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對談嚴鋒:AI時代,文學如何教育
8月17日下午,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在上海圖書館東館共同探討AI時代下文學教育的挑戰與機遇。
陳平原:AI時代的人文學
今天我要講的是“AI時代的人文學”。在我看來,閱讀、思考、寫作是整個文學的核心,今天的問題不完全針對文學專業,針對的是整個人文學。
人工智能(AI)是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的重要驅動力量,這沒有人反對,我相信這會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這也沒有人反對。今天我想談的是這場重要的科技革命會導致人文學會發生什么樣的變化。
一般談AI和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關系比較多,我主要談的是人文學,從此角度來談論此話題。近幾年這個話題逐漸引起關注,說得更加明確一點,ChatGPT兩年前出來,今年春節DeepSeek橫空出世,使得我們對這個話題有了真切的感受。以前我們知道這個問題很重要,但是跟人文學沒有太大的關系,但今年春節DeepSeek出來一大批的中國民眾對這個話題有了興趣,所以才重新引起了大家來討論。
把問題說大、說遠、說虛容易,說實、說小反而更難,所以我今天想從很小的話題來談,最后落實到中國人文學的發展。
一、《AI時代的文學教育》一書
前幾天,我在《文匯報》發表了《我編〈AI時代的文學教育〉》這篇文章,介紹了這本書編輯的大致情況。無論持何種政治文化立場,我們都與AI結下不解之緣,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說好也行,說壞也行,都會受到它的影響。而這個話題已經從專業性的話題討論擴展到全民大家都關心的話題。
世界上每一次重大的科技革命都會伴隨一定的價值重組、社會動蕩以及知識結構的變遷。若干年后回頭看,今天很多的說法都是盲人摸象,但即便如此今天也要摸這個象到底是怎么回事兒,這是真實存在的、人類在探索過程中必須要走過的彎路。考慮到自己的專業,也考慮到現在問題的重要性,我們把它限制到很小的領域:閱讀、思考、寫作,在AI時代我們該怎么做。
今年2月我在《中華讀書報》發表文章《AI時代,文學如何教育》,北大出版社和我商量,這個話題很重要,能不能出面主持這個事情。我2月就開始發約稿函,發出去45封約稿函收回來33篇,其中很多沒有完成任務的,不是他們不認真,而是太認真了,包括嚴鋒老師。他們說越想越復雜,越想這個問題越嚴重,不知道最后怎么落筆,所以擱置了。33篇文章加上我自己的4篇文章合成了這本書,出版社用最快的速度制作出來。
這是一個全新的課題,誰也沒有把握。所以我一開始就表態,除了事實錯誤,其他一律不改,33篇文章即使與我的立場不一致也不改,因為現在說不清楚。有人對人類的未來特別悲觀,有人特別樂觀,有人說特別好,有人說特別壞,我說別管,只要不是事實錯誤。今天《解放日報》采訪我,問我們這書的中心,我說沒有中心,就是一個話題,每一個人表達自己的立場。當初我的說法是不考慮報紙、領導和主編的想法,立足于自己的切身體會來談你能談的,替圣人立言不是我們能做的,我們能做的是基于學術訓練和當下的感受,來談對這個命題的看法。
最后我做的工作是將33篇文章全部讀完,認真歸類,最后分成四輯,第一輯文章談的AI與人類命運,特別宏大,第二輯文章是AI與詩文寫作,第三輯是AI與人文教育,第四輯落到最具體的AI與課堂教學。中間尤其是第四輯基本上是我熟悉的學生,他們在大學教書,在國內、國外都面臨這個問題:AI出現以后我們的評判標準在哪里,學生交出來的作業你能判斷是人寫的還是機器寫的嗎?你如何評分?發現是AI寫作能不能扣分?所有這些技術的問題,都是現在面臨的問題。我的學生當編輯,心里打鼓這篇文章是不是AI寫的。從人類命運到課堂教學,這樣高低搭配來完成今天的討論。
作者以中國文學研究為主,旁及外國文學、民族/民間文學、數字人文等。說“老中青三結合”,那是開玩笑的,但約稿時確實注重見多識廣的名教授,也包括入職不久的青年教師,還兼顧國內外不同大學。因為,年齡及位置不同,面臨的難題以及思考的方向自然有異,都值得認真傾聽。
為什么不做人文學只做文學教育?在我看來閱讀、思考、寫作是中文系的基本能力,也是所有人文學的學者們必須面對的,讀者完全可以舉一反三。
收入本書的《人文學者:怎樣與AI共舞》,我曾提及:“我理解的‘與AI共舞’,是在承認危機、適應變化的同時,堅守人文精神,保有人類的尊嚴與價值。”直面這個難題的存在,我們怎么做?摸著石頭過河,到現在為止沒有結論,可能再過十年、二十年會有結論,但是今天沒有結論,于是我把思想表達出來。最后我那句話,“作為個體的研究者,幾乎沒有萬全之計,確實只能摸著石頭過河,走到哪里算哪里”。沒有人指望一本小書能解決如此重大的時代課題,但如魯迅所言,“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這一點,我以為我們做到了。
二、我那些蹣跚學步的腳印
從25年前撰《數碼時代的人文研究》(《學術界》2000年第5期),到前兩年多次演講《中文系的使命、困境與出路》(《讀書》2024年第1期),再到今年元旦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人文學科要做好迎接人工智能挑戰的準備》,我逐漸意識到,以閱讀/思考/寫作為主業的人文學,正面臨日新月異的科技進步帶來的嚴峻挑戰。而迫使我暫時擱置眾多手頭雜務,正面迎接此挑戰的機緣,則是今年春節期間DeepSeek的橫空出世。
今年的元旦《光明日報》刊發《人文學科要做好迎接人工智能挑戰的準備》,那個時候我還沒看到DeepSeek。等到春節期間看到DeepSeek的挑戰,我春節過得很不輕松,除了寫春聯、登景山,其他時間都在思考與寫作——如何面對AI的挑戰?《AI時代,文學如何教育》這篇文章出來以后,北大第一時間就轉發了我的文章,接下來在北大百年講堂做了一個活動,談“AI挑戰下的人文學術”,那個活動除了我,還有清華計算機系教授孫茂松、北大計算機學院教授陳斌、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李飛躍,另有兩位年輕的DeepSeek的工程師。我膽子夠大的,因為文科和理科對話永遠處于不利的單位,因為我們懂的他們多少都懂,他們懂的我基本不懂。孫先生十多年前是清華計算機系主任,現在是著名的科學家,他的學生也做大語言模型。他說他也關心文科,他說我們今天談的不是人工智能,是人工智能壓迫下的人文學應該怎么生存,因為他自己對文科有興趣,所以愿意跟我們一起談這個話題。
第二場活動在河南大學,是我提議的做了一場活動,“AI時代的人文教育”。第三場活動是今年5月在蘇州,中國人民大學和蘇州大學主辦的“中國人文學科年度發展大會”,我是第一個出來演講的,主題是“人工智能時代的人文學”。這個演講澎湃新聞做了報道,主題是“當卷不過AI時,何處是歸途?”此外,還在中山大學中文系和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分別做了兩場講座。
總共半年多不到一年的時間寫了5篇文章,大家看我后面做了就明白這個文章的特點了。第一篇是短文,《光明日報》刊發的,第二篇文章是《AI時代,文學如何教育》,《人民日報》摘錄了我的文章,其實《人民日報》很少摘錄別人的文章的,這就是《當學生讓AI模仿我的文體(師說)》,從我文章里摘了1000字,第三篇是《人文學者:怎樣與AI共舞?》,《環球日報》英文版也翻譯發表了。最后兩篇,是《AI時代的教育理念與》,以及這本書的序言《人工智能四重奏》。這半年多寫了這幾篇文章,都是探索性質的。
三、人文學者如何與AI共舞?
第三個話題,如何與AI共舞?接下來有什么奇跡發生我不知道,因為ChatGPT出來我目瞪口呆,DeepSeek出來我心驚膽戰,我問了清華教授,他說像這種水平的,半年內幾個大語言模型都能達到DeepSeek的水平,接下來再怎么走不知道。我問你們專業也不知道?他說不知道將來會走到多遠,我們知道現在奇跡發生,奇跡往哪里走不知道。雖然我們用了一大堆的論述,也在做各種各樣的推理,但是現在理科的人都不敢說死,我一個文科的人更不敢說太多太確定的話。我們只知道現在這個狀態對于我們最大的刺激是以往受10年、20年的學術訓練才可以寫像樣的文章,但今天稍受訓練的讀書人,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成”自己想要的文本,而不需要經過長期的文學教育或學術訓練,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了。你可以說此類機器生成的文本缺乏獨創性,但高仿真能力、某種程度的思考、辨析、推理,讓人文學者有點手足無措。我當初的時候說十年寒窗、二十年寒窗,現在人家一個機器一轉眼出來就80分,后來我一個朋友告訴我不是80分,可能是90分。我一聽更懵了,他說80分你有點高估人類的智商。
如何面對這個沖擊?重新審視人文學科的價值,文學教育的核心,思考為什么教、如何教,以及哪些是人工智能所取代不了的。我承認人類會有未來,古今中外,那些技術之外一次次的危機最后我們都闖過來了,從個人修養和氣質的形成,是人工智能不具備的,比如閱讀經典的能力、洞察世界的幽微、理解人生的苦難、培養人性的高貴,我相信這些是AI做不到的。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要面對這個話題,如何與AI共舞。我說有四個結論:1.未來十年是個振蕩期。一開始大家意見分歧,這本書大家也意見分歧,到底AI能做多少?到底人類未來如何?分歧很大,說好說壞,不乏意氣之爭,經過車走車路、馬走馬道,一切重歸平靜,好像跟20世紀初、21世紀初大家接受數碼時代,接受各種各樣新技術一樣。我舉的是100年前接受索引的沖擊,1925年當年歷史學家何炳松在美國回來以后建議將中國的圖書做各種的索引,當初一開始沖擊非常大,五年后洪業撰《引得說》出來以后,當年做這個事情很多人批評以后沒有人讀書了,要接受的話可能100年過去了,其實不用10年大家都適應了。21世紀初我們做數碼技術,研究學者如何面對這個困難,十年以后大家也都接受了。所以十年以后AI對我們的沖擊會平淡下來,那個時候就知道怎么做了。
2.我理解的與AI共舞是在承認危機、適應變化的同時,堅守人文精神,保有人類的尊嚴與價值。但是我不敢打包票,依我淺見,這回的變革,比前面提及的引進索引或使用數據庫要深刻得多。作為個體的研究者,幾乎沒有萬全之計,確實只能摸著石頭過河,走到哪里算哪里,只不過先摸和晚摸而已,必須要摸著石頭過河。
3.并非所有人文學者都必須跟AI對話,你可以積極“預流”,但也可以目不斜視,走自己的路。想象所有人文研究都要AI賦能,那是不對的。是加法或乘法,不是替代或“降維打擊”。人文學自有其獨立的價值。在AI大火特火的當下,應該允許有人說“不”,讓整個社會認真傾聽“抵抗”的聲音——除了提示另一種可能性,更因論戰中容易暴露陷阱,以便及早規避。
4.人文學中的語言學與邏輯學,其實已經深深介入人工智能的理論及實踐,成為其重要支柱之一。這也提醒我們,“人文”和“科技”不是截然對立,二者有邊界,但并非絕緣。AI時代,以往需要長期培訓才能進入的“高宅深院”(專業、技術),其重要性越來越被idea取代。本就情感細膩、想象力豐富、喜歡異想天開的人文學者,通過駕馭AI或與其他專業學者合作,說不定也能抓住機會,打一場精彩的“防守反擊”。
四、文科前途和學習宗旨
回到教育的問題來,我3月在河南大學做了演講,后來整理出來寫了四個話題,我今天講的是最后兩個話題“文科前途和為己之學”“教育宗旨與學習節奏”。
文章發表的時候我特別說到與AI的長期互動,各行各業都會受影響。而受影響最直接且最深刻的,當屬教育——尤其是人文教育。這里包含了高等教育也包含了基礎教育,這些話題可能是最直接的,因為我在這里講完以后應邀給中小學校長講座的時候,他們有很多非常實際的問題,有一些校長說我們要擁抱AI,但是嚴禁孩子們帶手機進入學校,問我怎么辦。像這一類的規定我們都知道,在學校的校園里由一大堆很具體的規定,到底如何適應這個時代變化,又能適應不同年齡層的需求。
接下來這十幾年,人文學教育,我們必須要不斷和AI對話。最近二十年的大變化是,在大學校園里人文學逐漸的邊緣化。當下人工智能突飛猛進,很多高校都必須調整,這個調整大家以為是人文學科的事,其實涉及所有學科。我所接觸的工程類的教授和學生,他們更慌張。憑我的直覺,人工智能的發展將來對所有的專業都會造成某種影響,所以才會有那么多大學急著要轉型。在這個過程中,比人文學更容易受沖擊的是工程技術。諸位看到了某某大學取消了多少文科專業,但你沒注意到這兩年取消了多少工程方面的專業,比文科的多。我更愿意相信,一千年來為人類文明做出了重要貢獻的“大學”,進入AI時代,仍會繼續發揮持續、持久且巨大的作用。只不過技術迭代神速,世界日新月異,大學必須適應這個變化,不斷調整自己的辦學宗旨、學科體系、教學方式,以及培養目標。
在回答《羊城晚報》的答問中,有個問題我覺得我回答得挺好的。他們說以后孩子都裝芯片,過一段時間升級就可以了,爸爸媽媽交錢,不用再學得這么痛苦了,這個記者問我直接植入芯片怎么樣,我的回答是臨場發揮的。我說肯定是不愿意的,以前我在文章里提到,朋友的孩子復習考試很辛苦,他就最希望技術能夠實現把芯片植入大腦,那樣自己就不用熬夜苦讀,只須定期更新芯片就好了。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好主意,舉個例子,日常生活中你要定期吃營養素、輸營養液,也能維持生命的需要,你需要嗎?你愿意嗎?人生的樂趣包含了他的不完美,包含了進食過程中享受到的美味,以及人的血肉、情感、理想、欲望、遺憾乃至人的缺點,這些都是值得保留的。“對人生標準化的芯片設置,絕非人類的未來”,這是我當初的基本判斷。
我必須要告訴大家,在全世界范圍內縮減文科確實是很大的潮流,我引2015年8月日本文部省大臣給日本86所國立大學寫信,要求他們砍文科,每年10%,要砍多少年。很多人反對,罵聲一片,但是3個月后有26所大學確認接受,再往下又有16所大學準備限制文科的招生。廈門大學前副校長鄔大光寫文章《學科專業:AI改變了什么》,得到的材料是這些年學文科的比例確實在下降,哈佛大學從30%降到15.5%、到12.5%,到去年的新生中真正主修藝術和人文學科的只有7.1%。如此激烈的變化。
也有特例,我引用的這篇文章是《新京報》發表的,因為牛津大學本身就是文科強項的,他們的本科生中選人文學科的學生占比有32%,人文學科在四個分類范疇(另外三個是社會科學、醫學、理工)中牛津還可以一枝獨秀。不管哈佛還是牛津,都是特例,且數字無法核實——只能說“大趨勢”。
站在人文學者的立場,持續關注新時代(政治)、新媒介(科技)、新領域(學科)、新人生(學生)對人文學科的沖擊。對于人文學科來說,這是凜冽的寒冬。可越是艱難時刻,越必須冷靜對待,不能自暴自棄。接下來十幾年,大概率是個動蕩的年代,不能不謹慎我們的腳步。一方面是人文學內部的自我反省、及時調整以及足夠的定力,明白哪些可以堅持,哪些應當舍棄,哪些亟需改變,既不能隨風倒,也不該完全漠視。另一方面,在整個社會層面,以及已成為龐然大物的綜合大學內部,努力發出人文學者的聲音,理直氣壯、恰如其分說出人文學的好處,爭取我們的位置,呈現我們的功能,實現我們的價值。
很多人追問DeepSeek的沖擊波,眾多城市官員(包括北京、深圳)的追問,其實沒多少道理;北大、清華的壓力,完全不必在意,大學負責培養人才,產業應該是企業來做。理想的人機協調,不是人變成機器,或人被機器控制;而是人借助機器,達成美好生活,提高精神境界。也正是從這個角度考量,我對人文學的前景,依舊保留謹慎的樂觀。最受人工智能沖擊的,其實不是人文學,而是工程技術,乃至社會科學的某些專業。只是各自的難題各自面對,這里不想“比爛”或“比慘”。最近我接受專訪,記者讓我預測再過二十年中文系會不會更慘,預計2040年或2050年中國大學的招生情況,我說那個時候不僅文科生比例不會下降,還會進一步提升,而且過了這個鎮痛期人文學還會提升。這與其說我太樂觀,還不如說我很保守。
我之所以認定未來中國大學不是減少而是增加文科招生數量。那是因為,理工科解決外在問題,一旦實現,可以迅速推廣,若走不到最前沿,很容易被覆蓋。人文學科面對個體的生活經驗與心靈問題,更多考慮精神及文化需求。在這個意義上,大學里的人文教育是有很好的退路的,那就是逐漸回到傳統讀書人的傳道授業解惑,以及注重修心養性。傳統中國教育著重的是文化傳承,當老師的,完全可以“述而不作”;現代教育注重創新,大學教師“不發表就死亡”。我們已經習慣于自以為或恭維他人在填補空白,有很多的創新之處嚴格意義上是不可能的,我說AI迅速迭代更新最大的特點是大大提高了創新的門檻,原先那些花了不少力氣的突破,在DeepSeek等大語言模型面前或許變得不值一提。這個時候你還有動力不斷做那些工作嗎?想想也是挺殘酷的,當有一天你發現無論怎么卷,都卷不過AI時,何處是歸途?
請記得,全民都在寫論文也就這三十年,所有的大中小學都在追求創新,我說那個創新說今天看來可能是不太可靠的。所以我說回過頭來,將來有一天大部分人不用寫論文,因為我們寫不過AI,那個時候我們可以調整思路,不寫論文也可以讀書,我們可以對話、交流、游玩,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不必要寫那么多的論文。我說現在是全民寫論文的特殊時期,或許這個夢被AI給戳破了。
去年底我完成了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了一個話題,為什么我這兩三年來不斷宣傳古老的未解之謎,基于正反兩方面的考慮,“積極且正面的,那就是沿襲我一貫的思路,強調‘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注重讀書的自我修養與提升;消極且反面的,那就是意識到科技迅猛發展,普通人根本競爭不過AI,怎么辦?選擇為自己而讀書,也挺好的”。為自己而讀書,不見得可以發表,不見得被認可,不見得拿來評職能,不見得得到夸耀,但是自我充實,也挺好的。
《論語·憲問》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包括朱熹等人的說法也是這樣的,讀書是為了自己,比如吃飯,你愿意自己吃的很充實還是把飯端到門口告訴大家我有飯吃,你們來看吧。從這個角度來批評自己為別人讀書。今天我們知道,無論是一千年還是一百年,閱讀是為別人,這是非常普遍的現象,閱讀為自己,為自己讀書,確實變得很難得。為了得到社會的認可,為了考公務員,為了拿博士學位,為了進入大學教書,無論怎么說我們必須要讓人家看得出來很努力。
人類必要勞動時間大大減少,壽命明顯延長,因而閑暇時間增加。有時間、有心情、有金錢,但不見得就有能力從事創造性勞作。真正意義上的“創新”,永遠屬于少數人。絕大多數人,無論如何努力,都競爭不過AI的。這樣一來,帶有自我娛樂性質的傳承文化與修身養性,很可能成為教育的主要功能。也正是基于此判斷,我才會再三提倡“為己之學”。夸張點說,今天被很多人看不起的開放大學與老年大學,其強調終身學習、憑興趣讀書、跨學科修課,而不怎么強調“創新”與“突破”,反而值得我們認真借鑒。若此說成立,放長視野,大學里的人文學科,不僅不會縮減規模,而且很可能擴大招生——這將是大概率的。
如何培養出一流的研究生,乃一流大學的責任,但不是所有中國大學都能走這條路。我提到本科教育,具體說到人文學,我說“養成親自讀書的好習慣,在未來的人/機競爭中,保持自我感動、獨立思考與創新思維,更是重中之重”,這與目前強調發表、獎勵創新的大趨勢,表面上好像降了一檔,但我認為更緊要。明明做不到還要硬要撐著,比如本科論文乃至學年論文都在講創新性,還要走開題、答辯等一整套流程,我的學校還算比較好的學校,但我都深刻體會到這一點了,絕大多數是做不到這點的。傳承文化與安頓身心,比起創新與突破更接近教育的終極目標和核心命題。
今年的“新京報年度閱讀盛典”,我談到了人工智能對今天大學教育造成的巨大挑戰,我特別批評了中國高校目前普遍實行的績點制度。進入大學以后,將來三年級又推薦上研究生,每門課的績點很重要,所有學生進入學校以后整天盯著績點,將來0.1和0.01的差別,決定你的命運,每門課都不敢放棄,大學不敢逃課,每天弄個小本子,沒心思讀書。我有的學生到國外去,聯合培養,國外的學分不高,績點就跌了,將來推薦上研究生上不成了。
談論今天中國的高等教育,用“專業性”“自尊心”“幸福感”這三個詞來概括,自認為頗有見地。尤其是“幸福感”這個詞,我相信在大學教書,你會特別有感慨。北大副教授、精神科醫生徐凱文做了一個統計,他說北大一年級本科生和教育生30.4%厭惡學習,或認為學習沒有意義。從幼兒園到上大學,這么多年身經百戰,打到最后喪失了對學習的熱情。我覺得教育肯定是出問題了,大學生活本該是最陽光燦爛的,今天被卷成這樣,讓很多的大學生、研究生身心疲憊,作為教育者、教育管理者我們必須要認真檢討。
有一個特別值得關注的,AI進入中小學,我特別擔心他們又給加一門課,本來就累,還要加新課,學生會氣死,對中小學來說應該是簡化而不是負擔,因為人類精神的健康發展、充滿幸福感的人生體驗非常重要,讓每一個孩子自由自在、有尊嚴地成長。很多老師告訴我,絕大部分的中學、小學要求進校園的時候交手機,不能帶到學校,你在學校里讓他擁抱AI,他憑什么來擁抱?這一類的問題必須要有專業的研究者回答這個話題。
不說太宏大的話題,就局限人文學,我會在別的場合也呼吁,我認為最好是分門別類思考,我說高等教育和基礎教育不一樣,文科和理科不一樣,人文學與社會科學不一樣,文學創作與應用文寫作不同,官員的演講、公務員的文書、學者的論文、企業家的報表面對AI所呈現出的困境也不一樣,我們最好分門別類來做這方面的調研,找出相應的對策。而且憑我對學生的了解,成名的學者他們看AI的挑戰和今天剛剛畢業的博士不一樣,畢業的博士和剛剛進入大學和在幼兒園讀書的,我們將來共同面對AI挑戰的時候也會有很多不同的立場,我們最好做這方面的考量。
我希望是人生的困境,不是人類的困境。
嚴鋒:有什么東西是AI永遠寫不了的?
大家下午好,我剛才聽陳老師講的入了迷。大家可以感受到,一種真正的人文學者是如何以一種既非常開放、高度關注,同時又是非常自信、坦然、放松的心態,而且他可以從各種各樣人文歷史、教育,甚至是心理的角度,來看這個技術,而不僅僅從技術到技術,這里面凸顯了人文的價值和力量。我個人非常感謝陳老師,我認為這是非常療愈的,它的意義已經遠遠超過了AI,包括我們今天涉及的教育、社會、工作,以及最終極的我們為什么要活著?為什么要工作?為什么要學習?意義在哪里?
AI可能使人文學科受到了很大的沖擊,就如陳老師剛才所講的,這個東西并不是AI才開始的,其實它一直在被技術沖擊,感受到一種危機。這種危機我覺得恰恰是跟新的希望結合在一起的。我想到了一個例子,在這次AI浪潮之前,2013年的時候國際出版界出了一本書,這本書的名字叫《布谷鳥的呼喚》(The Cuckoo's Calling),這個人的名字叫加爾布雷斯(Robert Galbraith),聞所未聞一個人,但是這本書非常暢銷。牛津大學做計算語言學的一個學生Michael(音)就研究,他說這是J. K. 羅琳寫的,他是用了早期的AI技術、數碼的研究方法,通過句式結構東西的統計等得出了這個結論。這個技術對有效判定作者提供前所未有的對文學的分析。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最近有一個持續發酵的事件,就是關于文壇抄襲的事件,大家挖出來越來越多,一串串的,令人吃驚。當然也有人認為不一定是抄襲,可能是一種雷同,或者說太陽底下無新鮮事,這是有爭議的問題。這是不是文學的危機?這是危,但也是文學一個新的機遇,這可以讓人更注重原創,也許我們不用“創新”這個詞,創新可能會給人制造新的焦慮。但這里面有一個危機,為什么冒出這么多雷同的?據說他們也在用AI,但現在并不那么成熟,只是把數據庫里的東西做了機械的組合,至于操作當中出現了很不可思議的段落,比如早上拿了一杯咖啡,我怎么喝它,很不和諧的段落,但是看上去在次序上有非常雷同的情況,這其實是有很大可能的,其實是AI在創造。這里面又涉及用AI的矛去攻AI的盾。
我發現AI寫作的時候有一個目前最擅長的東西是續作,為什么?因為它很擅長分析所有的線索。我讓AI續寫《紅樓夢》后四十回,一開始很荒謬,賈寶玉跟王熙鳳結婚的事情都出來了,但是我發現它每一個迭代都能不斷的進步,這讓我既興奮又很焦慮。后來AI寫出來一個續集,林黛玉死了,賈寶玉沒有發瘋,接受了跟薛寶釵結婚的安排,變得比較現實了,很平淡的情節,我覺得很適合,因為魯迅說過《紅樓夢》寫的就是無事的悲劇。最令我遺憾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結婚,那個時候林黛玉還沒有死,還在氣息奄奄,那個時候賈寶玉知道她是薛寶釵,但是他出現了一個幻覺,他揭開蓋頭的時候,他腦子里出現了心理活動,他在想這個蓋頭這么薄,林妹妹會不會冷?那一剎那間,把薛寶釵當成了林妹妹,這是一個幻覺,我們知道AI本身就擅長幻覺,恰恰這個幻覺又暗合了紅樓夢亦真亦假的本意。所以到最后就是說AI和文學天然有各種各樣需要大家探索的關系。
其實AI寫續作或者讓它出點子、去做事件建構,已經很強了,我也一直在想,它什么東西不能寫?或者有什么東西它永遠寫不了,我更喜歡從這樣的角度,如果AI擅長做什么,那人最擅長做什么?AI給我最大的幫助是讓我更好地認識文學。文學哪怕是最小的場景、再短的詩,實際上是整個人生命的整體。比如唐詩《江南逢李龜年》,杜甫寫的:“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寫的就是與故人相逢的瞬間,包含了杜甫完整的一生,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再到年華老去、貧病交困。AI來寫這個詩寫得出來嗎?
我覺得AI給我們帶來危機,也給我們希望,因為它給了我們新的眼睛,它讓我們看見了很多的東西,一種新的視野,如果我們完全沉浸在傳統的人文當中,也很難再進一步發展了,我們需要AI的沖擊,把一種危機變成一種新的機遇。在這個過程中,我特別認同人文的意義是美好、優雅、愉悅、幸福,這往往又跟文學相關。我越來越覺得人生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個結果。人文給了我們更基礎的東西,更加恒久的,是人之為人根本的東西。恰恰人文的東西可以用來抵御不確定性,因為巨大的不確定性背后還有巨大的不安感和焦慮感。
在挑選教育專業的時候,如果有一定的物質條件或者對生存沒有那么多焦慮的時候,最好多考慮一點個人的愛好。人文給了我們更基礎的東西,更加恒久的,是人之為人根本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