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據庫寫作的本土化:網文“人設”再認識
摘要:一些研究者通過“人設”這一概念理解網絡文學在人物塑造上的獨特性,具備一定的闡釋力,但在理論移植的過程中,也應結合中國網絡文學實踐進行調整與重構。在具體語境中,中國網絡文學人設的獨特性體現在本土化萌要素的生成,以及數據庫與現實語境的接合性,使網文創作得以吸納歷史、社會與文化資源而突破原有的封閉性。近年來,“后類型化”網文的人設表現為成長型主角涌現、道德感回歸、對主體欲望的反思、對宏大敘事的熱情等特征。這一演變既反映了“Z世代”與主流價值的融合,也揭示了網文通過動態接合機制實現自我迭代的活力。
關鍵詞:網絡文學 人設 人物塑造 數據庫寫作 深度模式
自網絡文學誕生之日起,學術界就對其區別于傳統紙質文學的獨特性產生了濃厚且持續的探究興趣。一個普遍共識是:網絡文學當然不只是簡單地通過網絡發表與傳播的文學。“媒介即訊息”,媒介不是透明和中性的,必定要對其所攜帶的內容產生影響。因此,網絡文學的本質屬性,自然首先要從它的“網絡性”上去尋找。于是,討論網絡性也就成了網絡文學研究的一個熱點問題。
在網絡文學剛興起不久時,學術界關于網絡性的研究主要聚焦在超文本、超鏈接這些特性之上,但網絡文學在中國的發展并沒有像在國外那樣走超文本文學的路子,而是以網站為中心逐漸摸索出一套商業化、大眾化的類型文學生產與消費模式,且毫無爭議地成為網絡文學發展的主流模式。在這種情況下,交往性、與ACG文化的連通性等,成為思考網絡性問題的新的關鍵詞。而受日本學者東浩紀的影響,使用“人設”(“人物設定”)這一概念,則是更為年輕的學者如王玉玊、高寒凝等人觀測與把握網絡性的一個新視角。在很大程度上,這是在文本研究層面進一步展開和深化邵燕君所提出的“與ACG文化的連通性”的觀點。具體而言,人設之所以在人物塑造手法上呈現出有別于傳統文學的“網絡性”新特點,主要在于它是建立在“數據庫寫作”基礎之上的。所謂網絡文學的“數據庫寫作”,指的是模仿計算機數據庫的操作邏輯,選擇、提取、組合有一定共識度的文學/文化要素或符號(尤其是與ACG文化相關的“萌要素”)生成新的文本的寫作方式。
借用人設來理解網文在人物塑造上的新特點,有著怎樣的洞見與不見?中國網絡文學現場給這一理論帶來了怎樣的挑戰,又如何在理論與文學現場的對話中更為貼切地把握人設的特點?這些是本文嘗試回答的問題。
一、人設理論在網文研究中的應用與邊界
在網絡文學創作領域,人設不算新鮮詞,諸如腹黑、霸總、暖男、圣母、黑蓮花、傲嬌、高冷等,早已是網文常見的人設類型。這也反映了網文與ACG文化的連通性,因為所謂人設類型,很大一部分來自日本御宅族所喜好的“萌屬性”。不過,人設從一般性概念到被賦予理論內涵,并在網文研究領域替代人物/人物塑造卻是受到東浩紀影響的結果。東浩紀針對御宅族文化所提出的萌要素、數據庫、人工環境等,構成了王玉玊、高寒凝等人討論人設的前提與基礎。
萌要素指的是“為了有效地刺激消費者的萌欲望而發展至今的符號”,具體而言,“萌要素絕大多數是圖像,此外也有特定的口頭禪、設定、故事的類型性走向,或者是手辦的特定曲線等”,而將“已經被認證的要素加以組合”則形成“角色”。據東浩紀觀察,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隨著互聯網的普及,由龐大萌要素構成的數據庫開始建設,而隨著敘事重要性的降低、角色重要性的增強,這一數據庫已經逐漸完善。在此背景下,“制作者也不得不對自己身在整個御宅族系文化中的相對位置產生高度自覺”。也就是說,制作者在制作新的角色時,基本上已經很難保持開創性,而只能采取數據庫寫作的方式。
不過,數據庫寫作得以興起,還依賴“數據庫消費”氛圍的形成。東浩紀認為,“日本御宅族失去了70年代的大敘事,迎來了80年代捏造這個失落的大敘事的階段(物語消費),90年代甚至放棄了捏造的必要性,最終迎來了單純地渴望著數據庫的階段(數據庫消費)”。這意味著,敘事的完整性對于消費對象而言已經不再重要,審美感知從線性連續式轉向節點式和碎片化。
王玉玊等人在借鑒東浩紀的理論時,有意選擇人設來替換“角色”,應是出于理論適配性的考慮,畢竟前者已經成為中國網絡文學創作的一個常用術語。由于人設是萌要素的組合,而萌要素是從現實或者虛構的人、事、物中解離(抽象)出來,又相對獨立的欲望符號,且已經被整合進龐大的數據庫中,因此人設的創造,實際上類似于計算機程序的模塊化編碼方式。人設經過如此的解離與再組合,其結果是“即使不與環境發生任何互動,也能自然成立”。這也意味著人設構成的敘事不是順滑的,需要依賴讀者“腦補”其中的“接縫”。這也是人設與人物最大的不同之處。在現實主義創作中,人物與環境往往是不可分的,典型人物與典型環境構成有機的統一體,以自然、完整的方式達成對現實的“真實”再現;即便在現代主義文學中,人物與環境也構成比較清晰的張力關系。
綜合王玉玊、高寒凝的觀點,人設的特點還包括以下幾方面。(1)人設填滿了人物的內在空間,人物除人設以外空無一物。(2)人設不是有機體,而是類型化與功能性的,以滿足讀者的情感消費為目的,先于“藝術理想”而存在。(3)人設是由模塊化的萌要素排列組合而成的,有空間上的變化,卻無時間上的成長。(4)萌要素數據庫已經非常龐大而成熟,雖然不拒絕新要素進入,但不在數據庫中的要素已經不多見。因此,人設雖然豐富,但也是有限和模式化的。同一個模塊在不同的文本中共享同一套行為邏輯,不受具體文本語境制約。在這一點上,它又回歸到了超文本的互文屬性。(5)在萌要素領域,只有審美判斷,沒有道德判斷,所謂“萌即正義”。人設不因善惡牽動讀者的情感,而是看其能否激發出萌欲望。萌欲望是高度提純的,因純粹性而獲得審美性。(6)萌要素是從原本的生成環境中解離出來的,不再與外在的自然(現實)環境發生羈絆關系,但它也不是無根的游蕩者,而是被“數碼人工環境”所捕獲。這一新的環境是“圈地自萌”的,自成系統、自帶規則,具體到網絡文學創作中,則是“人物、世界、主線、副本、情感線、事件線等元件都被拆分開來,分別編碼,而每一個元件又是由(數碼)人工環境數據庫中預置的材料接合而成”。可見,人設在數碼人工環境中是“半自律的”,可與環境分離,環境也就不再承擔塑造人物的作用。
以上對人設的理解與闡釋,自然是有一定說服力的。網絡文學在2003年全面類型化之后,在人物塑造上就有著人設化的趨勢。首先,類型化敘事以追求情節的爽感為主,無論是主、次要人物,還是正、反面人物,其性格特征與行為邏輯都是根據抑—揚的反轉敘事結構與節奏而設定的。其次,無論是同一部作品的“打怪升級換地圖”,還是在不同的作品中,主角雖然看起來性格較為多樣,或猥瑣好色(如《通天之路》中的魏索)或紈绔輕狂(如《異世邪君》中的君莫邪)或熱血執著(如《盤龍》中的林雷)等,但性格內核都一樣。我們從中確實可以看到只有性格上的微調,而沒有成長。而且,人與環境分處在兩個“圖層”,只是遵循某種組合原則,并不相互影響。此外,這些人物群像也反映了網絡文學總體上去道德化的特點,“爽即正義”。“爽”指向的是人的世俗欲望,它求真求美,不刻意求善,并且以我為真、以我為美。其背后所透出的對人性之私的理解影響著人設的組合規則。當然,去道德化不是反道德化,其前提是消極的自我保全,而不是積極的有所作為,這背后有一套底線倫理始終在發揮著作用。
不過,人設構成網文核心特征的關鍵還在于萌要素數據庫的基本完善以及“數據庫消費”氛圍的形成,而它們無疑需要一定時間的積累。大致要等到“二次元網文”的涌現,這兩個條件才算基本達成。根據邵燕君的研究,類型化網文可分為“傳統網文”與“二次元網文”兩個發展階段,后者于2013—2014年成型,2015年之后日益壯大,而“數據庫寫作”正與之密切關聯。直到此時,人設才與傳統的人物塑造有了某種本質的區別,具體表現為如下兩點。其一,人設是從數據庫中選取一些要素進行模塊化拼貼與整合,如“美強慘”“白切黑”“病嬌高冷”等,而且性格、言語、行為以及遭遇,都是相互聯系的,被整合進不同的模塊中。這就與傳統的“扁平人物”區別開來。“扁平人物”盡管也是符號化和模式化的,卻是獨創的,并不是從既有的捆綁了性格、行為與遭遇的模塊中去選配,也無從選配。其二,人設表現出迎合“數據庫消費”的特征。正如李強所認為的,包含大量“梗”的“擬宏大敘事”網文與“數據庫消費”幾乎是同步出現的,此時的讀者“表面上是在消費類型故事,實際上是在消費‘梗’之類的‘數據’”,不再像之前那樣對具有“完整世界觀架構和情節及意義指向的”故事更感興趣。這意味著,人設與“梗”類似,也是一種“數據流”。因此,打造人設只需聚焦人物的一個或幾個可被欲望化的側面,不用重點考慮是否有助于世界觀與敘事邏輯的完整性,能做到大致滿足即可。
當然,這也并不是說“傳統網文”就與人設完全無關,因為“傳統網文”時期的大量創作是數據庫以及“數據庫消費”的基礎與準備,其中自然蘊含著向未來發展的潛能。因此,前文所說的網文全面類型化之后就具備了人設化的趨勢是可以成立的,而高寒凝以“傳統網文”時期的“清穿文”為例,闡述網絡文學從人物到人設的變革的論文,更具有啟發性。但在論述的過程中,我們對理論的邊界和適用性也應保持自覺。畢竟在“傳統網文”里,人設只是一種趨勢,而且它不能涵蓋所有類型網文在人物塑造上的特點。這也是本文對高寒凝的觀點不完全認同的原因。
高寒凝把雍正形象拆解為“霸道總裁”、把胤禩拆解為“暖男”,多少有些后設視角的嫌疑。在“清穿文”盛行之時,人設所依賴的數據庫還遠沒有建立起來,在這種情況下討論人設,無法涉及數據庫內部的模塊化聚合,而只能從電視劇《雍正王朝》等外部資源中去尋求、拆解一些合用的要素。其中,還可能包含論者一些想象的成分。這一做法也不算是人物塑造的唯一讀解路徑,比如,我們完全可以從言情小說的慣用藝術加工手法方面去理解。不過,高寒凝所點出的人設與外在環境(包括文本互文環境、文化歷史環境、現實環境等)的這種接合性,卻可以成為理解中國網絡文學人設獨特性的一個途徑。
二、網文萌要素數據庫的接合性與本土化特征
在承認人設確實可以有助于深入理解網絡文學(尤其是“二次元網絡文學”)在人物塑造上的獨特性前提下,我們仍需要進一步討論的是:無論是網絡文學的萌要素還是人設所依賴的數據庫,是否也有著自己的特點?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就萌要素而言,來自日本的二次元萌要素一般分為人物形象萌要素與人物性格萌要素,前者如雙馬尾、呆毛,后者如傲嬌、腹黑,且特定的形象往往對應著特定的性格,而網文萌要素則可分為風格萌要素(如金手指、重生、復仇、燒腦、甜寵等)、性格萌要素(如扮豬吃虎、茍、穩健、黑蓮花、沙雕、紈绔、龍傲天、心機、佛系等)與身份萌要素(如霸總、棄少、贅婿、庶女、農女、毒妃等)。網文萌要素盡管受到讀圖(如漫畫)思維的影響,但沒有那么依賴畫面感,畢竟是以文字為載體的,只能做到用文字擬像。它偏向的還是時間敘事方面,而不是空間畫面。此外,各子類要素之間也沒有那么緊密的聯系,組合的自由度要高一些。當然,更重要的是這些要素符號有不少是從中國文化(包括傳統文化、網絡文化等)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要在這個語境中才能體會其中獨特的“萌點”。同樣,在理解包括但不限于這些萌要素組成的網絡文學數據庫(數碼人工環境)時,我們也要考慮到中國網絡文學的獨特性。在此意義上,賀予飛把金手指、爽點、虐點、梗等符號聚合種類作為中國網絡文學數據庫的主要構成內容。盡管這種劃分有不少交叉曖昧之處,也不如王玉玊將網絡文學的數碼人工環境分為人物設定與人物關系設定、世界設定與梗清晰全面,且給了人設應有的突出地位,但這種對網文數據庫寫作的本土化闡釋非常值得肯定。本文對網文萌要素的思考部分受到其啟發,有一些萌要素實際上就是賀文所說的“人物梗”,如穩健來源于言歸正傳的《我師兄實在太穩健了》,而且所謂萌要素的組合,在很大程度上遵循了爽或虐的原則。
就人設與數據庫寫作而言,與原生的二次元文化數據庫最大的不同在于,網文的數據庫或者數碼人工環境的現實性與公共性仍然比較頑強地殘留著,無論在“傳統網文”時期還是“二次元網文”時期,更何況這兩個時期也并不是完全的替代性關系。這也意味著,網文的數據庫環境實際上并不能做到徹底的“圈地自萌”,而只能是“半自律”的,與其他文學以及與文學的外部/公共空間的接合與交換,仍然是其構建自身意義的一種方式。例如Priest的《默讀》用《紅與黑》《基督山伯爵》等五部外國文學名著做章節名,以經典文學作為其數據庫寫作的資源。2014年以后,隨著資本等的強力介入,網絡文學“真正變為各種力量博弈的‘文學場’”,這也給網文人設帶來了新的變化。2014年,晉江文學城新增的“無CP”小說類型就是一個很有代表性的例證,這一類型的出現與網絡治理的加強有一定的關聯。“無CP”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此后女頻網文由情感敘事到“事業向”敘事的轉變。當然,更典型的變化是現實題材網文的崛起,該類型的繁榮盡管與相關部門的引導與鼓勵分不開,但與行業自身的調試、推動以及創作群體的支撐與積累關系更大。現實題材賦予網文人設與時代、事業和家國的連帶感與責任感,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整個網文的人物設定走向。
在數字新媒體時代,人設是“分體”化的,為分眾服務的。但正如倪湛舸所認為的,在信息時代,“原本彼此獨立的封閉空間轉化成開放空間里自由漂浮、不斷變化的模版化或者調試過程(modulation),而個體正在被所謂的‘分體’所取代”,“‘分體’既小于個體又大于個體,它是單一個體的具體碎片,又是從無數個體中抽取出的某些共性”。也就是說,作為模塊化聚合的網文人設,不可能被各種各樣閉合的“人工環境”所框死,所有的選擇與聚合不總在預先給定的要素和邏輯下進行,而是通過不斷地流動打破邊界,進而被接合到一個帶有共性/公共性的空間中。在此意義上,“分體”與人設無疑具備同構性,它小于人物/人物塑造,又在某種意義上大于人物/人物塑造;通過模塊化的聚合與創新,既聚焦于人物的某一或若干特征,又不斷抽取和提純共性,二者最終都為“數據庫消費”服務。這既是最大程度地榨取作者與讀者(二者經常又是統一的,以“產消者”的身份出現)的“普遍智能”,也是最大程度地激發網絡文學自身的活力。
中國網絡文學之所以蔚為大觀,很大一部分原因歸于它內部各要素之間以及與各種他者的接合性。黎楊全認為中國網絡文學的核心特征與本質屬性是交往性,而且這是“一種中國經驗,具有不可取代的世界意義”。他所表達的意思與本文所說的接合性大體相近,無論是交往還是接合,強調的是開放與吸納。網絡文學始終根據“場域”的變動做出積極的應對與調適,但始終不失其主體與主脈,這也是本文使用接合而不是交往的主要考量。與人設相關的萌要素數據庫的建構,也一直保持著開放與動態的特點,而沒有像二次元萌要素數據庫那樣達到基本完善與自足。
不完善有不完善的優勢,完善意味著原創性空間的收窄,這使得所有的創造都向著二創偏移,而創造性活動就演變成拼貼、嫁接、挪用與重構。不是說這種方式缺乏創意,而是說它只能是內循環和自我指涉的,而這恰恰不是中國網絡文學的主要面貌。網文人設數據庫的不完善以及它的未完成式的發展,迫使其一方面使用已經認證的萌要素,另一方面不斷打破現實的、歷史的、社會的、文化(文學)的邊界,構成其可以解離出合用要素的數據庫,后者更能顯示其強大的活力。上文所列舉的那些網文萌要素,就是從外部求取中獲得的。而這些要素經認證進入數據庫中,在某種意義上也不能獨立地生成爽感與意義,使那種“欠缺—滿足”機制得以運轉仍需借助內在、外在環境的共同作用。例如茍、穩健、佛系等,要是沒有現實環境的接入,很難成為萌點/爽點。而有些原本能夠產生萌點/爽點的要素,如舔狗、種馬等,現在已經完全淪為人人喊打的“毒點”,不再被納入人設數據庫之中,這也和社會環境的變化有關。
三、“深度模式”的探尋與網文人設的新變
邵燕君把網文發展分為“傳統網文”與“二次元網文”兩個階段的文章發表于2019年,而在此時間段前后,網文實際上在醞釀新的苗頭與轉變,逐漸進入了第三階段。李瑋把這一新的轉變命名為“后類型化”,并認為愛潛水的烏賊的《詭秘之主》在2018年的上架,是此次轉變的重要標志,其特點是元素融合、反套路與去類型化。盡管本文認為,無論是反套路還是去類型化,都是一種新的再類型化,但不容否認的是,李瑋對這一變化的判斷與把握是敏銳的:2018年后,一些“爆款”網文作品相較之前作品而言,確實顯示出很明顯的差異。在此背景下,既然人設與“二次元網文”關系尤為密切,那么到了“后類型化”階段,人設必然受到很大的沖擊,從而顯示出一些新的特點,乃至突破人設的范疇,走向“反人設”。
特點之一是在“升級”敘事被弱化的趨勢下,成長型主角開始冒頭。《詭秘之主》的主角克萊恩就具備“圓形人物”的一些基本特征,剛出場時他是謹小慎微、愛財如命且追求口腹之欲的小市民,但經歷了戰友犧牲這一“切膚之痛”后又在底層苦難的刺激下,逐漸成長為有責任心的保護者;且隨著能力的增長,保護的對象也逐漸擴大,從家人朋友擴展到底層人民乃至地球文明。會說話的肘子的《大王饒命》的主角呂樹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是個腹黑、毒舌、被同伴稱為“賤圣”的中二少年,靠吸收別人的負面情緒修煉,但在天羅地網這個組織一次次為大義而自我犧牲的感召下,完成了從尊敬到認同再到信仰的轉變,并宣誓成為其中一員。
特點之二是人物道德感的增強。之前的“去道德化”人設在“弱升級”“反升級”的敘事結構里不再被青睞,更易被主流接受的“正能量性”主角開始涌現。前文所說的主角的“成長”,往往是朝向更利他、更有擔當的方向轉變。這種轉變并沒有強行上價值的突兀感和割裂感,因為這些“反升級”的爆款作品能夠比較巧妙地把世界設定(環境)與人物設定進行某種深度綁定,重新凸顯人物與環境的有機聯系。之前的“打怪升級換地圖”模式里,人物與環境的關系是對立的、游離的,他者只是“我”升級的汲取對象,當無可汲取時就抽身離去,因而“我”與環境之間就沒有連帶感。而在“后類型化”階段,人與環境的連帶感明顯增強,只有相互的良性回饋才能保證個人的成長。比如,金色茉莉花的《我本無意成仙》中的游歷、感悟被設定為修仙的奧義,而且主人公一直保持著閑適、淡泊的心態,如此真善美就有了寄身之所。這種反套路設定在青衫取醉的《虧成首富從游戲開始》里體現得淋漓盡致。小說設置了一個盈余轉化比例100∶1、虧損轉化比例1∶1的財富轉換系統,即拿系統資金經營,虧錢比賺錢更能讓“宿主”個人發財。這就迫使主角只能不斷通過提高員工福利、誠信經營、提高產品質量等方式散財,從而在客觀上造成了利益雙方的“雙贏”局面。
特點之三是對個人角色及其欲望的反思。前兩個階段的作品基本上以“我”為中心,強調個體對環境的超越與掌控,這也構成了人設的關鍵屬性。但到了第三階段,掌控型人設則遭遇了一定程度的解構,這也是有意減緩網文爽感強度所帶來的結果。在《詭秘之主》中,角色扮演法是促進魔藥吸收、掌握非凡力量的不二法門,但扮演什么角色不是個體決定的,而是魔藥強制安排的。同時,在扮演時,既要全身心投入,與角色貼合,又要時刻提醒自己只是在扮演。這意味著個體想要成為怎樣的人,常常為外在環境(社會)所支配,只能適應而不能改造,以及個體可以通過自反(所謂“只是在扮演”)與向他者敞開而獲得成長。遠瞳的《黎明之劍》對個體擁有超凡力量則持警惕的態度,因為它會造成社會結構的固化與畸形,糾正的辦法是通過技術革新推動“超凡力量歸于凡人”,用超凡力量的民主化遏制個體在強大力量蠱惑下的必然膨脹。小說一開始讓主角高文穿越成一個固定視角的衛星,俯視大地無數年,這個“非人”的設置值得特別注意,某種意義上它是主角能夠克服個人欲望和成神沖動的關鍵。如果說《詭秘之主》《黎明之劍》對主體掌控性的弱化與警醒是通過反思達成的,那么狐尾的筆的《道詭異仙》對精神病主角的塑造更具有顛覆性。李火旺一出場就是分不清現代世界/修真世界的弱主體,一直被不可知的力量所左右乃至戲耍,這也激發了他的斗志。但在探明真相的過程中,他越掙扎就越迷惘,越迷惘則越充滿斗志,常常不惜通過身體獻祭來擺脫困境。因此,他的前進之路充滿著慘與痛,但也使其實力不斷增長。這樣的人設及其成長,與以往那種無所不能的網文主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甚至是一種“反人設”。
成長、道德感以及反思性凸顯了網文的深度結構,與第三階段網文加快主流化與精品化步伐形成了呼應。李瑋在一篇文章中以爆款男頻長篇網文為例,認為2018年之后新結構的出現顯示了“網絡文學的‘欲望’敘事具有渴求‘平等’并實現‘平等’的積極意義”,這指向了“改變秩序的‘烏托邦’的建構”。李瑋的觀點強調了網文意義層面的新變化及其與宏大敘事新的強關聯性。這一看法增進了學術界對網文——尤其是最新階段網文——欲望敘事之意義的認識,也在很大程度上印證了本文的論述。相較于“90后”,“Z世代”作為最新階段網文的作者、讀者主體,對宏大敘事有著更高的熱情,這構成了網文建構深度模式的良好基礎。
李瑋認為網文可以指向改變現實秩序的行動;王玉玊認為,“深度模式,或者說主旨與意義本身也變成了一個構成敘事的模組,可以與世界設定、角色設定等組件結合在一起,共同構成敘事”。筆者認為,也許更恰當的理解是,網文的宏大敘事指向的是游走在數據庫與現實兩極的某種“中間物”狀態。它大于數據庫,可以從現實獲取資源不斷為數據庫造血;但又小于現實,只是停留在觀念或者儀式層面,類似約翰·菲斯克所說的文本體驗與社會體驗的動態調整狀態,本質上屬于一種對現實的意義再生產,并通過對意義的控制而獲得快樂。這與網文人設的“分體化”也構成了內在的統一。
在此意義上,第三階段的網文盡管打破了人設的某些內在規定性,但也不是向傳統人物塑造回歸,除了前面所說的“中間物”原因,還可以補充兩點:一是反套路的差異化創新實際上還是一種模塊化的創新,深深依賴之前的套路,而且一旦反套路成為風尚,又會被重新套路化。只要稍微注意下《詭秘之主》對《從紅月開始》等小說的影響,以及以《道詭異仙》為代表的多部以精神病人為主角的網文的出現,就可以明白此點;二是人設所體現的宏大敘事特征,與小說中的世界設定、梗等要素同樣形成深度綁定的關系。
結語
通過梳理人設從理論移植到實踐創新的過程,我們認為人設確實是網文在人物塑造上區別于傳統文學的一大特征,但就網文的發展史而言,它卻有一個演變的過程,同時也試圖揭示其在演變過程中的雙重性:一方面,人設依賴萌要素數據庫,呈現出模塊化與模式化的特征;另一方面,其與現實語境的接合性又為數據庫的開放性與動態性提供了可能,使網文創作得以突破“圈地自萌”的局限,不斷吸納社會、歷史與文化的新資源。
近年來,“后類型化”階段的網文創作進一步推動了人設的革新。成長型主角的涌現、道德感的回歸以及對主體欲望的反思,標志著網文敘事從單純的爽感消費向深度模式探索。這種轉變既呼應了主流價值觀,也反映了“Z世代”作者與讀者對宏大敘事的重新想象。然而,這種深度模式并非對現實的直接映射,而是通過數據庫與現實語境的互動,將現實經驗轉化為數據庫的新要素,形成一種介于虛擬與現實之間的“中間物”敘事模式。在此過程中,人設的模塊化并未消失,而是以更隱蔽的方式參與敘事邏輯的編織,既滿足讀者的情感需求,又承載了社會文化的隱性表達。
中國網絡文學的活力,正源于其數據庫的動態更新與接合性特質。它既吸納本土文化基因,又不斷突破二次元文化中封閉的數據庫邏輯,通過與外部環境的互動實現自我迭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