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5年第4期 | 沈書枝:燕巢與端午(節選)
晚上睡覺前,媽媽跟我打招呼:“明天我跟你爸要到新壩埂那里去搞秧田,要忙一天,你明天早上起來自己搞些東西跟寶寶吃,我就不管你了。”
我連忙答應。因為白天要帶小孩,有時寫東西,只能等夜里小孩睡著了寫,好不容易將他哄睡以后,已是十一二點,或者就算不寫東西,我也舍不得睡覺,借著微弱的夜燈再刷一會兒手機,早晨總要到八點多才能起來。屋子隔音很差,總是很早被爸媽起來的聲音吵醒,再也不能真正睡著了。這工夫一般爸爸已到田里忙過一畔,而后回來吃早飯,媽媽也忙完了家里洗衣服、打掃衛生諸般事情,有時還和爸爸一起到田里忙一畔,再回來做早飯。
有時候寶寶醒得晚,我給他穿好衣服出來,爸媽已經吃完早飯,下田去了。堂屋和灶屋門開著,外面陽光從灶屋窗戶射進來,映得背陰的堂屋也是亮的,一個家是醒來的樣子,但是靜悄悄的,沒有聲音。這一星期他們的工作是搞雙晚稻的秧田,泡稻種、做秧田、鋪秧膜、撒泡好的稻種。推一輛鐵制的兩輪小推車,車上綁著整整齊齊架好的塑料秧膜和鋤頭、刀耙諸樣事物,爸爸推著車子,媽媽拎一只竹籃,里面裝著茶壺和兩根黃瓜,這樣在田里忙一上午。除了田里的事外,又見縫插針地忙一些菜園里的事,爸爸還想到田里裝一點龍蝦回來給我們吃,媽媽則想著多做些花樣,留在家里給我和寶寶餓的時候吃。想到媽媽這樣忙,還要為我操心,因此她能稍微為我少做一點,我都會感到高興。
第二天早晨,我走到灶屋里,發現小臺子上擺著吃的東西。碗用碟子扣著,不銹鋼燉鍋上蓋著蓋子。揭開來看,一碗醬油雞蛋炒飯,一鍋洋芋(土豆)肉丸湯。果然媽媽臨走前還是忍不住把我和寶寶的早飯做了。她是那種能為人多做一點事就一定要為人多做一點事的人,從我們小的時候直到今天都是如此。我把洋芋片和肉丸夾出來,放進塑料餐盤里,把小孩抱進他的餐椅給他吃飯。上午我一直在門口陪他玩,有時候,因為看得厭倦了,需要獨自待一小會兒——哪怕只是一小會兒——好讓自我能從那無盡的疲乏中稍得一點恢復,知道他喜歡玩水,我便從灶屋接一瓢水,拿出爸爸舀酒的一只小不銹鋼端子,給他蹲在門口上午陽光尚未移照過來的陰影里,拿這端子舀水玩。大燕子在屋里屋外飛來飛去,給窩里的小燕子找食吃。我走到堂屋看,只幾天時間,小燕子似乎又長大了一些,兩只膽大的趴在窩沿邊,露出一點點頭和背上的羽毛來,只是看不出一共有幾只。
這只舊窩坐落在堂屋墻上掛的日光燈管上,是前幾年爸爸剛從城市回到鄉下繼續種田時燕子來做的,如今總也有四五年,家里燕巢的歷史,則已有好幾十年。從我記事時起,堂屋北墻靠近屋梁的位置,就是如今日光燈所在的地方,便一直有一個燕子窩。不同于如今燕子在家里筑巢的少見,那時候鄉下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這樣一個燕子窩,以至于把沒有燕子的人家顯得可憐了,因為他們家竟然不受燕子的歡迎,換句話說,不受燕子的護佑。而每一只自家巢里的燕子,在小孩的心里,便有了自家燕子的感覺,不同于屋外隨隨便便飛過的其他什么鳥兒,是屬于我們自己的伙伴。雖然我們從來也沒有伸出手去捉過它們,沒有撫摸過它們漆黑的羽毛、張開來并不顯得好看的大嘴或細縮的小爪,也從未費心去為它們尋覓過一絲一毫的食物(它們也并不需要),但還是就如同喜歡親手喂養的雞雛或鴨雛一般喜歡著它們。甚至因為小雞小鴨長大了會變丑、失去人的喜愛,而燕子長成后體形是那樣美麗、流暢,在天空中劃下峻極的飛翔的黑影,使我們對它的喜愛不但不會減弱,反而是增強了。我們相信,燕子確實是有著非同一般的智慧,否則其他的鳥兒,怎么就不曉得到人家的家里去做窩呢?我和妹妹念小學五年級時,家里又有另外一件事向我們證明它們格外的聰敏。那一年家里推翻了原先的土墻瓦屋,建成了如今這座水泥磚墻的兩層樓房,第二年春天,就在我暗自擔心燕子會不會找不到家的時候,它們又飛回來了,在堂屋拍打翅膀巡視一番后,幾乎是未加猶豫,便在從前相同的位置重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窩。似乎在它們的頭腦里早已存儲了一個極其牢固的模型,因此完全不需為房子已變成了另外一個而驚慌失措。
我們對于燕子這份無可置疑的愛,一直延續到打工潮在鄉下彌漫開來,人們紛紛關上家門,離開鄉下去城市打工的年代。鄉里但凡能出去覓到一份活計的,都出去了,少數還留在家里的,也多是因為要照顧老弱,比如我爸爸。空出的房子家門緊閉,有的后來就沒有再打開過,有的則只在逢年過節時才短暫地開啟,燕子自然是無法再回到過去的巢里,從前我常想,農村和郊區發生這樣巨大的變化之后,除了少數還一直有人住的房子,現在的燕子都到哪里筑巢呢?我和妹妹去上大學以后,過了幾年,爸爸也到南京打工。爸爸不在家時,家里的房子有幾年給奶奶和表弟住。我奶奶不喜歡燕子,嫌棄它們屙屎屙到地上臟,總是用竹竿將它們攆出去,有一次甚至將墻上的窩搗掉了,慢慢的燕子也不再來,直到爸爸重新回來。后來世異時移,風氣不覺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人們開始把燕巢與燕屎視為麻煩的東西,不再像過去那樣,將燕子看作家庭泛化的守護者。過去鄉下人家每日開門,少有風扇,夏天晚上取涼,都靠晚飯后走出來,在村子里打扇閑聊。為了讓涼氣進屋,堂屋灶屋門也都開著,不會關得那么早。如今有人的人家,黃昏時早早關門,在家里吹風扇看電視,偶爾出去走走,也都是關上門到村子外水泥路上繞一段。怕黃昏時蚊子起市,飛進屋里,門關得晚了,便是一屋的蚊子。燕子倘若在家里做了窩,等到小燕子出生,天擦黑時老燕子還在外面銜蟲,無法早早進窩,一般人家都不愿給燕子留門。想到燕子有家不得回,心里只覺得可憐。這是在還有人住的人家稀少之外進一步的困境,并不是隨便去勸幾句便能解決的——何況誰會去勸這個呢?
中午媽媽提前十幾分鐘回來做飯,想在田里多做會兒事,到家已是十二點過。前一天剩下的肉菜一起放在鍋里熱一熱,早上燒的洋芋肉丸湯熱一熱,再炒一碗菜園里掐的空心菜,這一餐的菜就很夠了。主食是面條——面條煮半熟后,另起鍋加開水、拍碎的蒜瓣、醬油、鹽煮開,將面條撈進去,小火煮開,再撈出來,舀一勺辣椒面到上面,再熱一勺油潑到辣椒面上,拌勻開吃。這一盆油潑面十分好吃,我忍不住連吃三碗。吃飯時村里的昌爹爹來要爸爸上午問他借的大掃把,爸爸說:“還在田里,晚上洗干凈了再還你。”一面敬一支煙給他,拉他在門口小竹椅上坐一會兒。我們小的時候,昌爹爹就已經是爺爺輩的人了,他一輩子沒結婚,是村子里為數不多不兇小孩的大人,因此我們以前就不怕他。前幾年鄉下推行垃圾清理政策,各家垃圾都扔到村口和村道上設的垃圾桶里,不再像以前一樣倒在門前空地上或者水塘邊,昌爹爹做了村子里的清潔工,時常能看到他套著一件在鄉下看來有些突兀的橘紅色環衛服,把村道上垃圾桶里的垃圾倒到小車里去。過去他看起來并不老,到這幾年,再看到他時,便會驚覺衰老的力量已在他身上肆虐得十分明顯。他點著煙說:“下午村子里要鋪路。”
爸爸說:“下午就鋪啦?”
村子里要修水泥路,昨天在村子里閑聊時我才聽人說起。前些年鄉里修的水泥路,只是貫穿遠近的村道,但村子里面還是土路。如今則要在村子內部將水泥路修到各家各戶門口,不獨我們村,上下村子都要修。
昌爹爹說:“嗯,上午在大隊部聽他們講了。”因為搞衛生的緣故,他經常要到那里去。
很快他抽完煙走了。吃過飯,爸爸要到房間里歇一會,這樣熱的天沒法接著下田。媽媽收拾碗筷,洗碗洗鍋——只要媽媽在家,爸爸是不做這些事的。我也哄著寶寶去睡,等到他終于睡著了,輕手輕腳爬起來,才發現媽媽還一直在灶屋里忙。
我說:“媽媽,你在做么子?”
她說:“我做得些豆沙心和糖心的糯米粑粑,又煮得些糯米飯,等下冷得做甜酒(酒釀)給你們吃。”
果然灶臺上兩只碟子里盛著些做好的粑粑,糯米飯這時候也已煮好盛出,正一塊塊攤在案板上晾涼。
我說:“我又不吃甜的粑粑,爸爸也不吃糯米的東西,你做這些干么?不能歇下子嗎?”
她一面用鍋鏟的木柄頭把將去年從過村串鄉賣酒曲的那里買來的一粒灰白的酒曲丸子搗成碎末,一面答:“噢——粑粑你們不吃,甜酒不吃么?等過兩天甜酒焐好了,你在家白天餓了就能煮酒釀小圓子吃——你爸也喜歡吃,夏天那冰甜酒他不曉得多喜歡吃,一吃吃一大碗。”
末了又說:“粑粑你們不吃我吃,你家爹爹(外公)家奶奶(外婆)喜歡吃,等下下晝晚我送些上去給他們。”
“中午不睡覺你不太累了嗎?”
“哪能睡啊?家里一堆的事,田里還一堆的事,馬上等下又要到田里去了。”
“所以喊你少做些吃的啊!”
“不做吃的也有其他事情要做,沒得歇的,你還在喂奶,餓了家里一點吃的東西都沒得哪行?”
午后村中大路上,有人駕著裝滿碎石的卡車來,往路面鋪一層灰白尖碎石子。晚上等了很久,等到天都要黑了,爸爸媽媽才從田里回來。吃晚飯時,村子上鄭德明來了,和爸爸商量鋪路的事。原來是鄭德明想把路鋪到他家門口,這樣以后他的兒子女兒回來時好直接把車開到家門口(哪怕他們其實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回過家了),但他家在村子邊緣,前面幾戶人家擋著,旁邊又都是水塘水田,便想從村道旁一塊田里傍一部分路出來,接上我家在那邊的一個小魚塘的塘埂修過來。這條塘埂,許多年前村子里還有許多人的時候,原是鄭德明用二分田和爸爸換了,將塘埂拓寬了一點,可以從大路上通到他家。后來村里人少了之后,鄭德明一家許多年不在家,住在水塘前面靠近大路邊的人家,便將自家樓房的豬圈和院子用水泥磚砌大,將那條路堵住了,又在塘埂上種了幾棵加楊。如今小魚塘邊鄭德明想借路的那塊田,原本也是我家的,許多年前魚塘邊這戶人家做樓房時,用一塊離我們家近的田和爸爸換了這塊離他家近的田。誰承想如今鄭德明檢查出身體不好,忽然一個人回家住起來了呢?他想自己出錢修一條到自家門口的路,覺得這塘埂當初是自己用二分田換來的,如今卻被堵住了,自己有充分的傍田修路的理由,但他剛把塘埂上的加楊砍了一棵,塘旁那戶人家就不干了,非但不愿把田傍一點出來給他,還要他賠400塊的樹錢。
兩邊膠著不下,鄭德明想到這塊田原是爸爸種的,于是來找爸爸,同時拉了個伴來給他說項。爸爸兩邊不愿得罪,只說田已經換了這么多年,同意他肯定是同意的,只要塘邊那戶人家同意了就行,不然看看大隊部怎么講,讓大隊調解調解?他也不贊同那戶人家要錢,畢竟那條塘埂從前是鄭德明出田修的,卻被他家擋住了不是嗎?沒有經過人家的同意,在實際上不是自己家的塘埂上種了樹,如今被砍了一棵就胡攪蠻纏起來,到底是誰不講理呢?
在旁邊聽了會兒,帶寶寶到場基上看星星。夜里星星尤亮,在西北邊低低的天空上,一顆大星黃黃地亮著,潤澤而醒目,是金星。望得見北斗星——多少年了啊,又在夏天的夜晚看見北斗星巨大的勺子,只是身邊再無同伴指認。從前夏天,等到天再熱一點,差不多暑假時候,晚上我們就很少再在家里睡了,吃過飯,躺在擺在外面的涼床上玩,偶爾用扇子或兩手,捕捉身邊掠過的一兩點螢火蟲。或是到有電視的人家看一兩節電視(那是我們最喜歡的事,但要經過爸爸的同意才行,因此總是很難得),等時間再晚一點,到八九點鐘,就抱著竹簟和被單,到有水泥平頂的人家樓頂上睡覺。村子里最早的水泥平頂房就是鄭德明家的,這房子只有一層,說起來并非是因為他們家那時候相比于其他人家來說多一點錢,而是因為他母親在臺灣待了多年的親戚,終于得回大陸探親,給他們帶來了村子上最早一臺彩電,可能還有一點可用于蓋房的錢。鄭德明的女兒比我和妹妹大兩歲,過去我們常常到她家平頂上過夜,或是千方百計地趁著爸爸媽媽不注意的時候,在黃昏或夜晚偷偷跑去那臺彩色電視機前看一會兒動畫片或瓊瑤電視劇。到初中我們成為同班同學,就更親近一些,暑熱的下午,不需要放牛的時候,我們也常常聚在一起,在那因為吸收了夏日驕陽而變得格外悶熱的房間里,隨便說點玩點什么。幾年過后,當村里人開始紛紛拆掉土墻瓦屋蓋起兩層樓房時,鄭德明家的房子也并沒有加蓋,而是從那時起直到現在,始終保持著那一層平頂水泥房的樣子。自己家的樓房建起來后,盛夏的晚上我們就很少再到別人家去,只在自家樓頂上睡了。黃昏時拎一桶水上去,潑在樓頂上,到天黑水已經蒸發干了,但躺在竹簟上,身下曬了一天的水泥地還是沒有完全褪去燥熱,因此我們總要先坐著,說一會話,等到竹簟涼了才躺下來。眼前星星極其繁密,銀河如同鋪瀉,我們不知這世上有天文學,熟極的不過是北斗七星和那銀河兩邊永隔相望的牽牛、織女星,想著牽牛織女的故事,為那被盈盈一水間隔的家人感到傷心(那時候也還沒有人教過我們思考牛郎拿走織女的衣服究竟是件怎樣的事)。到我們上了不同的高中以后,就很少和鄭德明的女兒再在一起玩,后來大家逐漸開始上班以后,他們似乎就再也沒回來過,這些年我幾乎再也沒見過他們,直到鄭德明獨自因為養病回來。
雖然白天那么熱,入夜后氣溫卻飛快地涼快起來,場基上氣溫尤其舒爽,只是早已沒有人會在外面乘涼說話了。夜里過十二點后,吹風扇也嫌冷,把風扇關了,也不蓋被子,就這樣可以很好地睡到天亮。好容易把小孩哄睡著后,懷著微微的憂愁與過度的疲倦,在純然的黑暗里躺著,聽到一種類似發動機的聲音。誰家這么晚還在開車呢?或是天上的飛機飛過?聲音許久也不歇。隔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那聲音就來自我的床頭。黑暗里睜大眼睛仔細看,是一只很大的甲蟲,在不停鼓動著硬翅。我不敢開燈看,或是把它移走,怕吵醒小孩,就這樣忍耐地聽著,終于,過了一會兒之后,甲蟲也歇息了。
第二天早上,早飯后,爸媽坐在大門口的陰涼里,把前兩天買回來的一摞嶄新的秧膜一張一張撕開,再重新摞成摞,以防一會兒到田里做事時不好撕開,耗去太多時間。這時鄭德明又來了一趟,仍是說修路的事。黃昏時,門口來了兩個人來進行調解,想是鄭德明已到大隊部說過修路的事了。然而其實也無可調解:爸爸是絕不反對鄭德明傍田修路的,只是田現在不由他種,便不能在這時硬要將田換回來,平白無故地得罪人。一切只看水塘邊那戶人家同不同意而已。爸爸反復強調的只是他不反對和只要塘邊那戶人家同意就行。因此我看起來很陌生的那兩個人也只是在場基上站著,寥寥說上幾句而已。其中一個說他是我姐姐的初中同學,我仔細看了看他,找不出一絲舊日相識的痕跡。這時大風刮了起來,很快烏云墨黑,幾滴雨點落下,村委會的人隨之撤退,大雨迅速落下來了。終于,幾天之后,鄭德明找村上另外一戶人家說好,從他家菜園借了點地,從那邊繞了點路,經由塘埂沒植樹的一邊,把路通到他家門口了。
離端午只剩三天,端午的氣氛漸漸起來了。南瓜在清早開出咸鴨蛋黃色的花,青綠的、扁圓的小南瓜在毛糙粗大的綠葉底下悄悄結出來。是最近幾年城市里流行的“貝貝南瓜”,而不是我們小時候吃的那種會長成磨盤一樣大的疙疙瘩瘩的大南瓜。門口前兩天剛剛鋪下去的秧膜里,雙晚稻種冒出了白根和一丁點隱約的綠芽。早稻秧苞裂開,就要抽出來,田畈里一片密不透風的綠。過去人工栽的秧田是不會密到這種程度的,不過爸爸以這種密度為傲,那是他試出來的盡可能提高產量的密。一只大眼睛細身子的豆娘輕輕在塘埂上飛來飛去,在這片稻葉上停一下,在那片稻葉上停一下。我已過了喜歡捕捉昆蟲的年紀,害怕可能傷及它的翅膀,因此只是目送它飛到別的地方去,帶著一點已失去觀察它們的興趣的百無聊賴——豆娘是很容易捉到的。豆角架子上開紫色小花,細細長長的豆角掛出來。紅莧菜長得很高,在塘埂彎處,年年長出一片萍蓬的地方,萍蓬油亮的黃花也舉出水面了。
媽媽提前裹了一次粽子,仍是趁中午在家的時候,煮熟收在碗櫥里,之后每天下午出門前,就燜幾只在大鍋里。還沒有給小孩斷奶,每到下午我便覺得餓,走到灶屋去找東西吃,揭開鍋蓋,鍋里有粽子,灶上有甜酒,爸爸媽媽照例到田里做事去了,大燕子仍舊在屋里屋外飛來飛去,給小燕子找食吃。這光景使我產生一種微微奇異的錯置感,仿佛籠罩在身邊的是童年的空氣。現在小燕子露出得更多了,站在窩底下,可以看見四只。到端午前兩天,姐姐們提前從城市回來,第二天清早,我們去縣城買應節的東西。早上又下過一場雨,地面濕漉漉的,東門賣菜的街上已有賣艾草與菖蒲的攤子。艾草菖蒲都捆得十分大束,街邊商鋪有提前買了的人家,買好就直接將它們放在門口倚著,并不等到端午那一天才擺出來。也有賣西瓜的,拖著從前十分常見的板車,或是騎著電動三輪車,這樣的西瓜攤子,里面的西瓜通常都還保留著一點藤蔓和葉子,顯得像是剛從田里摘回來,是從前本地賣西瓜的樣子。三姐說這些人多只是瓜販子,不像我們小時候賣西瓜的那樣,拖著板車從鄉下走十幾二十里路到縣里來賣瓜;不過是用板車裝著,容易使人相信他是自家種瓜的農民罷了。然而無論如何,西瓜使人見了便覺可親。也有在地上賣粽葉的,身前墊一大塊油布,粽葉一沓一沓捆好了,堆在布上,等著來往的人過問。然而這幾年鄉下買粽葉的也漸漸少了,十多年前,不知最初是誰在門前種了幾叢山上挖回來的箬竹葉,村里人見了,討到自家門前種,漸漸一傳十,十傳百,如今幾乎每個村子總有一兩戶人家門前種著一叢箬竹葉,村里人要包粽子,就到這戶人家門口去討一點。但自家種的粽葉終究沒有街上賣的好,大概因為種得過密,竹子長不好,葉子大的不多,也常常過嫩,包的時候筷子一戳就破了。不像街上賣的粽葉,大,完美,一片一片很整齊地疊著,在清晨雨水的浸淋之后,一捆捆碧綠陰陰。但媽媽說現在的粽葉不像過去從山里打來的粽葉那樣有香氣,就是街上賣的,也都是人自家種的,不是上山打的了。
回來三姐腌醬黃瓜,媽媽在一旁包粽子。包的是紅豆粽,而不是本地常見的飯豆粽子,因為家里只有紅豆。我小的時候很愛吃飯豆粽子,這是貧瘠的生活里比對出來的美味,因為本地的粽子只有飯豆粽和純糯米的白粽子兩種,飯豆形如彎月,比紅豆大而有斑紋,吃起來粉粉的,在小孩子的心里自是比什么也不加的白粽子更受歡迎。離開家這么多年后,我對粽子的興趣早已不像小時候那么熱烈,但還是愛看家里的粽子,喜歡那樸素的口味,也喜歡看媽媽包粽子。紅豆洗凈,微微撒上一層鹽,糯米是爸爸去年種了碾回來的,此時量出一大筲箕籃子,水里略略淘過,把從屋后人家門前摘來的幾把粽葉在水里煮過,抹布一張一張洗干凈,浸在冷水里,媽媽便在灶屋的小臺子邊包起來。從小到大,我在這桌邊看她包過那么多回粽子,每次再看見時,心里還是感覺高興。也許我喜歡的,只是過端午這件事情,空氣中微微涌蕩著的不同尋常的生活的氣氛。今年媽媽包的是那種矮矮胖胖的三角粽——如同幾年前附近鎮上某村一座北宋墓中出土的粽子一樣,但從我小時候到現在,地方上通行的其實都是像冰激凌甜筒一樣的尖角粽。我問媽媽為什么要裹這種胖粽子,她說,這種形狀能裹得更緊一些,你們不是喜歡吃緊粽子嗎?
塘埂上爸爸種的桃樹,結的桃子留到姐姐的小孩們回來吃,到現在常被雀子們看上,最好的啄出個大洞,今天又啄去兩個,我們索性將它們全都摘回來,放在一只大紅塑料筲箕籃子里,有十五個。綠底上小片的紅,像冬天凍得起了紅絲的小孩的臉,此外許多黑色的小圓點,是在自然的風雨里徑自成熟的桃子的模樣。寶寶很高興,摸著筲箕籃里滾滾的硬桃子,嘴里喊著:“桃子,桃子!”覺得是很大的寶物。大人們給他洗了一個,讓他抱在手里玩。堂屋大臺子上擺著一盒綠豆糕,不知誰送來的,透明長塑料盒里兩層綠豆糕,淡綠色的粉糕,每層切作方正的小塊,上面撒一點白芝麻,中間隔一張白紙。這正是我們小時候端午所吃的那種綠豆糕,里面浸滿了麻油,我有點想吃,經過時拈了一塊在嘴里,粉粉的很好吃。
因為雨,田里的稻和菜園里的菜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了起來。一夜過后,大田里揚花的早稻已有了一半,秧模里的雙晚稻種,現在站在田埂上也已能看得見明顯的碧綠一層了。田畈里柔和的風聲,此外層疊起伏的鳥鳴,在電線上,樹頭中,說不出名字,反復啼鳴不歇。人在鄉下待久了,有時會自動忽略這些聲音,只有主動意識時,才會注意到它們的存在。田埂邊菜園里,絲瓜架上的絲瓜已經能吃,爸爸摘了兩條回來,吃了今年的第一餐。前一天看見爸爸種在門前一小塊空地上的秋葵(咖啡黃葵)開花了,今天就發現已經開始悄悄在結秋葵。秋葵邊種了八棵茄子,六月初株苗還很矮細,今天走過去一看,不知什么時候,竟然已結了七八個小拳頭大小的茄子了。爸爸站在門口,喊姐姐家的小孩子們:
“來跟公公一起到田里去收裝龍蝦的籠子嘍!”
大一點的小孩們聞風而動,跟在外公后面,往田埂上去了。不多時爸爸背回一只大蛇皮袋,往大澡盆里一倒,一大堆紅得發黑的龍蝦。很快它們便舉著鉗子在盆里嘁嘁喳喳爬起來。原來是爸爸之前幾個早上用籠子裝來的,一直放在新壩埂邊家里一塊地勢低澇的荒田里養著,只等端午的時候大家回來吃。媽媽包粽子時,外婆從大壩子上她的家慢慢走過來了。她的身體已不太好了,于是在灶屋門口一把椅子上坐著,看我們做事,偶爾說幾句話。堂屋里,每隔一兩分鐘,小燕子就一齊叫起來,那是老燕子銜食回來的信號,吸引著人的注意。坐到堂屋凳子上看,小燕子體形漸豐,窩里已顯得小了,抑或是熱,都探出大半身子來,在窩沿邊等候。老燕子一飛進來,小燕子便立刻張嘴,一起激鳴起來,老燕子就在窩邊撲著翅膀,把飛蟲往叫得最兇、比較靠外的那只嘴里一塞,只幾秒鐘,就又飛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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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見《十月》2025年第4期)
【作者簡介:沈書枝,1984年生,安徽南陵人,南京大學古代文學碩士。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佳作獎,豆瓣閱讀征文大賽非虛構組首獎。已出版長篇非虛構作品《燕子最后飛去了哪里》,散文集《拔蒲歌》《八九十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