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毛祖居,望故鄉
我非常年輕的時候碰到一本《撒哈拉的故事》,被作者獨特的個性和文筆吸引了。那是中國文學黃金時代的早期,大多報刊的散文還是拘謹的。三毛的文字像一股清流,帶來獨異的鮮活的浪漫的甚至是閃電般的沖擊,尤其是在青年人當中,橄欖樹、遠方、流浪,這些字眼在計劃經濟時代,是不可想象的傳奇。
于是我買了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的三毛全套作品,那些書名不落窠臼,如《夢里花落知多少》《送你一匹馬》《哭泣的駱駝》等等。這兩天,我從近年很少打開的舊書柜里翻找出它們,每一冊的扉頁都有我當年的印章和簽名,仿佛回到了遙遠的青年時代。那個印章是我的大學同學趙聲良用橡皮刻出來的“黧眉”二字,那個時候他還是我的同桌,正在準備去遠方——敦煌,現在的他已經是國內敦煌研究的頂級專家、敦煌研究院的掌門人;而我也離開故鄉很多年了;那個記憶中年輕浪漫的奇女子三毛,竟然已經作古三十多年了。翻開那些書籍,定價都便宜得讓人訝異,每本1.20元或1.35元不等,但是對于那個時代的青年學生,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了。
那時的我自覺能跟三毛這樣的女人處在同時代是有趣的,遠遠地知道她萬水千山走遍,羨慕她的灑脫不羈。她不停地出現在報紙雜志上,或者電視里,我和喜歡她的讀者一樣,期待著她新的作品。我也不會忘記,20世紀90年代初一個冬天的夜晚,在一家媒體的活動中,驚聞她離世的消息,我受邀唱了那首《橄欖樹》,“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歌聲響起,眾人靜然。
三毛的文字桀驁不馴,她的文藝腔也與眾不同,我幾乎沒有讀過瓊瑤,但是我讀了三毛的全部作品,包括最后的電影劇本《滾滾紅塵》,我相信這是她向張愛玲致敬的一部作品,她們有著近似的地方,比如倔強,比如聰慧,比如我行我素,比如某些極具天賦的神來之筆。
但是我沒想到的是,今生今世會與三毛有交集:我的散文《每個人的傍晚都住著故鄉的晚霞》獲得“三毛散文獎”,在三毛祖籍舟山定海舉辦的頒獎活動中,再一次與三毛“重逢”。我參觀了那些具有歷史感的人文景觀,在定海山的豐阜門內,看到“定海古城,千年海邑”“市井民眾,知書達理,崇文重商”的牌匾,很羨慕這座城市擁有的書卷氣質,這里的市風安靜井然,很多人在參觀一條街上的“文房四寶”,確實給人以知書達理的印象。定海人是有福的,在厚重的文化氛圍里,熏陶、浸染,難怪能產生三毛這樣傳承文脈的作家。
在三毛祖居小沙,一座座古意的舊居里,滿墻都是三毛萬水千山走遍的痕跡,她用過的背包、鞋子,她的手跡,我再一次看見我年輕時代那些熟悉的影像:在撒哈拉大沙漠花枝招展地游蕩,在街頭的自行車上開懷大笑,光著腳坐在街頭注視人群。她是獨特的,無論是她的形象還是她的文字,她創造了一種文字以外一個女作家率真不羈的風情,她獨特的愛情和獨闖天涯的魅力,吸引了無數青年男女從各地奔赴而來。在三毛書屋,我看到很多女孩子打扮成三毛的模樣:中分的黑直長發,曳地長裙,書卷習習,風情萬種,仿佛三毛再世。這穿梭的人群中,有三毛的姐姐和弟弟,他們回到祖屋,為這場三毛的盛會而來,這些家人的出現,讓這座故居回旋著懷舊和深情的氣韻,一時間街巷熙攘,人流逶迤。
這個叫“小沙”的地方,彌漫著海邊的霧氣,竹林環繞,白墻灰瓦,有朦朧之美。三毛稱這里為故鄉,并自詡為“小沙女”。就在鳥瞰小沙的山臺上,我們與三毛的弟弟交談,關于故鄉。“故鄉”一詞觸動了我的神經,是啊,我的這篇散文就是寫故鄉的,我想起我的故鄉紅岸,那里的冬天漫天大雪,與這舟山群島相隔千里之外,是徹徹底底迥異的北國風光,我在中學的地理書上遙想過舟山群島。每個人的故鄉都是獨特的,她千姿百態,風光不同,方言不同,生活習慣不同,但是在情感上,遠離故鄉的人們卻有著相通的鄉愁,每每說起故鄉,每個人都有銘心刻骨的想念,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
三毛在《橄欖樹》中寫道:“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在不同的時空里,人們殊途同歸。我的散文中有這樣的話:“故鄉終將越來越遠,遠到我們生命的盡頭。”“遠離故鄉若許年的我們,現在成為地地道道的異鄉旅人,客里似家家似寄,故鄉已經變成只能懷戀不能久居的來處,往后余生,終將在他鄉看日升月落,在異鄉的街角尋找一些似曾相識的景物聊以安撫客居的心。”
我在“三毛散文獎作家林”里種下一棵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橄欖樹,這是這個獎最有意義的事,在“為什么流浪……”的歌聲里,我們在三毛故鄉留下了一個生命的印記,很快將曲終人散,我們終將回到自己的地方,對于我,卻有了一個記掛——遠方的橄欖樹。
說來也巧,在三毛的祖地,我重逢了中學同學穎翔,我們的父輩是同事,我們曾經一起在故鄉紅岸上學,他還記得課間時我在他的斜前方做廣播體操。大學畢業后他來到了舟山,在這里娶妻生女。他們夫婦載著我沿著海濱公路緩緩前行,舟山多橋,橋把一個個島連接在一起,我們經過了朱家尖大橋和有著六百年歷史的沈家門漁港。這里的傳統和歷史文化滋養了這對伉儷的文雅氣質,穎翔已經成為地地道道的舟山人,身上不著北方的痕跡,他的妻子是典型的浙江女子,聲音溫軟甜美,他們養育了一個博士女兒,家庭美滿。我聽他們講述舟山的歷史,就像講述他們的家,他們的幸福也感染著我。不再年輕的故鄉人,在三毛的故鄉回望遙遠的北方故土,時間和空間,縱橫交錯。夜晚的大海漁火點點,海面矗立的航標燈,船帆林立的港口,蜿蜒寧靜的海濱大道,不由得想起三毛《溫柔的夜》。他鄉遇故人,是一場美好的重逢。
三毛說:“寫作先是玩,讓父母開心。”我非常贊同這個說法。我的獲獎散文,是我父母生前最喜歡的一篇,輕易不表揚我的父親這次肯定了我,讓我有些許安慰。父親故去后,我收拾他的床鋪,發現倒扣著的雜志那一頁,正是這一篇《每個人的傍晚都住著故鄉的晚霞》。
所以這個三毛散文獎,獻給我遙遠的在天上的父親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