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有英俊出中國”:魯迅與臺靜農
編者按:日前,文史作家張守濤出版新作《魯迅的朋友圈:魯迅與中國現代英俊》(新華出版社,2005年5月)。該作是一本梳理魯迅先生人際交往,研究魯迅對當代文壇和文化人影響的通俗著作。作者從知識分子人生和作品文本出發,結合大量最新研究成果、史料,比較全面、系統、深入地書寫了魯迅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關系,尤重魯迅對其影響。經作者授權,中國作家網特遴選部分章節,以饗讀者。本次發布的是第三章《“愿有英俊出中國”:魯迅與臺靜農》。
《魯迅的朋友圈:魯迅與中國現代英俊》,張守濤 著,新華出版社,2005年5月
“愿有英俊出中國”,魯迅甘當“梯子”對青年寄予厚望,對眾多青年作家熱心培養盡力指導。中國眾多現代作家與魯迅有著密切關系,他們深受魯迅影響,臺靜農、李霽野、曹靖華等未名社成員就是其代表。
一、“臺君為人極好”
臺靜農1902年出生于安徽霍邱縣葉家集鎮,他與韋素園、韋叢蕪、李霽野、張目寒皆為小學同學。他雖然幼年接受傳統私塾教育,但后來閱讀嚴復的西方譯作而萌發先進思想,中學時與同學合辦《新淮潮》雜志以相應五四運動。1922年,臺靜農成為北大研究所國學門旁聽生,旁聽了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等課程,對魯迅有了初步認識。1925年4月25日夜,臺靜農在張目寒陪同下第一次拜訪魯迅,魯迅當天日記紀錄道: “夜目寒、靜農來,即以欽文小說各一本贈之。”[1]
1925年,在魯迅的提議、支持下,魯迅與韋素園、韋叢蕪、李霽野、曹靖華發起成立未名社,以翻譯出版外國文學尤其是蘇俄文學為主,使得這五位文學青年正式走上文壇。其中,魯迅與臺靜農交往非常密切。據《魯迅日記》記載,二人交往在180次以上。臺靜農致魯迅信件有74封,魯迅致臺靜農信件有69封。魯迅甚至曾在致臺靜農信中“吐槽”家庭負擔道:“負擔親族生活,實為大苦,我一生亦大半困于此事,以至頭白,前年又生一孩子,責任更無了期矣。”[2]在魯迅任教廈門大學的一年零四個月中,臺靜農單獨或與友人一起拜訪魯迅多達29 次。
魯迅對臺靜農極為欣賞,臺靜農的第一篇小說《懊悔》即由魯迅審閱后交給《語絲》周刊發表,他的第一部小說集也由魯迅審定改名為《地之子》出版,魯迅稱贊為“優秀之作”[3]。在選編《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時,魯迅選了臺靜農的《天二哥》《紅燈》《新墳》《蚯蚓們》四篇小說,與魯迅自己的入選作品數目相等同為作品最多的作者,可見他對臺靜農的贊賞。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魯迅更是高度贊揚臺靜農作品道:“要在他的作品里吸取‘偉大的歡欣’,誠然是不容易的,但他卻貢獻了文藝;而且在爭寫著戀愛的悲歡,都會的明暗的那時候,能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的,也沒有更多,更勤于這作者的了。”[4]
魯迅對臺靜農的人品也極為肯定,說“臺君為人極好”[5]。1929年5月魯迅回北京時,曾多次與臺靜農會面,其中一次到了深夜。魯迅多次贈書及《北平箋譜》等與臺靜農,還在1932年元旦手書《二十二年元旦》贈臺靜農:“云封高岫護將軍,霆擊寒村滅下民。依舊不如租界好,打牌聲里又新春。申年元旦開筆大吉并祝靜農兄無咎。迅頓首。”1934年魯迅“聞天津《大公報》記我患腦炎,戲作一絕寄靜農”[6],又贈送臺靜農一首《報載患腦炎戲作》:“橫眉豈奪蛾眉冶,不料仍違眾女心。詛咒而今翻異祥,無如臣腦故如冰”。臨終前,魯迅還將瞿秋白遺著《海上述林》寄贈給臺靜農。除參與集資刊印此書的人外,魯迅只給臺靜農和許壽裳兩人贈過此書,可見他對臺靜農的感情。
“投桃報李”,臺靜農對魯迅也極為感恩。1926年,臺靜農將1923至1926年四年間報刊評價魯迅的文章匯編成集,取名為《關于魯迅及其著作》出版。這是第一本有關魯迅及其著作的評論集,書前有《魯迅自敘傳略》,書后附有許廣平的《魯迅先生撰譯書錄》。應魯迅的建議,臺靜農將國外對魯迅及其著作的評論刪掉,而加了一篇陳源致徐志摩的信。臺靜農選編此書目的是“只想愛讀魯迅先生作品的人籍此可以一時得到許多議論和記載,和自己的意思相參照,或許更有意味些”[7],主要原因是他愛魯迅那種被陳源罵為“他就跳到半天空,罵得你體無完膚——還不肯罷休”的精神,認為“這種精神是必須的,新的中國就要在這里出現。”[8]
1927年劉半農提名魯迅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便由臺靜農轉達,魯迅也是通過回信臺靜農拒絕。雖然魯迅拒絕了提名,但此事可見臺靜農對魯迅的尊重及兩人關系的親密。1932年11月,魯迅回北平探視母親,并應邀在北平作了五次公開演講,時任北京輔仁大學副教授兼校長秘書的臺靜農全程陪同。臺靜農還陪同魯迅到范文瀾家,邀請魯迅到自己家,以及會見北平左翼文化團體代表。回到上海后,魯迅特意給臺靜農寫信感謝道:“廿八日破費了你整天的時光和力氣,甚感甚歉。”[9]魯迅還給許廣平寫信道:“我到此后……臺靜農、霽野……皆待我甚好,這種老朋友態度,在上海勢利之都是看不到的。”[10]臺靜農還多次為魯迅代買漢畫像石拓片,如《魯迅日記》中記載,1934年7月1日“得靜農所寄漢畫像等拓片十種”[11]。“在《魯迅日記》中可以看到,從1935年12月至1936年8月,臺靜農通過友人替魯迅拓印了南陽漢畫像共231幅。”[12]
二、“談到魯迅時特別有感情”
1936年魯迅去世后,正在山東大學任教的臺靜農悲痛萬分,他立即給許廣平發了唁電,還寄去100大洋作為奠儀費用。唁電中寫道:“周師母鑒:頃見報載,中央社電豫師去世,驚駭萬分,然關于師之起居,向多謠言,頗以為疑。但記載甚詳,似果真不諱,山頹木壞,世界失此導師,不僅師母之慟也……生靜農上”。1936年11月1日,山東大學文學社舉行追悼魯迅大會,臺靜農在會上介紹了魯迅生平,沉痛悼念魯迅。據徐中玉回憶:“魯迅逝世那年臺靜農老師正在山大,我們舉辦的追悼會上他帶病勉強參加了,傷痛之意極深。”
為紀念魯迅,臺靜農還手抄魯迅詩作39首分送友人,如將其中一個長卷送給了舒蕪。“臺靜農‘困居危城’鈔寫‘魯迅師遺詩’長卷是尋找精神寄托;而將這長卷贈送給‘不知何年’才能相見的好友舒蕪,顯然是希望用這一份珍貴的禮物來維系彼此的友誼,互相勉勵,永遠以魯迅為楷模,永遠奮進。”[13]臺靜農還精工裝裱了魯迅給他的書信,后經保存收錄于《魯迅書信集》中的有43封。后來,臺靜農將保存的魯迅信件和文稿幾乎全部交給許廣平,只珍藏了魯迅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的演講稿即著名的《娜拉走后怎樣》手稿,以及保存了魯迅送給臺靜農的《二十二年元旦》《報載患腦炎戲作》等詩幅。后來,臺靜農和好友魏建功、李霽野、舒蕪等人相聚,也經常談及魯迅,“靜農先生談到魯迅時特別有感情”[14]。
1938年10月19日,重慶舉行魯迅逝世二周年紀念會,臺靜農在題為《魯迅先生的一生》的演講中說:“我們每一個黃帝子孫都得學習先生的精神,就是‘拿赤血獻給中華民族!’”抗戰時期,他還著有回憶魯迅的《魯迅先生的一生》《魯迅先生整理中國古文學之成績》等文章。在任教國立女子師范學院時,臺靜農還曾講授過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
1946年臺靜農到臺灣大學任教,本欲“歇腳”(臺靜農將自己臺灣居所命名為“歇腳庵”)的他陰差陽錯從此定居在臺北,成為臺大中文系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系主任,奠定了該系自由活潑兼容并包的學風,被臺灣學人譽為“新文學的燃燈人”。因為當時魯迅名字在臺灣極為敏感,魯迅至友、臺靜農同事許壽裳便因在臺灣宣傳魯迅而不明不白地被害,臺靜農從此不再公開談論魯迅紀念魯迅,乃至后來被李敖批評為“愧對魯迅”。對此,他曾對林辰解釋道:“承續為豫師寫回憶錄,雖有此意,然苦于生事,所憶復不全,故終未能動筆也。”
但也許,臺靜農只是將對魯迅的懷念深藏于心。據陳昌明教授的《溫州街》一文記載,1989年臺靜農搬家時,臺靜農親自將一尊魯迅塑像抱在懷中搬到新居,“我看到臺靜農老師緩緩起身以雙手抱著魯迅的陶瓷塑像,步履莊重而沉穩像《儀禮》中的祀典,一步一步走向二十五號的宿舍。那是一種極慎重的態度,一種精神儀式是不能假手他人的,當我回家后還感受到這股神圣而隆重的氣氛。”據梅家玲文章《尋找臺靜農先生的魯迅塑像》考證,這座塑像是來自香港的大陸走私貨品,1980年由李昂買下送給臺靜農,臺靜農一直將其珍藏在里屋。“這尊魯迅塑像鮮為人見,卻儼然成為臺老師多年來始終心念魯迅,對其敬之重之的見證。它穿越無情的政治風暴,為那個逝去的時代,留下有情的印記。”[15]
另據施淑教授回憶,臺靜農1990年彌留之際,他要讀魯迅作品,還特別想看《魯迅和他的同時代人》一書,其中有《魯迅和臺靜農》一章。“最是難忘少年狂”,臺靜農晚年寫了《酒旗風暖少年狂》等懷舊散文,雖然沒有直接懷念魯迅,但他對青年時期與魯迅等人的交往終究難以忘懷。如施淑教授在《蹤跡》一文中所寫:“他一生懸念,至死方休的就是魯迅與北京未名社的那些往事了。”
三、“皆師法魯迅”
如上所述,魯迅對臺靜農非常欣賞盡力培養,使得臺靜農成為了著名作家、大學教授。魯迅對臺靜農的具體影響大致有三個方面。
一是對臺靜農創作的影響。臺靜農本不愿意寫小說,是魯迅主編《莽原》雜志的索稿對臺靜農起到了直接的催稿作用,如臺靜農在《地之子》后記里所寫:“其實在我倒不大樂于走這一條路。人間的酸辛和凄楚,我耳邊所聽到的,目中所看見的,已經是不堪了……為了《莽原半月刊》按期的催逼,我仍舊繼續寫下去。”“晚年,臺靜農曾接受陳漱渝的訪問,‘他承認他的創作深受魯迅影響。他原來愛寫詩,參加過‘明天社’,后來讀了周氏兄弟翻譯的《現代小說譯叢》《現代日本短篇小說集》,又讀了一些莫泊桑、契訶夫的作品,才把創作重點轉向小說。’(陳漱渝《丹心白發一老翁》)”[16]魯迅曾直接和臺靜農說道:“直至我讀了你的小說,我才發現了你的小說創作才能,你應當多寫小說,多寫鄉土小說。”“魯迅以自己的創作體驗指導臺靜農應從自己熟悉的生活中開掘,多讀外國小說開闊視野。臺靜農便埋頭苦讀當時能找到的外國小說集,而使他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的還是魯迅翻譯的島武郎寫的《與幼小者》。”[17]此外,魯迅對臺靜農作品的高度贊揚,無疑也會極大地鼓勵臺靜農的創作。臺靜農的小說主要創作于認識魯迅之后,臺靜農的小說集《地之子》《建塔者》由未名社出版,臺靜農的學術著作《中國文學史》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影響。
二是對臺靜農作品風格的影響。臺靜農早期小說內容沉重風格沉郁極具“魯迅風”,被認為“從內容到風格,皆師法魯迅”,尤其是《地之子》頗得魯迅鄉土小說風韻。香港文學家劉以鬯甚至認為:“20世紀20年代,中國小說家能夠將舊社會的病態這樣深刻地描繪出來,魯迅之外,臺靜農是最成功的一位。”后來臺靜農雖然不再創作小說,但如學者孫郁所言:“先生崇尚漢魏文風,文字與書畫,流著逆俗氣息,一看便有狂放色彩。一個經歷過‘五四’新文化的人,由創作走向書齋,不僅無絲毫老態,且氣韻生動,于舊學之中散出宏闊的氣象,便也證明了其不失魯迅遺風。”[18]甚至學者王德威認為臺靜農的歷史著作《晚明講史》是學習了魯迅的《故事新編》,“他的對話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寫作《故事新編》的魯迅。”[19]《晚明講史》也像《故事新編》一樣借故諷今表達作者心聲,充滿洞觀世情的清冷智慧和悲憫眾生的溫暖情懷,敘事方式也都比較“油滑”。
三是對臺靜農人生的影響。在魯迅的影響下,臺靜農早年也是“戰士”,他除了發表戰斗“檄文”外,還曾任“北平左聯”常委,曾廣泛接觸左翼人士,因此三度入獄。抗戰勝利后,為抗議國立女子師范學院被解散,臺靜農還主動辭職,并為學生題詩道:“觀人觀其敗,觀玉觀其碎。玉碎必有聲,人敗必有氣。”可“人生實難,大道多歧”,定居臺灣后,被監視的臺靜農從“戰士”轉身為“醉心”于書法與古典文學的“隱士”。這正是魯迅一直所痛惜的,這或許也是臺靜農不愿再公開提及魯迅的原因之一吧,他內心或許的確感到“愧對魯迅”。但魯迅也曾勸臺靜農潛心治學,如他在1933年寫信給臺靜農說:“大可以趁此時候,深研一種學問,古學可,新學亦可,即足自慰,將來亦仍有用也。”[20]魯迅與臺靜農后來的通信也大多關于學問,即臺靜農后來的潛心治學也未嘗不是魯迅的希望。
四、魯迅與未名社
除了臺靜農,魯迅對未名社及其其他成員也都很關心。魯迅出資一大半發起成立未名社,在北大上完課后經常來到未名社,關心編輯、校改、印刷、經費等事務,南下后也依然非常支持未名社。李霽野在文章《魯迅先生對文藝嫩苗的愛護與培育》中回憶說:“魯迅先生對未名社成員的翻譯和創作,在看稿改稿,印刷出版,書面裝幀,甚至代銷委售方面,費去了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先生在看了譯稿之后,在要斟酌修改的地方,總用小紙條夾記,當面和我們商量改定。”據李霽野統計,在《魯迅日記》中,關于未名社的記載多達七百多條;在現存魯迅書信中,致未名社成員的信函多達212封。到1932年未名社解體時,未名社先后出版發行《莽原》周刊48期、《未名》半月刊24期,出版發行書籍33部,其中包括魯迅很多作品,對翻譯介紹外國文學尤其是蘇俄文學有重大貢獻。魯迅曾肯定未名社譯作道:“在那時候,也都還算是相當可觀的作品。事實不為輕薄陰險小兒留情,曾幾何年,他們就都已煙消水滅,然而未名社的譯作,在文苑里卻至今沒有枯死的。”[21]
其中,韋素園因為身體不好不便外出而具體操辦未名社社務,故被稱為未名社的“守寨人”。魯迅曾推薦韋素園擔任《民報》副刊編輯,在南下后讓韋素園接手《莽原》雜志的編務,與韋素園平時交往也很多,《魯迅日記》中提及他的有130多處。后來韋素園病情加重,魯迅非常關心韋素園的健康狀況,多次寫信詢問病情,如曾細心叮囑:“兄咳血,應速治,除服藥打針之外,最好是吃魚肝油。”[22]1929年,魯迅回北京時三次抽空來未名社,還專門去醫院看望韋素園,他后來紀錄道:“素園還不準起坐,因日光浴,曬得很黑,也很瘦,但精神卻好,他很喜歡,談來許多閑天……接著又感到他終將于死去——這是中國的一個損失——便覺得心臟一縮,暫時說不出話,然而也只得立刻裝出歡笑,除了這幾剎那之外,我們這回的聚談是很愉快的。”[23]1932年8月1日,年僅30歲的韋素園去世,魯迅親自為韋素園書寫了碑文:“君以一九零二年生,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卒。嗚呼,宏才遠志,厄于短年。文苑失英明者永悼。”1934年7月16日,魯迅又寫了文章《憶韋素園君》紀念韋素園,高度肯定了韋素園的貢獻:“并非天才,也非豪杰,當然更不是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他多。”[24]
魯迅與未名社另一骨干李霽野關系也很密切。李霽野早在阜陽第三師范學校讀書時,便從《新青年》雜志上看過魯迅的文章,到北京讀書后更是仰慕魯迅的風采,“魯迅先生的文章表現著鮮明的人格,讀時使人覺得親切得很,仿佛作者不僅是一個可以教導自己的良師,也可以成為推誠相見的益友”[25]。后來,李霽野在張目寒的引薦下見到魯迅,其翻譯受到魯迅很大鼓勵,并在魯迅資助下考入燕京大學讀書。之后,他也與魯迅經常會面談話、通信,魯迅致李霽野信有53封,“每次和先生的談話,我都覺得爽快,仿佛給清晨的涼風吹拂來一樣。”[26]魯迅去世后,李霽野陸續寫了一些紀念魯迅的文章,并于1956年出版了《回憶魯迅先生》一書,記述了魯迅對他等文學青年的培養情況,認為“中華民族傳統的美德——謙虛、樸素、慷慨、忠貞,和新興階級的優良品質——英勇、剛毅、樂觀、堅定——融合成魯迅先生的獨特風度。”[27]李霽野還保存了魯迅《朝花夕拾》的手稿,臺靜農保存的《娜拉走后怎樣》手稿上最后一則題跋也出自李霽野之手,他題道:“毛錐粒粒散珠璣,奠定文壇萬載基。墨澤猶新音容杳,愴然把卷徒唏噓。”1984年4月6日,天津市文聯和作協召開座談會慶祝李霽野從事文學活動六十周年,李霽野在《答謝詞》中回憶道:“在我的青年初期,我有幸親聆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魯迅先生的教誨,我的文學活動是在先生的領導下開始的,若是取得些微的成績,那同先生的教導和鼓勵分不開。”晚年,李霽野還倡導在天津設立了魯迅文學獎,寫了《魯迅先生與未名社》一書,被魯迅研究專家陳漱渝稱之為“霽野師的親見、親聞、親歷,為研究中國現代社團史和文學史者所必讀。”
魯迅作品《阿Q正傳》由曹靖華介紹給俄國人王希禮翻譯到俄國,這是魯迅作品傳入蘇俄的開始。由此,魯迅和曹靖華密切交往,曹靖華成為與魯迅關系最親密的人之一。據《魯迅日記》記載,兩人書信來往多達292封,曹靖華是魯迅通信僅次于許廣平的人。在這些信中,兩人互相關心對方的家人家事、身體狀況,甚至相互代寄藥物和食品,魯迅還將自己的各種心事、難事“交代”給曹靖華,可見魯迅將曹靖華視為自己至交。魯迅約曹靖華翻譯蘇聯作家綏拉菲莫維奇的名著《鐵流》,親自校訂此譯作并寫后記,又自掏一千大洋出版此書。他不斷鼓勵曹靖華積極翻譯蘇聯文學,使得曹靖華后來成為我國翻譯介紹俄蘇文學的大家。魯迅還為曹靖華父親書寫了“河南盧氏曹先生教澤碑文”,這是魯迅除了給韋素園之外寫的唯一碑文。魯迅臨終前三天寫了《曹靖華譯<蘇聯作家七人集>序》,高度評價曹靖華的為人和譯著,說為曹靖華寫序“是一幸事,亦一快事也”,還說“靖華就是一聲不響,不斷地翻譯著的一個,而他的譯作,也依然活在讀者們的心中。”[28]第二天,魯迅又給曹靖華寫了一封近千字的信,這是魯迅生平的最后一封信。魯迅去世后,曹靖華收到魯迅給他的信時悲痛失聲,此后也一直悼念、感激魯迅。他在中法大學追悼會講演中哀悼“魯迅死得太早”,稱魯迅的死“失掉了我們的燈塔”,并寫了《我們應該怎樣來紀念魯迅》等文章。晚年,年近九旬的曹靖華,還坐在魯迅故居的書房中拍了一張照片以示紀念。
對于韋素園的弟弟韋叢蕪,魯迅本來也很關心。在魯迅鼓勵下,韋叢蕪創作了愛情長詩《君山》。魯迅讀后很贊賞,特請畫家林風眠為此詩稿設計封面,又請版畫家司徒喬作插圖十幅。受此鼓舞,韋叢蕪又創作了小說《校長》,魯迅則將此小說推薦發表在《小說月報》上。但后來主持未名社社務的韋叢蕪生活腐化,和未名社其他成員產生矛盾,導致未名社解體。魯迅也因此聲明退出未名社,“韋叢蕪以后進一步墮落,魯迅先生在書信和談話中表示很深的惋惜,并處處可以看出他對韋素園的情誼。”[29]后來,韋叢蕪著有《合作同盟》,“夢想著未來的中國是一個合作社股份有限公司”,并送此書請教魯迅。魯迅在致臺靜農的信中對此說:“立人(韋叢蕪)先生大作,曾以一冊見惠,讀之既哀其夢夢,又覺其凄凄。昔之詩人,本為夢者,今談世事,遂如狂酲;詩人原宜熱中,然神馳宦海,則溺矣,立人已無可救;意者素園若在,或不至于此,然亦難言也。”[30]幾十年后,韋叢蕪從《魯迅全集》中看到魯迅的這封信而感慨道:“魯迅先生寥寥數語,說得多么中肯,多么令人感動!”他為此寫有詩歌《憶魯迅先生》:“五十年來一覺醒,先生有怨我心驚!”
五、“為青年開路”
對于和未名社合辦《莽原》的狂飆社,魯迅原本也非常關心盡力指導。狂飆社領袖高長虹當時平均每月到魯迅家六次以上,兩年時間內兩人會面不下一百次。對于高長虹個人,魯迅也特別關照,破例給予高長虹編輯費用。魯迅還選編高長虹的散文和詩集為《心的探險》,親自設計封面,編入《烏合叢書》,為此都累得吐了血。他還和高長虹一起選編自己老鄉許欽文的短篇小說集《故鄉》,并請高長虹為集子寫序。這是魯迅唯一一次請青年作家作序,可見魯迅對高長虹的器重。即使后來魯迅與高長虹以及狂飆社失和,魯迅依然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高度評價了高長虹和狂飆社:“1925年10月間,北京突然有莽原社出現,這其實不過是不滿于《京報副刊》編輯者的一群,另設《莽原》周刊,卻仍附《京報》發行,聊以快意的團體。奔走最力者為高長虹,中堅的小說作者也還是黃鵬基、尚鉞、向培良三個;而魯迅則是被推為編輯的。”[31]原本年輕氣盛的高長虹后來在1940年8月發表的長文《一點回憶——關于魯迅和我》中感慨說:“我和魯迅在《莽原》時期,是很好的朋友。《狂飆》周刊在上海出版后,有過一番爭論,不過以后我們都把它忘了。1930年以后,他的光明行動,我在國外也時常為之激賞、慶幸。”他認為魯迅是位天才作家,承認魯迅“為青年開路”,贊揚魯迅的作品鑒賞力。
魯迅對其他很多文學青年也給予了力所能及地指導、幫助,與眾多青年作家關系密切。如魯迅與自己學生孫伏園在《晨報副刊》上密切合作,選編老鄉許欽文的短篇小說集《故鄉》,寫下《悼柔石》《為了忘卻的紀念》悼念柔石、白莽等“左聯”五烈士。“魯迅先生對青年期望很殷,培養很勤,但是他既不虛夸,也不姑息。他對青年的要求很嚴格,無論在言行方面,還是在工作方面。”[32]除了本文所述外,受過魯迅培養、直接影響的青年作家至少還有馮雪峰、丁玲、胡風、巴金、曹白、黃源、張天翼、靳以、姚克、蕭軍、蕭紅、黎烈文、唐弢、蕭乾等人,魯迅關心、幫助過的其他青年人就更多了。
魯迅原來相信進化論,“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33],而原本對青年寄予厚望。因此,他雖然認為青年不必“尋什么烏煙瘴氣的鳥導師”[34],但他自己很樂意當青年“導師”,非常關心、培養文學青年,指導了狂飆社、未名社、朝花社、沉鐘社等文學社團,在北大、女師大、廈門大學、中山大學任教時與學生也密切交往。
但狂飆社領袖高長虹對魯迅的反戈一擊,尤其是“四一二”事變帶給魯迅的沖擊,以及后來創作社“小將”對魯迅的攻擊,讓魯迅對青年逐漸失望。他認為“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對于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35],“我的思路因此轟毀,后來便時常用了懷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無條件的敬畏了。”[36]
所以,后來魯迅對一般青年不太密切交往,只對胡風、馮雪峰、黃源、巴金、蕭軍、蕭紅等信任的文學青年交往多些。但魯迅“此后也還為初初上陣的青年們吶喊幾聲”[37],也還是盡可能地幫助青年,甘做“梯子”。1930年3月27日,魯迅在致章廷謙的信中曾說:“梯子之論,是極確的,對于此一節,我也曾熟慮,倘使后起諸公,真能由此爬得較高,則我之被踏,又何足惜。”[38]
“愿有英俊出中國”,魯迅原本對文學青年充滿關愛竭力培養寄予厚望,后來雖然對青年逐漸失望,認為僅有青年的進化是不夠的更重要地是社會的進化,但他依然甘做“梯子”盡力幫助文學青年。“于無聲處聽驚雷”,正是魯迅的“潤物無聲”,讓臺靜農、曹靖華、胡風、蕭軍、蕭紅、巴金等大量青年作家脫穎而出,像一聲聲驚雷一樣震驚神州大地。這正如魯迅自己的詩所言:“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
注釋:
[1] 魯迅: 《日記·十四〔一九二五年〕四月》,《魯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62頁。
[2] 魯迅: 《書信·320605 致臺靜農》,《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08頁。
[3] 魯迅:《二心集·我們要批評家》,《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46頁。
[4] 魯迅: 《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 263 頁。
[5] 魯迅: 《書信·331219 致姚克》,《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 520頁。
[6] 魯迅:《日記·二十三[一九三四年]三月》,《魯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39頁。
[7] 臺靜農:《關于魯迅及其著作》,海燕出版社,2015年,第2頁。
[8] 臺靜農:《關于魯迅及其著作》,海燕出版社,2015年,第2頁。
[9] 魯迅: 《書信·321130 致臺靜農》,《魯迅全集》第 12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48頁。
[10] 魯迅: 《書信·321120 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 12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 343頁。
[11] 魯迅: 《日記·二十三〔一九三四年〕七月》,《魯迅全集》第 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60頁。
[12] 商金林:《生而不有 為而不持———臺靜農對魯迅的敬慕和追隨》,《魯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11期。
[13] 商金林:《生而不有 為而不持———臺靜農對魯迅的敬慕和追隨》,《魯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11期。
[14] 舒蕪:《憶臺靜農先生》,《新文學史料》,1991年第2期。
[15] 梅家玲:《尋找臺靜農先生的魯迅塑像》,《魯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11期。
[16] 汪修榮:《不盡往事盡風流:民國先生風華》,團結出版社,2024年,第38頁。
[17] 陶方宣、桂嚴:《魯迅的圈子》,東方出版社,2014年,第108頁。
[18] 孫郁:《魯迅遺風錄》,江蘇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141頁。
[19] 王德威:《亡明作為隱喻——臺靜農的<亡明講史>》,《現代中文學刊》,2020年第4期。
[20] 魯迅: 《書信·331227 致臺靜農》,《魯迅全集》第 12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 533頁。
[21] 魯迅: 《且介亭雜文·憶韋素園君》,《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70 頁。
[22] 魯迅: 《書信·270108 致韋素園》,《魯迅全集》第 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8頁。
[23] 魯迅: 《且介亭雜文·憶韋素園君》,《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8頁。
[24] 魯迅: 《且介亭雜文·憶韋素園君》,《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70 頁。
[25] 李霽野:《回憶魯迅先生》,新文藝出版社,1956年,第2頁。
[26] 李霽野:《回憶魯迅先生》,新文藝出版社,1956年,第9頁。
[27] 李霽野:《回憶魯迅先生》,新文藝出版社,1956年,第55頁。
[28] 魯迅: 《且介亭雜文末編·曹靖華譯<蘇聯作家七人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8頁。
[29] 李霽野:《回憶魯迅先生》,新文藝出版社,1956年,第22頁。
[30] 魯迅: 《書信·330628 致臺靜農》,《魯迅全集》第 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13頁。
[31] 魯迅: 《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 258頁。
[32] 李霽野:《回憶魯迅先生》,新文藝出版社,1956年,第22、23頁。
[33] 魯迅:《序言》,《三閑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頁。
[34] 魯迅:《導師》,《華蓋集》,《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9頁。
[35] 魯迅:《答有恒先生》,《而已集》,《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73頁。
[36] 魯迅:《序言》,《三閑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頁。
[37] 魯迅:《序言》,《三閑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頁。
[38] 魯迅: 《書信·300327 致章廷謙》,《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