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追夢種稻人
湖南,懷化,安江。
一羽振翅欲飛的“金色鳳鳥”,以雕塑的樣式,定格在沅水北岸的天空里。鳳鳥的左后方,是高廟遺址,這里出土的碳化稻粒、鳳鳥紋白陶等,敘述著這方土地史前時代的神奇。
“金色鳳鳥”目光所及的沅水南岸,聳立著火炬狀的“稻穗塔”和形如金色稻谷的“雜交水稻發源地博物館”,它們與西南側的安江農校一起,低調地展示著雜交水稻發源地的當代功勛袁隆平。
沅水有幸,一路傾聽水稻7400年來日漸雄健的拔節聲,一路見證稻谷、飛鳥、太陽與種稻人演繹在悠長光陰里的迷人故事。
一
在中國數以萬計的大中學校里,安江農校并不起眼也并不聞名,直到袁隆平團隊研究成功雜交水稻。
1953年夏,袁隆平從西南農學院遺傳育種專業畢業,被分配到這里擔任俄語教師。50年代末,袁隆平外出學習途中,看到有人暈倒了,一問,居然是饑餓引起的。他的內心深受觸動:我是學農的,理應用最實在的農業研究成果,為國家、為社會作貢獻。
袁隆平將研究方向從紅薯、西瓜轉向水稻,開始了與水稻的畢生對話。
機會總給善于發現的人。1961年夏,袁隆平在安江農校試驗田里發現一株“鶴立雞群”、籽粒飽滿的水稻。一數,竟有230多粒!他腦中靈光一閃:“田里都是這樣的稻穗,千斤畝產不就實現了嗎?”
袁隆平認定這是一株天然雜交稻。結合平常閱讀的中外文獻,他確信水稻具有雜種優勢,可以通過人工培育實現高產。
好事多磨。1966年,袁隆平發表《水稻的雄性不孕性》論文,論證了水稻的“雄性不育”在自然界中的存在;但在此前此后的數年間,袁隆平帶著科研小組選擇了近千個品種、做了3000多個雜交組合試驗,仍然沒有培育出不育株率和不育度均達到100%的合格不育系。
袁隆平陷入深深的思索:遺傳育種規律決定試驗周期漫長。如要加快育種步伐,就必須跳出安江盆地,去嶺南、海南、云南等光合潛力高的天然大溫室育種。
“水稻是喜陽光的作物,要快速繁育,必須追著太陽走!”袁隆平把這個觀點告訴了學生,也告訴了關心雜交稻研究的領導。
1967年,湖南省科委把雜交水稻研究列入全省重點科研項目,由袁隆平、李必湖、尹華奇組成中國第一個雜交水稻研究小組。乘著這個東風,他們把冬天南移繁育的設想落到實處。
從1968年開始,袁隆平團隊變成了“候鳥”,追著太陽去育種——他們在滇粵桂等省的農村顛簸,尋覓適宜快速充種的光熱資源。最終,他們落腳三亞,開始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南繁北育”。
1970年11月23日,袁隆平的助手李必湖在海南南紅農場附近發現三株雄花顏色異于正常稻花的稻穗。他意識到這三株稻穗很可能是雄性不育野生稻,于是便下到齊腰深的泥水中,一步一步走近觀察、確認,最后將其連根帶泥小心翼翼拔出,坐著牛車把它搬到了試驗田中。聞此消息,正在北京開會的袁隆平連夜乘火車趕回三亞,并將這株野生稻命名為“野敗”。這三株野生稻,日后成為眾多雜交水稻的共同祖先。“三系”雜交水稻的研究由此打開了突破口。
1973年,在袁隆平的組織和指導下,通過全國大協作,雜交水稻“三系”配套實現了。這標志著在世界上首次育成強優勢雜交水稻!很快,從1976年開始,雜交稻在全國大面積推廣,中國開啟了糧食畝產一路上揚的“神話”,令世界矚目。
“三系”,指配制一個優良雜交種所需要的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復系,這與1995年袁隆平團隊研究成功的“二系”雜交稻所涉及的光溫敏不育系和恢復系,屬專業知識范疇,在此不宜過多展開。還是用兩個故事和兩組數據,來展示一下“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無法一言以蔽之的貢獻吧!
故事一。為了南繁制種,袁隆平連續7年沒回家過年,天天守著試驗田。1975年初,他父親去世,他卻在三亞的育種基地里,無法為父送終;1989年母親去世時,袁隆平還是因為雜交水稻研究原因,未及見母親最后一面。
故事二。在安江農校,學生們經常看到袁隆平打著赤腳走來走去。問起原因,他答“為方便下田”。1987年,袁隆平獲得英國“讓克基金獎”時,學校讓他在全校教職工大會上發言,臺下的同事們發現,他演講時還赤著雙腳。
數據一。袁隆平一生獲獎無數,重要的國際、國內殊榮有11項:“共和國勛章”、“改革先鋒”、第一個“國家特等發明獎”、“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聯合國“科學獎”、“世界糧食獎”,等等。
數據二。50多年來,雜交水稻在全國累計推廣面積超90億畝,增產稻谷超8000億公斤。中國用不足全球9%的耕地,解決了世界近1/5人口吃飯問題。
而今,以發明雜交水稻聞名的安江農校,已經改成了學院,有了新校區。袁隆平堅守了37年的原安江農校校園,成了“安江農校雜交水稻紀念園”。名稱雖改,各類教學及科研設施還依然保留著,如袁隆平舊居、雜交水稻溫室、試驗田;名稱雖改,但雜交水稻的科學研究還在繼續進行。徜徉在綠植掩映的紀念園,親切的校園氛圍、濃郁的感恩情懷縈繞著我們。當然,最攝人心魄的,是放大疊印在紅色紀念牌匾上的袁隆平手跡,這是一位種稻追夢人的心語:
愿天下人都有飽飯吃!
二
任何突起的光亮,總有遠期的火種。
袁隆平試驗成功雜交水稻的那一年,另一件與稻米相關的考古發現刷新了中華文明史:擁有龐大稻米消費族群的中國,終于找到了“水稻源自中國”的直接證據。
在國際考古界,“水稻印度起源說”長期占據主流。許多中國專家和不少學風嚴謹的外國學者相信中國有原產稻谷,但苦于沒有實物依據。
也是在1973年,在浙江余姚河姆渡,中國的栽培稻谷和野生稻谷雙雙閃亮登場了!
河姆渡遺址距今7000多年。這里豐富的文化遺存,勾勒出東亞最早的農業文明雛形。
河姆渡遺址出土的稻谷是驚人的:當稻谷出土時,色澤依然是金黃的,連穎殼上的稃毛及谷芒仍清晰可見;更令人驚奇的是,在生產力極端低下的原始社會,河姆渡遺址屯積的稻谷總重竟超過120噸;基因測序顯示,當今80%的水稻品種還攜帶河姆渡古稻基因。
中國水稻“遠期的火種”雖找到了,但中國人端穩飯碗的路途卻依然漫長。
有一串數據很說明問題。
專家經過比照,測算出7000年前河姆渡水稻畝產84公斤。
到了春秋戰國時期,南方稻谷的畝產還只有數十公斤。到了唐代,稻谷畝產突破100公斤,宋代過了200公斤;到了明清,盡管江南、湖廣精耕細作提高了稻谷產量,但畝產還在三四百公斤間徘徊。
這樣的畝產,在早期中國食用稻米人口較少、有荒可墾的前提下,尚無大虞。但到了明清時期人口猛增時,糧食就時常捉襟見肘。比如17世紀初,江南遭遇嚴重水患,五谷不收,幸虧有番薯救急;再比如康乾時期,中國人口百年激增近2億,從美洲引入的玉米成了饑荒中的“救星”。
其實,即便到了20世紀,由于常規品種稻谷的畝產仍不過500公斤,糧食總產明顯跟不上人口增長速度。
幸虧有了袁隆平,一粒種子改變世界!
繼2014年畝產首次突破1000公斤之后,2021年,袁隆平團隊研發的雜交水稻雙季畝產達1603.9公斤;2023年,超級稻最高畝產1316.5公斤,創下單季雜交水稻世界紀錄。
河姆渡史前稻谷用金燦燦的聲音告訴世界:是中國水稻養育著中國人!
袁隆平的雜交水稻用金燦燦的聲音告訴世界:是中國人養活了自己!
三
2017年,當袁隆平正為“海水稻”研究取得階段性進展而高興時,安江傳來一個很有意思的消息:在距安江農校不到1500米的高廟,也出土了史前的稻谷。那稻谷,距今7400年。
高廟文化遺址出土的稻谷,為“中國稻源說”提供了最新的憑據,也為中國水稻考古敘事添加了沅水流域濃墨重彩的一筆。如果把包括浙江跨湖橋、上山、良渚,上海崧澤,江蘇龍虬莊,江西仙人洞,湖南李家崗、彭頭山,湖北屈家嶺等在內的長江中下游史前稻源遺址串成一條“稻源之路”的話,那么,河姆渡和高廟正好在“路”東西兩端。
讓人突發聯想的是,隔著7400年的春花秋月,碳化谷粒和雜交水稻,竟在如此鄰近的地域里相遇。從遠古照到今天的陽光,永生在古老器皿上的飛鳥,人類為了溫飽衍生的夢想,竟然可以在稻谷擴展的維度里,匯聚,映射,追溯。
這樣的聯想還有很多,由頭當然與遠古水稻及其伴生的人類最初的精神追求相關。
那天在高廟遺址博物館,我曾對陳列的不少鳥紋陶片細細打量。這些鳥,有的雙翼載著太陽,有的雙翼載著八角星,有的雙翼載著獠牙獸面。解說員告訴我,這些復合鳥形圖像說明,在高廟先民的潛意識里,它是一種能載物升天、具有超凡力量的神靈。
我的記憶里瞬間跳出一對鳥兒,圓眼,鉤喙,相向緊緊烘托著太陽,冉冉升空。這是河姆渡文物象牙雕刻“雙鳥舁日”上的畫面,“造型神奇超然,蕩漾著一派騰躍、升華之美”。
走出高廟遺址博物館,站在沅水邊,仰望以高廟白陶鳥紋為創作元素的“金色鳳鳥”雕塑,一系列遠古的鳥兒在腦海閃過,當然還有鳥的“標配”太陽:良渚玉璧上的“鳥日合體”,大汶口的“飛鳥負日”,金沙的“四鳥繞日”,三星堆的“太陽輪”和鳥紋,凌家灘的玉鷹(鷹-豬-太陽合一)……
如此看來,遠古中華大地上的稻作農業區域,幾乎都是“太陽鳥”的天下。創造這“太陽鳥”的人,也正是中華大地上最初的種稻人。
那些飛鳥,與太陽,與稻米,與孜孜以求的夢想一起,盈動在中華文明的晨曦里,那么浪漫,那么生動。
四
袁隆平說過,他有兩個夢想:一個是禾下乘涼夢,另一個是雜交水稻覆蓋全球夢。
前一個夢透發詩意,后一個夢充滿大愛,但夢的內核一樣,很樸素很實在:讓所有人遠離饑餓!
在懷化城郊的稻田院,我感受了“禾下乘涼夢”的些許氛圍——那里正在生長的巨型稻,已高出我肩頭。到了秋天,“水稻比高粱還高”“稻穗比掃帚還長”“稻谷像花生米那樣大”之類的夢境描述,將成現實。
我欣欣然走進稻禾叢中。黃昏的光線,讓稻禾的綠變得深沉濃郁。這是一種蓄勢待發的色彩,一種積淀著成熟愿望隨時準備擁抱陽光的表情。
我蹲下身來,蹲到相當于坐著的高度。稻禾在我頭頂輕搖。稻禾之上,正有一朵彤云在鑲金邊,如詩如夢。我想起袁隆平寫過的一首歌,歌名就叫《我有一個夢》。
我聽過那首歌,音樂優美如他奏出的小提琴曲,歌詞是一首樸素真摯的抒情詩。我相信,他寫的字字句句,足以引起億萬人的共情共鳴,特別是當人們端起飯碗的時候——
我有著一個夢/走在田埂上/它同我一般高/我拉著我最親愛的朋友/坐在稻穗下乘涼
媽媽我來看您了/您看這晚霞灑滿小山村/媽媽我陪您說說話/這種子是您親手種下/在我心里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