他長大后的樣子。

    兩個圖紙項目交付后,我得到四千塊錢辛苦費,點開美團,想點一杯奶茶犒勞自己,左挑右選半天,又忍住了。這筆錢可以供我兩三個月安心寫作,不能亂花一分。但新的壓力很快如影隨形。天氣漸熱,父母出門,往古城里湊熱鬧。書房沒安空調,實在熱得寫不下去,手里一停,心臟就咚咚地亂了陣腳。我只好再次搜索合適的兼職。很快有人打來電話,說他們公司很看重我,問能不能當面面試,就在文廟。我從家里步行出發。古城外迎薰門下,鼎沸的聲浪被城墻一撞,汩汩地泛著回聲。我前面穿二股筋背心的大叔操一口家鄉話,和景區入口的保安小哥吵架,口吐芬芳,金剛怒目,志在免票入城。我趕緊拿出手機,掃購票碼,買了票,生出一張二維碼,在另一個口掃碼入城。一進城門,叫賣聲、喇叭聲、電瓶車鳴笛聲在耳蝸里推來搡去。一堆游客在路旁旅拍店招牌下排隊,眼神齊刷刷盯著一面小紅旗,一個年輕男人舉著它左搖右晃。那人膚色黝黑,五官端正,斜背挎包,左手輕舞小旗,右手高舉喇叭。喇叭里反復播放著:免費講解,免費講解,散客憑票,集合出發。我跟上去,若即若離,想聽聽家門口的歷史,以前還從沒這么正式聽過。走東南門頭街,他一一介紹沿街店鋪,穿插歷史典故,曾住何人,做何營生。穿過文廟,到大戲堂門口,介紹戲堂演出,無人購票。那人也不氣餒,轉而走城隍廟街,過牌樓,進山門,突然說一句,這個門你勇敢跨過去,不要走回頭路,就是對過去的洗禮,這叫“去歲千般皆如意,今年萬事定稱心”。人們一聽好彩頭,一個學一個跨過門檻。隊伍在兩串紅燈籠處左拐,停在一扇門簾外。我抬頭一看,法物流通處,感覺不太對,正準備轉身溜走,一個戴袖章的大姐以徒手拆彈的速度在我手腕上栓一個小福袋,背出祝福語,好像不要福袋就是拒絕神靈庇佑。我只得拿出手機,掃她手上拿著的二維碼。掃完以后,她立即指引我在旁邊一間沒掛門牌的屋外排隊,請高人指點迷津。我還在猶豫,身后已經排了四五個人,躍躍欲試。等了三分鐘,輪到我。門簾掀開,一位穿著八卦道袍的男人端坐一把椅子上,問好,讓座,詢問出生年月日。我吞吞吐吐說出口。道長接著問,你是否覺得五心煩熱、脘腹脹滿,又說,是不是對現在的生活充滿厭倦。我說,那是過去的生活,我已經準備在老家安營扎寨,靜心修身。大師搖搖頭,對我們的對話做了簡短總結,說我是富貴之相,只是今年會有些困厄,讓我注意放下執念,不要妄動,才能做到趨吉避兇,“虛室生白,吉祥止止”。還沒等我回應,道長拿出一張黃色宣紙,慈悲一笑,讓我燒紙消災。我茫然邁出門檻,又一位袖章大姐擋在面前,伸手奪過手中宣紙,遞給我三炷香,響亮炸出一聲:香火錢一百八十八塊!我頭皮一緊,兩眼發黑,肋下隱痛,趕緊用土話回了句,我是本地人!然后把香塞她懷里,混進路過的一個研學團,出了山門,再不敢回頭。

    面試時間已經誤了,索性在文廟街周圍游逛。我從文廟新壘砌的磚瓦里尋找童年的只言片語。原來用作學校圖書館的大殿里,面闊五間,當心間用減柱法,視野寬敞明亮。如今,大殿正中供奉高4.5米的夫子像,人工湖中一座狀元橋陡峭難攀,野草坡早沒了蹤影,曾經進出無數回的老教學樓也早被拆除。那個時候,學校有一座天橋通往校外,城隍廟街和文廟街上都能騎車,偶爾還能看見有人趕著馬車進城送貨。上下學時,自行車鈴聲、街上攤販的吆喝聲和學生們的大吵大鬧聲混在一起,那就是熱氣騰騰的古城生活。

    電話打了過來,這家公司估計被我在北京的履歷吸引,不計較我爽約,問我什么時候能來,他們在等。等我終于到了,他們又擺出一副懷疑的態度,覺得像我這么一個不守時、沖動辭職的大學生,怎么可能在原公司做出那么些成績。于是他們一言一語地拷問我的底細,拋出的幾個問題反復對了對答案,這才又問我,我們想跟你簽聘用合同,你作為正式工,辦公地點在工業新區。我說,我只能接受在家辦公。他們又問,你家離新區不遠,步行二十多分鐘就能到,為啥不想來。我控制好表情,想了想說,老人辛苦了一輩子,落下毛病,我得在家照顧他們。我臨走出門,感覺自己背上一月一千五百塊錢的重擔絲毫未減,只好扭過頭補了一句,如果有什么其他不用坐班能完成的繪圖工作,請你們隨時聯系我。

    走出大門,沿著文廟的高墻溜邊往回走。遠遠的,有個小孩偷偷躲到墻邊,伸長手臂,往墻內扔幾根短腿摔炮,又縮了回來,跑得不見蹤影。我早就忘了旺旺說要去哪所學校,麻省理工、斯坦福還是別的什么,只是他那時莊重的神情,卻不斷在我腦海重現。這么多年,我再沒過問他的私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去了美國,那么我準備回老家的時候,微信里跟我交流的那個人又是誰?或許我們每個人都逃不脫命運的裂紋。音容還在,人卻遠走。或者心思還在,緣慳一面。此時夕陽西墜,暑熱漸消,斜陽正好灑在一間間房檐的云紋上,浣洗出藍底金字匾額上一個個從歷史塵煙里打撈出來的名字。我繞過幾個彎,跟著記憶停駐在從前的小院門口。正對街道的院門改造成一座商鋪,牌匾上“養足閣”三字與我目光相接。隱隱約約能看見里面高掛的中國結,中國結旁立著廣告牌“足療,三十元六十分鐘”。我隔著店鋪,仿佛在一瞬間看到了古城歷盡兵戈血雨的筋骨。那些筋骨被一磚一瓦緊緊包裹,冷眼看著來店顧客被帶往一條曲折的胡同,通往一間間小屋,和我們童年的回憶撞個滿懷。我知道,和“養足閣”里挺過六百年風霜的筋骨相比,那些將把我整個人淹沒的如山巨浪,還遠未到來。

    走回家,書房里堆積著幾摞小山似的食糧,我努力把咀嚼它們的味道排列成碼出來的字。這是眼下我唯一能掌控的,每一分每一秒里荒誕卻真實存在的生命。碼了一會兒字,父母還沒回來,找了一圈,也沒見著字條。我們交流的次數屈指可數。一開始還隔著門說話,后來索性用微信交流。“吃飯”“喝水”“吃水果”“買菜”“倒垃圾”“活動活動”……我最多拖延十分鐘,然后一一照辦。不過這在編輯截稿日是例外。截稿日臨近時,每一秒的時間都趕著往前跑,就連我媽切好的蘋果都氧化得格外快些。早飯和午飯我只吃面包、水果,喝一點牛奶或飲料。我只在晚飯時出現,和父母一起吃。我起身,輕輕撫摸一把佛珠,走出書房。

    我像來看房的人一樣,認認真真打量這個家。客廳沙發上擺著一些旅行社的宣傳單和從圖書館借的旅游書,書不敢亂折,用五六個老式書簽插在里面。書旁放著一個計算費用的小本,上面的阿拉伯數字縱橫交錯。我把吃完蘋果的碗放到廚房水槽里。水槽里還摞著幾個沒刷的油盤子。灶臺上一個小碗里放著中午用剩的色拉油,緊挨著的小碟里碎著一小截蔥段,一個洗菜盆里剩著小半顆茴子白,邊緣幾片發黃的葉子卷了起來。疤痕密布的案板在邊上晾著。上了年紀的水龍頭正往盤子上滴答著水滴。窗臺下的暖氣片后面,羞答答地藏著滿滿一墻二手塑料袋。打從我到北京上學以后,我們彼此傳遞著“過得很好”的信息,但此刻我卻從滴滴答答的水滴里,窺見他們努力隱藏的另一個世界。心中突然生出強烈的愧疚感,想起剛回家不久遭受劫難的那只碎碗和那碗米飯。

    利刃刺目的碎瓷片,冰冷如霜的地面,被扣在地上的米。那天晚上,到了很晚,我突然覺得口渴得厲害。我輕輕握住門把手,收著勁兒一轉,悄悄從書房里探出半個腦袋。父母已經在臥室里歇了下來,掩著房門絮絮說著什么,一聲聲嘆氣見縫插針地被吐出。

    我推開廚房的門,擰開凈水器上的細水管,往熱水壺里接水。接了半天,熱水壺里水位沒半點兒變化,但我的膀胱一點一點地脹得要炸裂了,心跳快得要從嗓子里蹦出來,氣管被什么人悄悄擰住打了個結,必須大口吸氣才能勉強讓氧氣擠進去。我趕緊關上水管,到廁所小便,膀胱憋得厲害,下腹周圍的皮膚都要包不住里面的湯水了,可什么也尿不出來。

    房子里開始有不安定的怪響,窸窸窣窣。父母還在臥室里說著話。我撫著胸口,走到餐廳,就著書房漏出的一線光亮,把瓷碗的四瓣碎片輕輕疊在手里,穩穩放在書房的垃圾桶里,在上面裹一層包快遞的塑料泡沫,然后返回事故現場,捧起一整碗米粒,放進廚余垃圾桶,靜靜看著緊緊簇居在一起的白色顆粒。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犯罪心理學的書上說,很多犯罪分子都保有重返犯罪現場的癖好,雖然明白有被抓的風險,但他們卻魔怔一般,重蹈覆轍。有的或許是為了體驗極限逃生的刺激,有的或許是為了尋求精神世界的救贖。

    用濕巾把現場的碎瓷片和黏著的飯粒都擦抹一遍,我終于從容不迫地尿出一泡尿,回到書房,坐在桌前,如釋重負。晚上要通宵碼字了。重返現場前,我上知乎搜過,一整碗米飯里有四千四百粒米。那個晚上,我暗自盤算,乘上扁舟,夜游書海,至少為每一粒米飯寫下一個字,用四千四百個字來超度這四千四百粒靈魂,讓它們能安全返鄉,找到故土,讓它們不用擠地鐵、不用看臉色、不用一分鐘內回復收到,也能穩當地活下去,然后安睡在落葉的被子里。如果那一個晚上不夠,還有第二個、第三個晚上,還有無數個晚上等著我。我想不停地寫,不停地寫,寫出一條路,通往極遠而遼闊的盡頭,通往城墻外的無垠。我還想給它們點上四千四百盞燈,四萬四千盞燈,當它們陷入莫比烏斯設下的迷途,只要看見其中一盞,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雖有千言萬語難叫你回頭,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門口……”

    盤山路似的手機鈴聲把迷夢搖醒了。半夜里,暖氣像被人狠揍了兩拳,到了早上哆嗦地縮在角落,只剩游絲般的余溫。在被窩里掙扎兩分鐘,我才回過神來。AI項目會開完了,圖紙也熬夜改好了。

    “真想跟你換啊,跟你互換一生。”我下了床,挪步衛生間,對著鏡子喃喃自語。我使勁兒看著鏡子里那雙琥珀色的眼,想等等看蜿蜒的血絲里面會不會閃現一盞燈,或者一條河。可我什么也沒等到。重巒般的巨浪好像早就淹沒了我,又好像還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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