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5年第8期|干亞群:醫囑
干亞群,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給燕子留個門》 《梯子的眼睛》《指上的村莊》《樹跟鳥跑了》《帶不走的處方》等。曾獲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冰心散文獎、三毛散文獎等獎項。
病人進來時,手里捏著一塊手帕,另一只手不停地抹著額頭,偶爾還伸進脖子,在那里抓一抓。她說晚上老是盜汗、發熱,月經有時來,有時不來,不來的時候胸脯脹痛。
一問年紀,比我母親大一歲。
女人的這個階段,臨床上叫更年期,意味著生理期開始紊亂,一起紊亂的,還有情緒。一句話會堵一天,在心里反復把那句話提起來晃幾下,又攤開來折一折,身子跟著折幾下,到天明也沒睡著過。
病人不住地點頭,被失眠糾纏過的臉上,閃過一絲亮光,仿佛,我算準了她的命。
她問我:“更年期是一種什么病?”
我說:“也不叫病,是女人的一道坎。只不過,有的癥狀輕,有的癥狀重。癥狀輕的,不用干預,忍一忍,熬一熬,也便過去了。”
她說:“我的癥狀屬于重,還是輕?”
我遲疑了片刻,在幾個詞語里不住地轉身。
我說:“你的癥狀目前還可以。”
她的眼睛暗淡了下來,一點點地往下沉,片刻,抬起眼,問:“我會不會生重病呀?”
女人都敏感,我也敏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點失重了,“目前還可以”——可能,以后不可以。我勸慰她:“更年期并不一定都會生重病。”哎呀,這話也不可以。我忙改口:“女人上了四十五歲,卵巢功能就會減退,它是女人的生命核,生育靠它,女人的容顏靠它,包括體質也靠它,你說的盜汗、心慌、月經不調,都因為它的功能減退引起的。”
“亂吵?”疑惑讓她的臉看上去有些扭曲。
“是卵巢。”我跟她比畫著卵巢的形狀,“像一把小傘,長在子宮的兩側。”
她的臉色松快了些,不過,我清楚她并不理解我所說的那把“傘”。
她跟我說的那些話,醫學上叫主訴,從某種角度來說,她講到的那些突然來的熱,與突然去的月經,猶如一篇文章的關鍵詞,而我的診斷,恰似文章的題目,只不過,有時候治療過程,不一定走向轉合,病情的未知與偶然,以及變數,于病人而言,或許是命,對醫生來說是運。
我開了處方,囑她吃一段時間的藥。她接過處方,問我藥靈不靈。這是她的原話。我有些局促,在靈與不靈之間選擇。掂量再三,我跟她說:“這藥能緩解心煩與緊張,但它不是特效藥。”后面一句,我咽下了。農村的病人,說話直,想問題也直。我是醫生,得學會拐彎。否則,又會讓她猶豫與焦慮。
她配好藥,進來,問我怎么吃。我跟她說飯后一顆,一天兩次。這話,藥房里的魏姨肯定跟她說過。我重復了一遍。她又確認一遍。聽起來是我說、她確認,其實,她確認過,我跟著放心。
然后,我又叮囑了她幾句,比如注意營養,多吃瘦肉與魚,最好每天吃一顆雞蛋。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很輕,輕得只是被我的心捕捉到。我想起《菜根譚》里的一句話: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心里一動,便跟她說:“凡事想開些,不要把別人的話當自己的門閂。”她臉上一陣紅,額頭滲出汗珠。我說:“你又覺得潮熱了吧?”她“嗯嗯”應著,漲紅的臉讓所有的表情融化在不安中。
她走之前,我又囑咐她,晚上睡覺前用熱水泡泡腳,放點鹽,有助于睡眠。
這個方法,是我自己總結的。
大姨媽六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像五十多歲,問其秘訣,她說沒有。觀她生活習慣,除了有點潔癖,上親戚家也帶著被褥,其他跟普通人差不多。“食不厭精”,不允許,“膾不厭細”,沒條件,唯一的不同,是她每晚都要泡腳。哪怕停電了,一個人摸黑到灶間,也要燒半鍋水,水開后,又摸索著放一調羹鹽;然后,一腳一腳蹚過屋里的黑,端到房間,坐在床沿上,把腳伸進盆里,搓腳的聲音,嘩啦啦撞開一片夜色。我跟大姨媽睡過一段時間,每次,她總比我入睡快。偶爾,我睡不著,便專心聽她的呼吸聲,一起一伏,像伏進了水中,在那里慢慢舒展身子,睡去。
她走到門口,突然轉身,立住,問我:“更年期真的不是病?”
這次,我沒有遲緩,直接告訴她:“放心,不會有事。”她笑了笑,耷拉的眼皮往上吊了吊,細細的眼睛與筆挺的鼻梁,勾勒出些許風韻。我說:“更年期容易長脾氣,屬于正常中的不正常。”她的臉瞬間通紅。她肯定又感到潮熱了。
我跟她說的那些話,醫學術語叫醫囑,在臨床上與藥物配合著,或是相互作用,提醒病人要注意避免哪些誘因,強化哪些有利因素。因為不是住院醫囑,聽不聽,由病人自己決定,除了病人的自律,更多取決于病人對醫生的信任,自己考慮那些話值不值得執行。
就像我母親,我知道她困在更年期時,也是一樣的失眠,在床上翻來覆去,一起翻來覆去的還有姑嫂、婆媳之間說過的話,那些話經了折騰,慢慢長了精神,把母親的情緒拖到了小弄小巷,在那里被圍追堵截。我勸母親不要太計較,她嫌我是非不分。我跟她說,你這個年齡最好的醫生是自己。她白我一眼,說:“有你這樣跟長輩說的嗎?”在母親面前,我穿不穿白大褂一個樣,哪怕我說的是正常的醫生與患者之間的話。我給她配過藥,囑她每天服兩片。好像,她也沒怎么吃。
我的病人,都比我年長,大多跟我母親的年齡不相上下。剛到衛生院的時候,她們進來一屁股坐到童醫生那邊,說到身上哪里不舒服時,眼睛不住地瞅我,瞅出一些毛茸茸的東西,婦科那些病癥變得指向不明,用“那個”來替代“癢與痛”。童醫生用“這是小干醫生”來糾正她們的目光。她們的眼神里泛起明顯的意外,可有些心直口快的病人仍會說:“看上去像個高中生,會看婦科病?”童醫生急急地說:“人家是衛校畢業生。”
盡管“衛校畢業”是我第二件白大褂,可我心里到底是倉皇的。
最尷尬的是,童醫生忙進忙出,讓等候的病人找我看,病人說愿意等。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放自己,心里起著洶涌的波瀾,怎么也收不住那些長了腳的思緒,可仍得坐在診室里,偶爾跟病人的目光相撞,她急忙躲開,我也扎了刺一般。
一個人坐診的時候,有些病人會在門口張望,嘴里嘀咕著“醫生不在”,聽得我心里起繭子。這一點,我甚是佩服小王醫生,她不管病人信不信任她,都主動問病人看啥,甚至起身,走到病人面前。病人對她打量一番,一腳在門里,一腳在門外。小王醫生堆著笑,說:“你先進來。”于是,病人的另一只腳也進來了。
那段時間,我不想回家,看到母親,就會想起我的那些病人,處于絕經期的母親,總是會絮叨與不滿,哪怕拎個鍋蓋,也能拎出一串抱怨,好像她的嘴里住著一只憤怒的小鳥。我前腳剛進門,母親后腳已開始數落,數落父親懶,整天就知道看書,雞飛到墻外了,也不曉得趕回來。我想轉移她的注意力,給她看買的補品與衣服,她起初還蠻開心,很快又叨嘮起來,說我太浪費,要注意節儉。總之,我屁股下的竹椅還沒焐熱,就想離開了。
不得不說,那段時間我很失落,每天坐診,成了一件艱難的事,尤其是看到簇新的白大褂,心里悵悵然,年輕成了我與病人之間的坎。一度,這道坎成了我的一個心理障礙,聽到病人說我年輕,落在耳朵邊被翻譯成“不會看病”,然后,心里飛沙走石。
所以,我非常感謝那位病人。我跟她說的有些話,是超乎自己年齡與閱歷的,而且,“不要把別人的話當成自己的門閂”,我也做不到。可她“嗯嗯”應著,像接受一味藥。
無非,我是醫生,她是病人,在更年期面前,她選擇了信任。
中醫有十不治,其中有一條是“不信者不醫治”。
阿榮伯堅持認為這個說法來自扁鵲,他坐的是內科診室,行的是中西結合,有時一張中藥方,有時一張西藥方,偶爾還會替人扎個銀針,也不消毒,直接扎下去。他有個口頭禪:“你信不信我?”哪怕這個病人跟他很熟,他也總先來這一句。張開嘴巴的病人來不及“啊”,只好縮回舌頭,吐出一個“信”字。阿榮伯這才開始看舌苔、切脈,完了,又用聽診器前胸后背地聽一番,捉起筆在處方上一氣呵成。那些字,常常讓我想到徐渭的詩: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病人捧著處方,問阿榮伯自己得的是什么病。阿榮伯瞪起眼睛,說:“你信不信我?”病人說:“當然信,不信還會找你看病啊。”阿榮伯說:“把那藥吃完后再來一趟,保證沒事。”病人捧著處方,一個勁地說:“信,哪能不信。”
阿榮伯怎么也不會知道,他的同事——小干醫生,會在心里反復揣摩著他的話:“你信不信我?”我把這句話都焐熟了,又噙在嘴里,準備張開嘴時,冷不丁,它又抵在腭上,在那里變冷、變硬。
不過,我知道阿榮伯在他老婆那里根本說不上話,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屁彈過”。
做醫生的,一直奉行“滿口的飯可以吃,滿口的話不能說”。這一點,老師沒教過我,是我自己看出來的:歹話全講盡,好話留小半。
我的那些老師,似乎從來沒有跟病人打過包票,哪怕產婦宮縮乏力,需要打個催產素,也要找家屬談話,把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全跟你交代好。如果難產要上頭吸或產鉗,那些不可預測的風險更是一條又一條,甚至產婦與胎兒都不保。家屬已經擔了很大的壓力,經醫生一談,恐怕沒有幾個能鎮定。但這字不得不簽,不簽,后面的治療是根本沒辦法進行的。
剛到衛生院的時候,我還遵循著老師們的說話方式,尤其是病人問醫生這病會不會好,或什么時候好,我總給一個模棱兩可的結論。病人看看我,目光復雜地離開診室。
半晌,我還回不過神來。挫敗感猶如秋風中的落葉,惶恐又無奈。
童醫生提醒我,這兒是衛生院,病人經不住醫生的重話。
也是,那些談話,對病人家屬而言,跟驚嚇無異。
縣人民醫院可以跟病人家屬談風險,甚至擺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因為有縣級醫療條件的加持,病人會選擇相信和接受。
同科室的魏醫生,她是醫院自己培養的婦產科醫生,只有衛生進修學校的一張結業證書,二十年前還出過一起醫療事故:產婦因羊水栓塞而死亡。不過,找她看病的人還是不少。那些病人都喊她珍姨,仿佛她們不是來看病的,而是走親戚。魏醫生一身白,一臉慈祥,跟病人家長里短,“儂介是辛苦個”,然后順勢詢問病情。如果這個病有些私密,魏醫生便開導她:“都是女人,不要緊。”于是,一問一答,變成了一答一問,末了,魏醫生還送上句“儂真熬痛”。此時,病人的情緒完全釋放在魏醫生的問診里。病人看好病,魏醫生還會起身相送,在走廊里又是一串話,病人“嗯嗯啊啊”應著。無疑,那是醫囑。
醫術,說到底還是被人信任出來的。
當然,有些叮囑,醫生也做不到。
呂醫生把X光的胸片一舉,看到胸片上大面積的亮光,還有散狀的斑點,跟病人說:“兩只肺都有慢性阻塞性疾病的特征,要戒煙了。”病人說:“煙少吸,我能做到,戒,除非到閻羅王那里去了。”呂醫生嘿嘿一笑,接了病人遞過來的煙,側過頭,點上,深吸一口,半晌,一縷青煙悠悠蕩蕩從緊閉的嘴唇里出來,到了鼻梁那里仿佛接了什么令,突然四下逃奔。然后,呂醫生給病人開了方子,叮囑病人這段時間一定要禁煙,再不濟,也要控煙。病人咧著嘴,咳嗽著,又扔給呂醫生一支煙。
坐隔壁的黃醫生,正叮囑病人不要飲酒,說是腳趾腫得發亮,十有八九是痛風。病人說:“痛風是啤酒加海鮮導致的,那喝燒酒應該沒事吧?”黃醫生一臉正經地說:“不管什么酒,它們都是親兄弟。還是不要喝了。”片刻,他補上了一個“吧”字。病人說:“酒不喝,做人沒意思了。”后來,這個病人成了黃醫生的酒友,一直喝到病人下不了地。有一次,黃醫生帶著銀針上他家,原本想給他扎幾針,結果被病人的老婆一把掃帚趕了出來,成了醫院同事們的笑談。不久,病人又能下地了,兩個人又喝上了。
我也一樣,叮囑病人不要吃那些腌制食品,可我自己特別喜歡臭豆腐、臭菜梗,還有咸菜。從健康角度,這些肯定不是好東西,可我小時候下飯大多靠它們,我還給它們想了個昵稱:敲飯榔頭。及至長大,有條件可以吃各種新鮮的蔬菜,可記憶還指導著生活。
有一次,有個孕婦被婆婆陪著來檢查,趁媳婦不注意,悄悄讓我勸勸媳婦不要吃辣。原來,媳婦是貴州來的,餐餐討辣椒吃,而他們家沒有一個人喜歡辣。我有些犯難,貴州媳婦跟江南媳婦不一樣,喜辣是她的食性,再說,看她在鎮上舉目無親、語言不通的樣子,可能辣椒是她唯一能把老家的記憶與現實連接起來的事物。不過,光吃辣椒肯定不好。我跟她說,要多吃魚肉與雞蛋,還有蔬菜,母體的營養對胎兒的發育很重要。我話剛說完,婆婆馬上接了過去,說“醫生的話你要聽”。她怕媳婦聽不懂,用的是半普半土的話,聽起來像是“衣身的刮,儂要挺”。
醫囑,說是一個情形,理解又是一個情形。
有個病人做了一個小手術,怕她術后感染,我多開了三種藥,囑她每天服三次,每次各一顆。沒有特殊情況,一周后來復查,如果出血多,或有其他不適,要隨時過來。這是我慣常的說辭,緊與松都放在那里,病人可以自己掌握。
病人復診的時候,我差點笑岔了氣,雖然這實在不應該。
她服藥時,藥一片,谷一顆。她把“各一顆”聽錯了。據她自己說還很納悶,怎么還會有“谷一顆”的用法。她以為這是我的一個偏方。
也是,作為醫生,尤其是衛生院的醫生,多多少少有屬于自己的偏方,比如,內科的黃醫生治療腮腺炎時,除了注射抗病毒的針劑外,叮囑病人自己挖些淤泥敷在腮幫子上。外科的謝醫生曾用痰盂底的污垢,治愈了病人頭上的疥瘡。那些偏方,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甚至很粗鄙,不怎么上得了臺面。偏偏這些不入流的偏方,病人反而更信。
科室不一樣,叮囑病人的重點自然也不一樣。外科手術后,醫生囑咐病人的第一句是放屁后才能吃東西。病人得小心等候,它如果姍姍來遲,病人得忍饑挨餓。平時特別尷尬的屁,此時不亞于一封進食捷報。中醫習慣叮囑飲食,尤其是那些“發食”,禁了又禁,俗稱忌口,其地位不亞于第二副中藥。婦產科醫生的叮囑,帶著些許尷尬。當然,那份尷尬屬于年輕的我,“性生活”會讓我窘迫半天。我曾對著鏡子練習魏醫生說過的那話:“兩個人不要同房。”話甫一出口,臉開始燒紅。后來,我聽童醫生說“走攏”,一下子解開了我的心結。時間一長,“不要走攏”被我說得云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