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中國特色”音樂劇歌曲風格
音樂劇《大江東去》劇照
戲劇影視與地方文旅相結合,開掘地方文化名人、名勝古跡及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已成為當下常見的創作現象。從推進文旅融合、助力地方經濟發展的角度,這是雙贏之舉;但具體操作中,如何充分調動創作者的主觀能動性與情思才思,又如何確保作品能切實喚起觀眾的感動與共鳴,并不容易。由中國東方演藝集團有限公司出品的音樂劇《大江東去》,雖帶有文旅融合特色,卻突破了同類作品的常見創作模式,以獨特的形式講述文化故事,其創作經驗值得總結。該劇聚焦于蘇軾被貶黃州后的人生經歷與文學創作。蘇軾流傳千古、為大眾耳熟能詳的諸多文學作品,恰是在這一時期創作。經過“烏臺詩案”的人生逆境后,蘇軾表現出的豁達自適、瀟灑樂觀的人格及其作品中的懷古豪情、哲學悠思,也是文藝作品熱衷表現的對象。
蘇軾被貶黃州時游覽的黃州城西赤鼻磯,與歷史上的真實古戰場(今湖北赤壁市)相距約二百公里。在寫作《念奴嬌·赤壁懷古》《赤壁賦》《后赤壁賦》時,蘇軾其實很清楚,眼前之景并非赤壁之戰的真實發生地。蘇軾在《東坡雜記》中寫道:“黃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相傳云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蛟环且病!薄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防镎f的也是:“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可以說,這是蘇軾有意識作出的文學混淆。面對相似的山川風月、地名地理,就近就便一抒曠古永恒的壯思幽情。
音樂劇《大江東去》緊扣這一沉淀千年的文學符號,首先實現了觀眾(尤其是熱愛古詩詞的觀眾)的核心期待,即為經典古詩詞寫出抒情悅耳、經得起循環播放的旋律,讓觀眾得以聆聽中國古典文學與音樂本真交融的應有面貌。劇中所有直接使用蘇軾原作的歌曲,作曲都極具古詩詞藝術歌曲的經典質感。
《大江東去》中,一句“何人把酒慰深幽”如蘇軾飄渺的精魂,以簫樂的形式,在劇中若隱若現、縈繞不絕。作為全劇的第一首歌,它為蘇軾的黃州歲月定下了清冷而深沉的基調。隨后那首“缺月掛疏桐”,處理得極為細膩動人?!罢l見幽人獨往來”中的“獨”字,猶如提琴泛音,虛渺空靈,似有還無;而“驚起卻回頭”中的“卻”字,則百轉千回,于清寂中透出一絲凄厲之色。由不同男演員詮釋起來,也各具風味、各有千秋。
在如今的音樂劇市場,西方作品中的歌曲風格都比較鮮明。比如英文音樂劇,經常會有一段旋律作為敘事或抒情之主題,在全劇多次變換不同歌詞進行變奏、復現,《歌劇魅影》中這一特點就十分明顯。而法語音樂劇往往有別于此,常由幾十首完全不同的歌曲組成全劇,曲風普遍比較浪漫抒情。反觀中文音樂劇,盡管近年來因電視綜藝節目帶火了市場熱度,受眾規模遠超往昔,但似乎仍未在具有中國特色的樂曲之美、詞曲唱腔之美上探索出一條明確且讓觀眾一聽就能判斷這是“中國制造”的音樂風格。但看完《大江東去》,我依稀感覺看到了一條值得繼續探索的中文音樂劇的特色發展之路,即發揮古詩詞吟唱、吟詠的傳統,賦字詞以情,將漢字在音義上的情緒提煉、匹配、創作成中國特色鮮明的音樂劇歌曲。
音樂劇《大江東去》中,有兩首歌曲尤為值得細品。一首是《江城子·密州出獵》,以蘇軾與友人的重唱展開,曲調鏗鏘激昂;隨著擊鼓群舞的加入,更營造出濃烈的戰歌氛圍。而歌曲的層層鋪展,也讓人恍然憶起:中國古典詩詞本多為配樂演唱,只是在后世發展中逐漸剝離音樂性,從“歌詩”轉變為“徒詩”。在宋詞盛行的年代,文體本身便承載著音樂性的使命。當劇中蘇軾與友人擊節擊鼓、高聲吟唱時,觀眾仿佛能穿越時空,看見歷史里的蘇軾,也曾無數次以這般激情,唱起《江城子》或其他詩詞。 正是中國傳統詩詞普遍具備的可歌性,讓這部中文音樂劇在演繹古代文人故事時,天然擁有了得天獨厚的合理性。
另一首扣題之作《念奴嬌·赤壁懷古》,更顯創作者與演唱者的功力。這首詞曾被多次譜曲,“同題創作”對作曲家而言本就壓力不小,但聽過諸多版本后,該劇中的演繹仍是我最偏愛的。這一版本細膩傳情、精準達意,形象復現了“關西大漢”式的豪邁浪漫。創作者顯然深諳古人之“情”,每句樂音都依內容氣質做了差異化處理,堪稱“不注水”的精致作曲:“談笑間”盡顯殺伐果決;“檣櫓灰飛煙滅”帶著硝煙渺渺的歷史悠遠感;“公瑾當年”“小喬初嫁”是全曲僅有的兩處鶯燕婉轉;“亂石穿空,驚濤拍岸”里,又藏著“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的鏗鏘激蕩。劇中,這首歌由蘇軾與歌隊共同完成:歌隊的演唱鋪展歷史本身的滔滔恢宏,蘇軾的演繹則滿含懷古者直面歷史時的款款深情。
音樂劇《大江東去》的嘗試或許尚屬初探,但它無疑展現了一種極具探索價值的中文音樂劇特色模式——即傳承詩歌吟唱、配樂而歌的傳統。劇中聲樂更講究“煉字”,而經“煉字”打磨的音樂,往往更能直擊人心。這正是它區別于其他音樂劇乃至古風音樂劇的獨特與精彩之處。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