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2025年第7期 | 尹向東:遙遠的誕生
鄉衛生院是一排簡陋的平房,和鄉政府同一個院子。三排白墻黑瓦的平房和一壁青石板砌成的圍墻,再加兩扇銹跡斑斑形同虛設的鐵門,就形成與周邊環境和房屋不太和諧的院子。一些傳統藏式房屋錯落在院子四周,不過為數不多,也就七八家。像這樣零零碎碎散在草原上更多的是黑色帳篷,星辰般散落在一望無際的毛埡草原。
簡陋的鄉衛生院囊括了醫院的基本職能,醫務人員卻只有兩個,一個是澤仁多吉,本地人,衛校畢業后在鄉衛生院一干就是二十年。到現在已從一個瘦小的藏族青年變成剽悍的康巴漢子。二十多年的實際工作也使他幾乎無所不能,內科外科、接骨療傷,有求必應,但治愈的少。主要原因還是牧民們往往痛得不能再忍受,才把病人抬來或請他前去。那種情況病已深入膏肓,他也無力回天。但這并不影響牧民們對他的信任,他們說多吉是好門巴,門巴是藏語醫生的意思。他們對門巴的信任類似于對毛埡草原上活佛的信任。也有被多吉治好的病例,他們就掛在嘴上,時常說起來。沒法治的,他們說那是命,命該絕,誰也擋不住,不關多吉的事,只和絕命人上輩子相關。多吉剛從學校出來時,遇上他沒法治療的病,會盡力說服牧民們去縣城的醫院或州上的醫院。牧民們聽了,笑笑說,河里的水切不斷,醫不好的病去哪里也枉然。多吉就給他們講醫療設備的問題,醫療技術的問題,這些問題可以治愈很多鄉衛生院沒法治的病。絕大部分人都否定了他的看法,包括那些生命垂危的患者。他們見多吉苦口婆心,倒心痛他的一番苦心,反過來勸他說,那些地方能不能把所有病都治好?多吉搖頭說不。就是嘛,你都沒法治,他們哪能治好。后來多吉適應了他們,多吉本來就是牧民出身,牧民對醫療的認識,想深一點,也就是千百年來形成的生命觀。多吉理解后不再勸他們,只盡到自己的力量。有一天一個牧民急匆匆跑來叫多吉,見他急迫的樣子,多吉忙背著醫療箱跟著去。整整騎了半天馬,到牧民的帳篷前一看,一匹重病的馬癱在地上,牧民開始說馬的病情,多吉慢慢蹲下來,從那一刻起,多吉同時擔負起獸醫的角色。
衛生院另一名醫務人員就是小艾,成都人,大城市里的女孩,個頭不高,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從專科醫大畢業,參加工作不容易,就選擇了這個偏遠的牧場。夢想中的高原牧區是天堂,藍天、白云、空氣、草原,一切都是城市里的人夢寐以求的,除去工作的原因,小艾認為自己的選擇還是非常浪漫。
剛到毛埡草原,是八月的一個下午,縣衛生局派車把她送到鄉上。一路看見毛埡草原成片的花,性恪內向的她也禁不住尖叫個不停,衛生局的人都笑她,說待幾年你就不會尖叫了。
鄉上的人隆重地接待了她和衛生局的人,他們喝酒、唱歌,吃一塊一塊風干的牛肉,他們的熱情讓她非常興奮。吃過晚飯,衛生局的人千叮萬囑,說大學生能來毛埡草原,很難得,又是個姑娘,一定要多多關照,這是草原的人才。叮囑完,才離開。
多吉把小艾領到衛生院靠院角的一間房里,說你以后就住這里。小艾沒想到她的住房會這樣簡陋,兩間小屋子,外面一間空著,里面有一張單人床、一個辦公桌、一把破藤椅以及被熏黃的四壁。多吉把燒旺的火爐提到屋里,燒上一壺水。
簡陋了點,鄉下就這樣了,要打水去院角那口井里打,燒好水記住把火爐提出去,注意別中碳毒。多吉一一交待。那時候小艾的興奮還沒過,多吉是她的領導,這個一臉黝黑的漢子讓小艾莫名畏懼,她點頭說知道了,沖著多吉遠去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簡陋就簡陋吧,我會把這個簡陋的屋子變成自己美麗溫暖的巢,小艾邊收拾屋子邊說。
小小一間寢室,經小艾之手后,溫馨了,漂亮了。單人床邊的墻壁上,她訂上自己喜愛的床單,那是一條淡黃底、粉紅碎花圖案的床單。遮住了半邊墻后,整個屋子頓時亮堂起來。另一側空白的墻壁上,小艾把自己畫的一些畫掛上去。那些畫是仕女圖、卡通畫以及一張自畫像,像小孩子畫的,那種質樸和單純,映襯著整個屋子的簡單陳設,顯得空間不空,很充實的樣子。布置完備,鋪上被子,感覺自己的巢已經穩固,心也定下來。想想草原,想想藏族人,想想這個新奇的世界,小艾又興奮起來。坐在車上,一進入毛埡草原,她就想一個人清清靜靜去草地上坐坐。現在整個人安頓下來,有時間也更有心情,推開門,發現外面早已漆黑。整個鄉政府大院除了自己的小巢,沒一點燈光。那時候她不知道,鄉上的工作人員都是本地人,他們在大院四周建起自己的房子。當小艾意識到這個院子里只有自己時,來毛埡草原的興奮才被恐懼沖得煙消云散。她把門關緊,縮到被子里,恐懼含混而復雜,她不知怕什么,反正是怕。外面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小艾能聽見心臟和脈搏的跳動聲。她在被子里顫抖,她想第二天就走,沒法在這里住下去,她不可能忍受這種恐懼,哪怕沒有工作,她也得回去。半夜時,遠處有狺狺的狗叫聲,小艾這才想到哭,她在被子里嚶嚶地哭起來,哭了整整一夜。
不過這是剛來時的小艾,她沒有因恐懼離開毛埡草原,她像一株草一樣生長起來。她開始適應寂靜的黑夜,適應藍天、白云、空氣和草原。夢想中的風景成為生活的日常背景而見慣不驚時,小艾的生活和工作就顯得有點消極。在大學里,小艾所學的專業是生育,進入衛生院后,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替產婦接生,鄉上順帶把計劃生育這一塊也交給她來做。她的工作非常閑,一年中難有兩個來衛生院生育的。牧民們都在自己家中生產,這樣不耽誤事,生下孩子,在家中最多休息三天,又可以操持一家的生活。附帶的計生工作,也就是在一年中最好的季節,騎馬去偏遠的牧區講講計劃生育的必要性。她不懂藏語,講解的事都是鄉上的干部完成。她最多把避孕套分發給大家。男人們羞澀地不敢接,女人們笑得前仰后合,說出一串串鳥叫一樣好聽的話語。小艾意外發現這些剽悍的康巴漢子竟然無比羞澀,他們羞澀的特質實際上比外在的剽悍和雄壯更顯著,也更引人著迷。其余的時間則悠閑而散漫。小艾習慣了睡懶覺,習慣起床之后拿草帽遮住臉躺在草地上曬太陽。小艾唯一能花心思的,就是布置自己的房間,這成了小艾在毛埡草原上打發日子的主要依托。每天她會拖兩次地板,每周她會把整個屋子重新擺設一下。大段閑散而空白的時間讓寂寞在她腦中蔓延。寂寞里她會想想父母,想想成都的小吃,想想高樓、商場和立交橋。想得厲害時,她就請假。去吧,在家里多住幾天,好好玩一段時間。多吉說。多吉心疼她一個城市女孩形單影只來到草原,事本來不多,請假根本沒問題。但在成都,她和家人以及朋友逛網吧、轉商場、看電影,瘋玩上兩三天之后,又會失去興趣。朋友們興致很高,喜歡聽她講毛埡草原的一切,地上的雪豬,天上的鷹都會讓朋友們尖叫。在朋友們的尖叫聲中,小艾開始懷念毛埡草原,懷念自己那個簡陋又精致的巢穴,懷念憨厚敦實的多吉領導。所以小艾在成都待不了幾天又會回來,倒讓多吉誤認為她是擔心工作的事,責任心強。
不過這仍然是過去的小艾。
現在的小艾剛剛搬了那把破舊的竹藤椅來到院子里。她穿一件寬大的牛仔吊帶服,除了行動有一點呆板和遲緩,幾乎沒法看出她懷著孩子。那孩子在她肚子里生長了近八個多月,再過一月半,她會去成都生下自己的孩子,同時永遠離開毛埡草原。
小艾把竹藤椅搬到院子一角,拿草帽遮住臉,整個人都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中。鄉上的人都還沒來,連多吉也會在十點左右才到衛生院,這時間他正坐在家里喝早茶。
呼吸著早晨新鮮的空氣,小艾在陽光下靜靜坐了半小時,然后拿起拖帚,開始打掃產房。產房已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條,在她的努力下,縣政府和州計生委聯合出資,為鄉衛生院配置了B超機和一張新式的產床。這兩樣東西都是在她懷了孩子以后爭取的。收拾完產房,多吉和鄉上的人就陸續到來。
你還不走嗎?多吉說。
快了快了,我想再跑兩趟鄉下就走。小艾說。
沒必要的,顛著你反而不好。多吉說。
我要去,你想想,我這一走,大概沒什么機會能回來了。小艾說。
你去去附近的牧場就行。多吉說。
小艾搖頭說,我正想和你說這事,這個季節也正好,我想趁身體還靈便,去最遠的牧場看看,不去我放不下心來。曲珍在那個牧場,她的產期和我差不多。我還可以順道給央金做個檢查,她也懷著孩子呢。還有那個叫擁措的,大概就在這十多天生。
在此之前,多吉已領教過小艾的倔強,她想干的事,幾乎沒人能阻止,他低頭想想,去牧場要騎馬,騎著馬慢慢去,當天不趕回來,在牧場住一夜,第二天慢慢回,危險不會太大。便說,我滿足你的要求,但你也得聽聽話,回來后就趕緊回成都。
小艾嫵媚地笑笑,點頭說好。
小艾是要調回成都了,調令都已下來。小艾的調動全靠她老公,老公叫蘇延,成都人,在一家行政單位工作。兩年前,單位上組織年青人支援西部,蘇延在成都待得膩,電視上播放的草原風光讓蘇延動心,他想在那樣美麗的地方住上一年半載倒非常有趣,就報了名,分配到毛埡草原。一住進鄉政府,蘇延就后悔,風景只可以看,而生活是實實在在的……蘇延是高干子弟,從小就在極好的生活環境里長大,要什么有什么。現在來到毛埡草原,尤其是夜里,除了小艾,再沒別的。
那些夜里他瘋狂地和小艾談成都。大部分時間小艾是個傾聽者。有時她也說說話,她不說成都,她說毛埡草原。她說習慣了草原生活就好,習慣草原上的慢節奏回到成都反而有點不適應。
那些夜晚也是小艾第一次和別人同住一個院子。她本來已適應一個人的夜晚,現在有人陪說話,每個夜晚便更輕松和愉快,像無意中得來的便利。
兩人夜夜相處,都是未婚的年青人,免不了觸動情欲。那一夜蘇延忽然拉住她的手,萬般深情地說,是天意要讓我們相遇,感謝毛埡草原讓我認識了你,要是我們都在成都,反而沒這緣分。
小艾靜靜聽他講,也任他深情地親自己,只是在他想更進一步時,小艾制止了他。小艾本來也沖動,但她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是因為一般意義上的道德規范來約束自己,她想得更遠,她想到了孩子,她的孩子可不能僅憑一時的沖動而產生。
蘇延的手顫抖著,連說話也口齒不清。你……你怕我不是真心的?
小艾搖頭。
我們結婚,結婚好嗎?結了婚,我們都調回成都,我爸有辦法調你回去。
小艾知道他有能力調走她,當調回成都的事觸手可及時,小艾發現骨子里還是想回去,之前因為調動的事飄渺遙遠,她連想都不敢想,她只能適應無法選擇的生活。現在她可以選擇,她看見光明的前景,她激動了,連連點著頭。她給他講起孩子,講起他們今后的生活,講起那個溫馨的家庭,她把未來的日子都勾勒出來。在她極富理性又充滿感性的語言中,蘇延慢慢冷靜。我們結婚。他最后說。
他們去成都舉辦婚禮,又回到毛埡草原。她一直都沒讓蘇延碰過自己的身體,她給他提出了兩個條件,第一是戒煙戒酒,第二是鍛煉身體。當他把這兩個條件辦到后,一切都會迎刃而解。小艾驚異于自己的信心和決心,有時候她算得上冷酷無情。每天夜里,蘇延觍臉糾纏,她看他近乎痛苦的表情,有好幾次差點心軟,理智最終占了上風,蘇延無可奈何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去睡。
一切都按照小艾的意愿發展,蘇延戒掉酒,連最難戒的煙也忍痛戒掉。每天一早,他都會跑進廣袤的毛埡草原舒展身體,兩月之后蘇延消瘦的身體壯實了,過去蒼白的皮膚紅潤起來,透出陽光的顏色。
當他們順利地有自己的孩子時,連蘇延也覺得這兩個月的苦熬值得,更覺得小艾的堅定可愛。半年前蘇延回到成都工作,把小艾的調動也辦妥,調令發過來,小艾不愿立即走人。肚里的孩子只四個月,過早回去,成都各種污染多,沒有毛埡草原的自然環境好,不利于孩子的成長。她決定再留一些時間,等孩子更成熟和穩定一點再回去。
夜里,小艾一人躺在小屋里,有孩子陪伴,她不再寂寞。她的孩子非常健康,這得益于她所學的專業,她知道該怎么做才會得到健康的孩子。她不無得意地回憶書本上的內容。她還十分感謝英國人高爾頓,是他在1883年創立了優生學,使她在一百多年后知道自己該為孩子做什么,怎么做。想得深了,孩子偶爾在她肚里動一下,她手撫腹部,激動得快要掉眼淚了。這種時候她本能地會想想一個孩子的誕生真像書本上說的那樣透徹和簡單嗎?她沒法把肚里真實的孩子和書本上的內容聯系起來,總覺得其間還缺少什么。這種懷疑通常不會太久,小艾在黑夜中會笑話自己為這孩子想得太多,然后放棄那些疑問,想想回到成都后幸福的家庭生活。
現在,小艾想得更多的是毛埡草原。她隨時都可以走,回到遠在千里之外的成都,回到一切物質條件都十分完善的城市,一去不返。她生活了五年的毛埡草原從此又會變成單純的風景,她會再一次向往這地方,在這種向往中她會偶爾帶著孩子和愛人來住兩三天,僅此而已,她不會再奢望來這里長久住下。這樣想時,小艾就覺得毛埡草原五年的生活歷程是一段空白,一段她無法彌補的空白,她沒在這里好好工作過,沒有主動地想過該為這里做點什么。小艾現在正幸福,這幸福來自肚里的孩子,來自未來的生活。這幸福迫使她想到這片即將離開的土地。
還是在剛懷上孩子不久的一天,小艾徹底改變了在毛埡草原上的閑散狀態。那天早晨,在熹微的晨光中,小艾手撫腹部正胡思亂想時,一群人忽然闖進了院子,為首的男人大聲喊著多吉,他們抬來一個女人。多吉看了看那個奄奄一息的女人,回頭叫她。
小艾。多吉說,你還愣在那里干啥?趕快準備手術。多吉很憤怒,因焦躁而憤怒。
小艾推開產房,他們把女人抬上產床時,女人已不行了,小艾看見大量的血從她下身泉水一樣冒出來,小艾看見一個人的生命緩慢離開身體。小艾還看見那個壯實的男人蹲在院子里,無助地看著產房。女人的母親低沉地哭,眼淚不斷。
他們把女人抬回去時,已經到了下午,小艾注視著他們的身影緩慢地消失在毛埡草原深處,她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多吉過來安慰她。沒事。多吉說,他們送遲了,我們沒能力挽回她的生命。
一樣是女人,一樣懷著孩子,但結果卻大不相同。小艾想到自己生產時的狀態,她會躺在成都干凈潔白的產房里,各種先進的儀器會陳列在四周,監測著她身體的各種指標,她的孩子也將誕生在富有經驗的醫生手里。
誕生!一個多偉大的詞,孩子這樣的出世才稱得上“誕生”。
牧場的女人們像拉一泡屎一樣生下孩子,其間的差距該有多大。
小艾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工作,幾年的時間里,經她接生的孩子屈指可數,她曾經慶幸過工作上的輕松和悠閑。現在,在她即將要幸福地擁有自己的孩子時,她沒法再這樣輕松和悠閑地度過在毛埡草原最后的日子了。
她爭取到嶄新的產床,她還爭取到一臺B超機。她請人把產房粉刷一新,布置得井井有條,她每天都會把產房清掃一次,盡管沒有待產的女人前來。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不能等待,她開始邀約多吉,深入牧場,替懷孕的婦女檢查,告訴她們要生產就到衛生院來,她會讓她們安全地生下孩子。她不厭其煩地講在產房生產的重要意義,這個重要意義不僅僅針對安全性,更重要的是象征一個人的誕生。當多吉將她的話翻譯成藏語講給牧場的女人聽,女人們都笑起來,和多吉說著話。多吉不愿把她們的話翻譯給她,她三番五次央求,硬要他說,他才說,她們笑你想得太多了,生個孩子嘛。小艾沒有懈氣,她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她們會來衛生院,并最終推廣優生優育。
騎馬一路慢慢走,多吉不時叮囑她下來休息一會兒,不必要趕時間。她騎的那匹棗紅馬,是多吉去牧民那里特意借來的,那匹馬是毛埡草原最溫順的馬。一路走走停停,到達第一個牧場已經下午三點多,央金就在這個牧場里。央金肚里的孩子不過六個月,但看上去她的肚子比小艾還要大許多。小艾替她檢查了一遍,胎位正常,胎心也正常,各方面的情況都比較好,小艾喝著茶,又開始鼓動她到時候要去衛生院生產。
多吉本打算在牧場住下,他怕把小艾累著。小艾堅持要去下一個牧場,擁措在那里,她得替擁措看看。多吉拗不過她,只好又騎上馬。
看著開滿鮮花的草原綿延到目力所及的地方,云都松散地懸在空中,小艾又想起即將離開這個地方的事,忍不住嘆口氣。
下馬休息一會兒吧。多吉說。
小艾搖搖頭說,毛埡草原真讓人不舍離開。
有休假了,你可以帶著孩子和愛人來這里玩。多吉說。
肯定要來。小艾說。說著,撲哧一笑,又說,蘇延都快氣瘋了,天天打電話要我回去,他說我有神經病,調令都來了,還不走。
你犟得很。多吉說。
小艾笑著說,我是犟了點,但我有道理嘛,蘇延犟不過我,他最終還是要聽我的。
到達牧場時,天已黃昏。多吉把小艾扶下馬,尼瑪老人領他們進帳篷。小艾說,我想先去看看擁措。
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去。尼瑪老人說。
不用慌的,時間還多。多吉也說。
小艾端起燙燙的奶茶喝了一口,又問,擁措還好嗎?
好,非常好,看來她今天夜里就要生孩子了。尼瑪老人說。
一聽這話,小艾忙放下碗,站起來就走。多吉提著醫療箱跟出去,說,再忙也得吃點東西。
都快生了。小艾說。
他們來到擁措的帳篷里,帳篷里只有羅布老頭在喝酒,小艾急急地問,擁措呢?
老頭說,生孩子去了。
小艾又走出帳篷,在遠離牧場的低處,小艾找到了正在生產的擁措,她躺在丈夫臨時搭起的小帳篷里,丈夫的母親和兩個中年婦女在幫助她。
她們不讓小艾進入帳篷,她們大聲說著藏語。
多吉說她們讓她離遠點,那里臟,別臟著她。
小艾大聲說,她需要我,我替她接生會更安全。
多吉又用藏語和她們交涉,再對她說,擁措也不讓你進去,她說沒問題,這是老二,讓你回去休息。
小艾準備硬闖進去時,多吉一把拽住她。多吉的手堅定有力,他低聲說,你要硬闖進去,只會添亂,幫不了一點忙。一聽這話,小艾的眼淚就掉下來,淚眼朦朧中她聽見孩子尖銳的哭聲響起來。一個女人跑來說,生了生了,一個兒子。她還看見擁措的男人在牧場的高處徘徊。
那一夜小艾非常悲傷,她坐在草地里,看著滿天星辰,無聲地哭。擁措雖然安全生下孩子,卻和誕生這個詞很遙遠。
小艾低落的情緒一直延續到第二天。臨走之前,她去看了看擁措和孩子,嬰兒非常健康,很胖。小艾估計他該有七斤多重,他正有滋有味地吮吸一小塊酥油。擁措端一碗湯喝,那湯藏語叫夏扣,是牛肉切細后和酥油熬出來的湯,牧場上這就算非常營養的東西,女人生孩子都喝這個。擁措另盛一碗夏扣遞給小艾,說懷著孩子喝非常好。小艾喝不下去,她默默看著孩子和擁措,想著誕生這個詞,近乎凄涼地笑笑,就隨多吉上路。
一路上,見她情緒不好,多吉也不說話,只唱起了山歌,歌聲一出嗓就攀到極高的地方,在高處徘徊游走,傳到很遠。
到達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小艾才高興起來,替曲珍細細地檢查過,就拉著曲珍的手漫步在草地里,和她講話。
曲珍會說漢語,曾經去城市的親戚家打過工,小艾跟她交流非常容易。她們肚里的孩子一樣大,她們交流孩子成長的種種感受。小艾告訴曲珍,生孩子一定要去衛生院時,曲珍點頭說,可惜那時候你都走了,要不你替我接生該好多。
小艾聽了這話心里感動,又想那時候很可能兩人都躺在產床上,雖然一個在成都,另一個在草原,但曲珍也會在粉刷一新的衛生院產房里。不管怎樣,她總算沒讓毛埡草原的生活成為一段空白,她改變了曲珍的想法,也許隨著曲珍的改變,這里的牧民也都會慢慢扭轉舊有的觀念,像她一樣有計劃、有目的地懷孩子、生孩子,他們的孩子從此可以稱得上誕生,而這一切轉變,是她努力得來的。想到這里,小艾興奮起來,正要說什么,腳下踏空,踩進了雪豬洞,小艾跌倒在草地上。
腹部一痛,下身的水淌出來,小艾就知道全完了。她聽見曲珍在大聲叫人,有人把她抬到牧場的低處,有女人已鋪好羊糞蛋,她躺到羊糞蛋上,頭腦里亂成一團,只有恐懼異常清晰。她想她會這樣死掉,她聽憑牧場的女人們在她身下忙碌。她閉上眼睛,聽見曲珍在耳邊說,你要努力,你自己要努力。她用了用力,感受到孩子在前進。她所希望的潔白產房此時像星辰般遙遠,她的孩子也將像拉一泡屎那樣生下來。她的淚水不斷滾落,在孩子即將脫離身體時,她嗅到羊糞濃烈的氣味,她知道羊糞在牧民們的生活中最沒用處,不像牛糞可以燒。羊糞只用于生孩子時墊在身體下,羊糞會把那些血和液體全吸掉,之后被深埋土中,以免臟到草原。
在濃烈的羊糞味中,她聽見自己的孩子哇地一聲哭起來,她腦中再次閃過“誕生”這詞。
【作者簡介:尹向東,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95年開始文學創作,發表作品一百多萬字,多篇作品被多種選刊和選本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風馬》,中短篇小說集《魚的聲音》,短篇小說集《河流的方向》。獲過多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