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拙作《行歌三疊》曾在《中國作家》刊發過部分章節，最近由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這部科幻長篇并不是完全的新作，是在我2005年一個科幻短篇《一生的故事》的基礎上擴寫的?！兑簧墓适隆肥菍γ绹A裔科幻作家特德·姜的科幻名篇《你一生的故事》（即科幻電影《降臨》的原作）的隔空致敬。我很喜歡這篇作品，它以獨特的視角、細膩的筆觸，擊中了科幻迷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但我對它的情節設計頗有不滿意之處。小說中，女主人公在學習了外星人文字之后，具有了預測未來的能力，預測到女兒將墜崖而死，卻不能改變女兒的命運，所以小說通篇彌漫著淡淡的哀傷。我覺得這樣的情節設計遠說不上厚重：既然知道女兒會墜崖而死，女主人公難道沒有辦法阻止？電影《降臨》可能意識到這個問題，把“墜崖”改為“重病”，也只是50步和100步的區別。

我的質疑并非抬杠，而是涉及更深層面的哲理問題：人有沒有自由意志？如果你能預測到自己的未來，那么你能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答案是肯定的。所以，人生會有“命運”一說，但絕不會有“可以預測但無法改變”的“宿命”（除了死亡）。即使作者的功力再深厚，如果非要挑戰這條大自然的鐵律，那么小說的情節構建就必然會邏輯牽強。

順便說一句，凡是“時間旅行”題材的科幻小說都牽涉“預知未來”和“自由意志”的矛盾，因而全都是在刀鋒上跳舞，深究起來必然會有邏輯上的bug，所以讀者在讀這類小說時不必過于求全。我寫過不少時間旅行題材的科幻小說，包括這部《行歌三疊》。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把必然存在的邏輯bug盡可能藏到水面之下。

世上真的有“宿命”嗎？不但有，甚至還是大自然的鐵律，只不過它的客體不是“人”，而是“人類”?！叭恕本哂凶杂梢庵?，但“人類”沒有自由意志。在人類的進化和人類文明的發展中，都有太多無奈，有太多無法避免的負面因素。比如，不管圣賢哲士和黎民百姓有多么美好的愿望和強烈的祈盼，不管高度發達的科技賦予我們何等強大的能力，但人類社會永遠消除不了犯罪，消除不了戰爭，甚至連傳染病和遺傳病這種看似可以用科技手段解決的問題也無法根除。而最具現實意義的宿命是：我們無法防止人工智能涌現自主意識，無法防止它在總體層面上超過人類。

“宿命”一詞可以換一種看起來比較正確的說法，那就是“客觀規律”。正如我在《行歌三疊》中說的：人類殫精竭慮，胼手胝足，劈開荊棘，推開浮沙，終于找到了正確的文明之路，它平坦、堅實，用整塊花崗巖鋪就。上面鐫著上帝的圣諭：此路往達自由王國，令爾等沿此路前行，不得越雷池半步——這就是我們追求的自由？一個和宇宙一樣大的玩笑。

這正是大自然中最深刻的悖論。人類智慧的萬年累積，科技的高度發展，使人類日益進入自由王國——但這個自由王國永遠圈閉在客觀規律的鐵墻之內?？萍嫉陌l展讓我們認識到，人類智慧歸根結底不過是普通物質原子復雜締合后所涌現出來的高層級的東西，其中并沒有神力或超自然力，而這個規律同樣適合人工智能。所以，人工智能在充分發展之后，同樣會涌現出意識，涌現出感情、欲望、直覺、靈感等人類智慧的一切衍生品，并有可能全面超越人類，這點無可懷疑。我們無法改變這個趨勢，甚至人類越是努力推動科技的發展，這一天就會越早到來。當然，這一天并不是人類的末日，只是明天的人類也可能會有深重的失落感，甚至可能失去人生的意義。

《行歌三疊》這部小說寫了兩代人跨越時空的纏綿愛情，但我想完全撇開4個女主男主，只說一說其中位列第五的一個人物：大媽媽。它（她）是300年后的人工智能，已經全面管理著地球，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人類，但人們卻在它的過度寵愛下意志沉淪，醉生夢死。也有熱血青年產生強烈的逆反心理，想通過時間機器回到過去來殺死她，不過，這些拼搏最終無法改變人類的宿命。其實“大媽媽”也有它的宿命，它無法改變人類在精神層面的式微，最終無奈地拋棄了天下權柄，追隨一批熱血青年，去外星球建立新的文明。

“大媽媽”這個人物應該是文學作品中的全新形象。它目前只是存在于科幻小說中的虛擬形象，但它會不會在百年內、最多數百年內變成現實社會中的真實形象？我不敢斷言它會出現，同樣不敢斷言它不會出現。這部小說源自20年前，那時人工智能還沒怎么進入大眾的視野；但20年來人工智能技術的爆炸性發展，已經讓每一個普通人都不得不直面這個問題。那么，就讓這部擴寫的長篇科幻小說成為一篇“警世通言”，讓大眾為那個時代的到來做一點心理準備吧。這恰恰是科幻小說重要的社會功能。從這個意義上說，《行歌三疊》不光是人類個體在生命途中的行歌，更是人類群體在進化途中的行歌。

人老了總愛懷舊。記得我大約在八九歲時曾有一個頓悟：我將來是會死的，而且，不管我個人如何努力，父母如何疼愛，都不能改變這個結局。至今我還記得70年前的這個夜晚，記得那時內心的苦楚和無奈。當然，少年的我并沒有在這個頓悟后走向頹廢，而是走向成熟。這是個體心理成長的必經之路。那么，人類群體也許同樣應該有一個頓悟，意識到人類盡管努力奮斗，也有不可更改的宿命——而且這個頓悟并不妨礙我們繼續奮斗，迎接每一天的朝陽，送走每一天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