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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5年第8期|張沅:羊背上(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5年第8期 | 張沅  2025年08月29日08:48

    張沅,蒙古族,一九九八年生于內蒙古赤峰市。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在讀。小說、詩歌、散文見《草原》《莽原》《詩歌月刊》等。

    羊背上(節選)

    張 沅

    大約三點,正上著我最不喜歡的數學課,教室里很靜。李麗站在講臺講課,穿深紅色的連衣裙,袖口挽上去,露出兩條潔白的手臂,上面有短短的絨毛。她開口,聲音在空曠的教室里盤旋,上一句話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下一句話又飄出來。

    我本可以接住它們,但我不愿意。窗外有灰鵲在叫,很大一只,灰藍色,長尾巴。我更喜歡烏鴉,它們渾身黢黑,眼睛是黑色中的黑色,每年冬天,烏鴉們從南山飛回市中心,盤旋著落在電線桿上,排排站立著。它們帶來許多山嶺上的消息,大部分時間里我都在為它們憂心,冬天對動物而言總是更難熬。去年初冬,烏鴉帶來松樹的死訊,我與松樹只見過幾面,但確實是要好的朋友,我打開手邊的《新華字典》,里面還夾著,我撿拾過的一塊它掉落的樹皮,我們沒再見過面,也沒再說過話。倒不是我不想去看它,只是姑姑沒有再帶我去過南山。

    氣溫很高,空氣中的水滴無處可藏,時間被蒸餾黏稠,李麗的劉海黏在額頭上,一綹一綹,像伸出的樹枝。教室門被推開,帶來一陣涼風,班上的同學們開始交頭接耳,李麗快步走到門口,高跟鞋在木制講臺上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班級很快安靜,我不可避免地發現,所有人都在看我。李麗懷抱著數學課本,撥弄了幾下她額頭上的劉海,露出一個嘴巴包不住牙齒的笑容,向我揮揮手。

    李麗旁邊站著姑姑。

    我能看到前面每一個同學的表情,他們面對著我,正和周圍的人左右交談。我也能看清楚李麗的臉,她的口紅已經吃進嘴里了很多,留下外面一圈深紅色的印子。她把牙齒收到嘴唇里包著,咂咂嘴,好像還想和姑姑說什么。但我看不清姑姑的臉,她站在李麗旁邊,沒有面容。我站起來,久坐的塵土從棉質的毛衫上滑落。我裝模作樣收拾了下書包,把練習冊和媽媽過年時買給我的高級文具盒裝進書包,把桌洞里吃了一半的辣條揣進兜,然后在大家的注視下,穿過一排一排盯著我的同學,走到姑姑身邊。

    姑姑和李麗點頭示意,拉著我的手穿過走廊。我很少見空無一人的走廊。路過五班,語文課,他們正一起朗讀課文,這個單元我們還沒學到,也許明天會講。路過四班,他們在上美術課,我最喜歡的課,美術老師帶三個班,她把畫得好的畫各個班級傳著看。姑姑在我耳邊講了幾句話,我沒聽懂,我們繼續前進著,穿過長長的走廊。

    火車站里有許多人,我都不認識,但確實很多。他們背著比自己還大兩三圈的行李,彎著腰小步走著,身體左右擺動,手里握著攥舊的車票。有個深棕色的影子掠過,什么都沒拿,只拎個泡著茶葉的玻璃水杯四處逛游,眼神躲閃,四處打量,衣服將破不破,和他水杯上的茶垢一樣討厭。姑姑拿一個深藍色的手提袋,背斜挎的小皮包,一只手牽著我。有水珠在我和姑姑的手掌中滾動,很黏很熱,好像握著一條泥鰍。我覺得很不自在,想把手抽回來,但姑姑攥得更緊了。上車前,遠處幾個大人亂作一團,兜里包里四處翻找,丟了東西。

    我掀開厚重的門簾,走到蒙古包里,房間里很黑,柔和又鋒利的光從蒙古包的半井天窗投射下來,還灑落一些光亮的塵埃。屋內各種東西順從地閃亮,露出毛茸茸的邊緣,不需太費力,也能憑借記憶摸索著前行。爺爺就坐在黑暗里,他身上有種很特殊的味道,好像淋了雨的羊毛。

    爺爺,我叫他。他沒回應我,嘴唇張開,卻不發出聲音,只嘟囔著,放任兩片干癟嘴唇吮吸黑暗中懸浮的光點。那東西順著爺爺的嘴唇流進喉管,兩次吞咽后,他黑色的身體內也漸漸發光,喉嚨,食管,干癟深紅色的胃,擠壓著空氣的兩片肺葉都加入這場光亮的游行,被光亮環繞。跳動著的漆黑的一團,是爺爺的心臟。逐漸,它也有了輪廓。

    爺爺,我又叫他。

    啊。他回應我,嘴唇被呼出的氣息撥弄,正不受控制地抖動。

    我摸索著鋪了幾層的褥子,在他身邊坐下,被窩里的氣息溫暖地牽引我。蒙古包內潛伏的物件都一點點亮起,形成錯落深淺的黑色,像夜晚平原上黑黢黢的樹林,和沉默奔行在樹林中的動物。

    爺爺伸手摸我,我回握住他。他的手非常粗糙,骨節很大,指甲長且飽滿,橢圓形,修剪得整整齊齊,扣在指頭上,像嚴絲合縫的鍋蓋。手有點抖,像他的嘴唇一樣,但不影響手上的力量,他用力握握我,我也握握他。他手背上貼了一塊白色的布,兩邊能透出肉,中間則不行。底下是他凸起的血管,也被閃著點點金光的顆粒填滿,粼粼發漾,像被太陽注滿金色的長河。

    我摸索著摳他手上的布,它背面有些粘手,正面十分光滑。

    這是什么,我問他。頭頂是一陣持久的沉默,我抬頭,爺爺下巴像掛著一張皺巴巴的羊皮,干癟的嘴,鼻孔里全是花白的鼻毛,再往上是亮亮的眼睛。爺爺面對西邊的哈吶扇,眼睛也望著,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個比我高些的木頭架,鋪著媽媽繡的毯子。起初毯子上有長長短短的流蘇,很好看,但塔拉總被自己勾住的爪子困在毯子中,喵喵地狂叫。后來媽媽就把流蘇掖進去,只剩下光溜的架子和起著球的毯子,毯子上一摞一摞的碗、茶壺、切好的奶豆腐塊。還有個鐵盒,也很亮,我能看見,里面裝著一粒粒的炒米,我不愛吃,但喜歡攥一把在手里,手心愛出汗,沒一會兒炒米就濕漉漉地黏在手上。我離開蒙古包,來到羊圈,踩著松軟的干草地,走到羊圈的正中心。這里總會有一只小羊等著我,我攤開手掌,小羊伸出粗糙又溫熱的舌頭舔走我手心的炒米,跑回羊群,消失不見。媽媽讓我離架子遠點,我不明白,總悄悄翻,但什么也沒翻到,只是一張媽媽繡的毯子,一摞一摞的碗、茶壺、奶豆腐塊,和小羊喜歡的炒米。

    房間中有濕潤的青草氣,只有輪廓的家具,一團塔拉的毛,和不屬于我的心跳聲。爺爺的大手逐漸放松力道,只輕輕蓋住我。爺爺坐靠著,眼中的光斑從瞳孔里細沙一樣飄走。我脖子有些酸,就伏在他腿上,一半身子折進被子。我感覺自己像一只小貓,但家里已有了一只小貓,塔拉不知道跑去哪里玩,蒙古包里沒有它的聲音,也許去捉田鼠,去撲蝴蝶,或躺在草坪曬太陽,毛茸茸的尾巴一搖一搖。小貓真好,小貓沒有一摞一摞的作業要寫,我也想做小貓。但是小貓不能吃漢堡包,也許能吃,但那么貴、那么稀罕的漢堡包,誰會給小貓吃?我這樣想,眼前黑暗的房間變得更模糊,我好像睡著了。

    一大早,爸爸說要出門幫朋友找前兩天丟的駱駝,早餐多吃點。找駱駝這種事,快的話中午不到就能回來,要是一直找不著,得等天黑了才能回家。為了給爸爸裝肚子,早晨吃羊肉泡奶茶。先把奶茶煮好,里面放上炒米、奶嚼口、奶豆腐,快出鍋時,再切手把肉進去,這樣羊肉味兒不會煮得太過,熱奶茶也正好把羊肉燙軟。爸爸邊喝邊攥著羊肉再片上幾塊,他是吃得最多的。草原上的奶茶和城里的奶茶一樣又不一樣,一個咸一個甜,一樣的是里面都要放滿小料。每周二我們放學早,下午只上兩節課,姑姑去開會,我有一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學校旁邊有很多小店,其中一個是專門賣炸串的,我攢著平時的零花錢,每周二去小賣鋪瞞著姑姑吃一頓。兩個蔬菜卷,一個雞排,一串蝦丸,要一杯草莓味的珍珠奶茶,一共是三塊錢。蔬菜卷用豆皮裹上茼蒿或香菜,三個串在一起,我最愛吃這個。珍珠奶茶可以選加珍珠還是椰果,我愛吃椰果,常央求老板多放些。這是我為數不多騙姑姑的事兒,挺多次她騎自行車帶我回家,路過小賣鋪,都要說這里面的東西很臟,吃了對身體不好。為此我也擔心過幾回,每次吃完炸串,我都會老老實實喝兩天牛奶。

    我給爺爺講完這件事,然后問他那天在看什么。

    羊背上的爺爺還是沉默,羊溜達著吃草,爺爺盤坐在羊背上,瘦弱的身子跟著羊一起一伏,卻很穩當。大片的白云游走在天空,投射云狀的陰涼,我很喜歡走在云的陰涼里。我想,在海中散步大概也是這樣,冰冰涼涼。前年我和姑姑去大連,她參加培訓,大部分時間我自己待在賓館里看《貓和老鼠》動畫片,等她帶我去吃學校的食堂。臨走前的晚上,姑姑早早回來,把盤攏的頭發松開,換了條淺藍色的裙子,背上她的斜挎皮包,又趿拉了一雙拖鞋。我們坐上只有兩三個乘客的公交車,在路燈光亮的城市中穿行,隔著車窗,外面的一切都看不真亮。微弱的黃色路燈晃得我眼睛發脹,人越來越少,司機的眼睛似乎總貼在懸置在他頭頂的鏡子里。我有點緊張,問姑姑我們要到哪里去,姑姑說等會兒就知道了。我更緊張了,手心里冒出了一層汗,班上同學最近總在聊小孩失蹤的事,說隔壁七小三年級一個女生,有次放學就再也沒回家。我哭起來,公交車很快停下,車門打開,空氣中有密密麻麻銀色的光點。我就這樣見到了海,海風很咸,隔很遠就能聞到海浪的味道,里面有魚蝦的體液。沙灘上透明的小螃蟹對我說,它們要把自己的一部分還給大海,才能從海水中獲得新的顏色。

    海上沒有云,只有大片大片停留在廄中的星星。

    為什么沒有云呢?我問姑姑。

    她雙手環抱在胸前,望著海,浪花卷來的海風把她額前的頭發吹起來。

    云都在草原上,姑姑說。

    我和爺爺和羊,就這樣乘上草地深綠色的云,在草場的天空里散步。沒有聲響的午后,草原孕育的一切都舒展它們的骨骼,我也不例外,我的一小段骨頭里帶著牧場,長大后我這樣想。

    氣溫升高,馬和牛都躲到北邊山坡去乘涼,我驅趕羊群乘著白云,也向陰涼走。爺爺坐在羊背上,他似乎很高興,嘴唇彎彎,眼睛也瞇著。云朵的邊緣很模糊,像淌過牧草尖兒的牛奶。我不會擠奶,牛乳房的觸感讓我有點害怕,它很熱,又柔軟,沉甸甸的,姑姑總是手上使著很大的勁兒,一下一下擠。奶牛不疼嗎?我問姑姑。姑姑說不擠奶它才會疼。每天早晨姑姑都起個大早擠奶,小牛在旁邊哞哞地叫,奶牛卻在原地,毫不在乎地咀嚼干草。好狠心的奶牛,孩子餓得一直叫,它只知道吃草,我在心里埋怨它。但埋怨歸埋怨,我還是會把一大碗牛奶喝得溜干凈兒。

    擠下來的牛奶會裝進奶缸,做成各種奶制品。姑姑說家里最會做這些的是媽媽,其他人也會,但比她差得遠。我常收到她做的東西,有時是爸爸帶來——奶豆腐是一大塊,先套上一層又軟又薄的塑料袋,再套上層硬的,最后放到小布包里,拿給我——有時托人帶來。我先解開系得緊緊的布包,這層最好解;再解開硬的印著字和圖案的塑料袋,這一層比較難,手指頭摳得發紅也解不開,想用剪子剪,姑姑不讓,袋子還要留著繼續用;里面的一層最好辦,直接撕開就行了。奶皮子一整張,像烙出鍋的油餅,比奶豆腐好吃許多。

    我不會放羊,羊也不需要我放,它們知道哪里有草吃,很會約束自己。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帶了白雪——我家的牧羊犬,黑棕色,大雪天出生,就叫白雪。白雪是隔壁郭大娘家一只叫來福的狗生的,草原上這種牧羊犬不怕凍,毛厚,皮實,冬天零下二三十度也照樣在外面睡。狗窩很簡陋,稍微搭兩塊木板擋風,里面墊幾塊破毛氈子,就是合格的狗窩。白雪出生的夜里下大雪,郭大娘第二天早晨沒看見來福,四處尋著,在干草堆里找到正蜷縮著舔舐孩子的來福。郭大娘說狗真是聰明,知道自己要生了,還找個遮風擋雪的地方。來福生崽的消息很快在牧場遞散,一共六只,郭大娘留下個最壯實的在來福身邊,說這樣狗不會怪罪人,還覺得自己有孩子。四只送了別人,最小的這只給我爸抱回來了,郭大娘說我家人好,奶也好,這小狗換了誰家也養不活。郭大娘沒料錯,白雪在我家長得飛快,活潑又皮實,我很喜歡白雪。城里見不到這樣的狗,同學家也有養狗的,有時放學,他們爺爺奶奶牽著小狗來接,但都是小狗,泰迪、吉娃娃這樣的。我很羨慕,小狗丁點大一只,很干凈,白色的小狗也是,身上沒有一處臟。抱在懷里的狗我都不敢摸,靠近就叫,白雪不叫,但羊群都怕它。沒有白雪,我是放不了羊的。

    讀大學時我喂了一條野狗,它住半山腰,我們每天傍晚見面,它搖著尾巴等我,走到山腳吹個口哨,它就遠遠地跑來。先繞著我聞兩圈,等我在旁邊的石頭坐下,它就開始吃飯。它吃得不快,吃完就坐在我旁邊,我們一起坐個十來分鐘,等太陽落山。我這樣喂了它四個半月,風雨無阻,考試周也不耽誤,卷著復習材料來喂它。它被我喂得不錯,比第一次見面胖乎了挺多,毛也茸茸的,我給它起名字,叫狗。我只叫它這一個字的名,別的什么也不叫。

    大三下最后一門課考完,朋友說出門聚餐。狗估計還餓著肚子,我讓他們先去,拐到食堂,特意挑了些大肉塊拎到塑料袋里,哼著歌往山上走,心情不錯。我在山腳下叫它,狗。山林沒有反應,樹葉中裹著一些風聲。我等了會兒,狗,再叫一遍,它還是沒出現。想它應該是到別處去擴張地盤,就把肉塊和餅子放在石頭上,出門找朋友了。

    后來我又去過很多次我們見面的地方,但再沒見過它,也再沒和它說過話。

    我在草地上躺著,衣服蓋住臉,天色的光亮能透過衣服烤著臉,很舒服。一會兒變暗,我知道這是白云來了,一會兒變亮,白云飄走了。真奇怪,在學校我從沒發現云彩也會動。上數學課時我總往外看,窗戶外是幼兒園,很多小孩在滑滑梯,我也想滑,但那是幼兒園的小屁孩兒玩的,我不稀罕玩。小孩不在時我就看樹,我們在五樓,正好挨著一個大榆樹的頂,春天總薅樹上的榆錢吃,后來這一片被我薅禿了,就沒得吃了。體育委員一直笑話我,說我是吃樹葉的,是野人,為此我跟他打了一架。老師把姑姑叫來,他一直哭。我在辦公室里看窗外的滑梯,是幼兒園的另一個角度,紅色的旋轉滑梯,沒人滑。后來我不好意思當人面薅樹葉,就課上趁大家不注意時抓兩把。榆錢兒吃完后又沒得玩,我就看云,只有一小片天空,其他都是樓,天空的一大片被反光的玻璃擋住,只能看到一小塊被壓在中間的云,抽干空氣,牢牢定在那里,留給我看的云。草場不是這樣,爺爺說,云是從遠方來的客人,有外鄉的氣息、草籽和飽滿的雨水,有其他牧場牛羊遞送的消息,云不能停下腳步,停駐在草場外的地方,云就不再是云。

    后背的青草扎得我癢,一只甲蟲停在草葉上,它觸角抖動,草葉跟隨它抖動,我望著它,它用它黑色的甲殼打量我,風停下,它的觸角也停下。我背靠大地,清楚聽見草場的心跳聲,很急促,很響亮,很溫暖。閉上眼,我知道,牧草在我的胳肢窩、膝蓋彎,在手臂和身體的縫隙中沉默地生長。我穿過流動的白云,穿過流動白云下靜止的羊群,來到爺爺身邊。他笑瞇瞇地看著遠方,前面只有連綿不斷的草場,和已偏西的太陽,大約四點多,在牧場,大家都不帶點兒在身上,我也不帶,說不上怎么判斷時間,但每個時間的氣味和風都不同。清晨總有回潮的牧草味,上午是蟲子的糞便味,中午像放酸的牛奶,下午是馬蹄味,傍晚會變成炭火灼烤土豆的味道,我很喜歡,怪不得傍晚要著急回家,是味道讓人肚子直叫。

    起風了,風從牧場的盡頭吹來,草坪波浪一樣前進,我等待牧草的前進拂過我的腳踝,像等待我全部的夢境。長大后我總做夢,做一些血淋淋的夢,或電閃雷鳴的夢。大四舍友出去實習,我自己住寢室,北京的秋天一反常態地下起雨,沒完沒了地下。我把窗戶大敞著,躺在陽臺,等閃電把我照亮,瓷磚地非常涼,掀進屋子的雨仿佛釘子把我扎穿在地上。牧場的雨天,同樣的夜晚,我在草場平躺,一點點陷進土地,直到窒息,然后醒來。羊群抬頭,沉默地接受著遠方的消息,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分配接下來的任務。白雪同樣聽見這條消息,嗅嗅空氣里說話者的語氣,又坐回原地。爺爺好像沒聽見,他的頭發仍本分地背梳在頭頂。

    太陽在微風里低垂,圓圓地掛在天邊,我望著夕陽,它似乎對此毫無意見。金色的余暉均勻鋪滿草地,我們披著這樣的顏色,緩慢朝味道濃郁的方向走去。爺爺看著有些累,我這樣想,畢竟回家后,大人們總圍成一圈邊喝奶茶邊聊天。聊天是個挺累的事兒,班里同學下課總湊在一起聊天,聊他們周末去常青公園喂了鹿,三道街新開了蛋糕店,《海賊王》看到了第幾集。我周末都坐在桌子前寫作業,不寫作業就畫畫。我有個本子專門畫畫,另一個專門貼貼紙。姑姑說貼紙貼到本子上就不能再貼了,我說貼到本子上,喜歡的貼紙就永遠弄不丟了。周末姑姑說要出去一趟,我扒著窗戶看,她走到一個男人身邊。他叫李偉,我的體育老師,很高,特別黑,胳膊很粗很長,腿很短,我們叫他黑猩猩。我還挺喜歡他的,他總在跑圈時把我叫到陰涼處,讓我自己玩兒。兩人并排走遠,那樣子讓我討厭。

    回去的路總比來時快些,肚子餓著,腿上自然打緊。剛能看見蒙古包時,太陽把最后一絲光亮掖回牧場。白雪很興奮地到處跑,它大概已嗅見空氣里的羊肉味,草場總有吃不完的羊肉。姑姑家沒有,姑姑討厭羊肉味,我倆在家很少喝羊湯。家里不興說“吃羊”這種字眼,怕念叨成真的,草原上的狼把家里的羊叼了去,是牧民最不愿意見到的事兒。爸爸說草原早就沒狼了,而且狼怕火,我們天天燒火做飯,狼不會來。牧民和狼也沒什么區別,都會親手把羊殺掉,掏出它們跳動的心臟,讓自己滿嘴是血,看它們死在自己面前。在姑姑家我總偷偷掉眼淚,也許是替牧場上的爸爸流的。

    沒告訴爸爸的是,我能見到狼。在明亮的深藍色的晚上,或很模糊的黃昏中,我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在蒙古包附近徘徊,灰色的,低伏著身子,用深黃色的眼睛注視我,眼中有一團黏稠的火,火苗黏在我身上。它們嘴里嗚咽著語言,說著獵人、火神、石頭這一類的詞語。狼群跟在一只頭狼后面,頭狼更大一圈,身上的狼毛像一根根灰白的迎著北風的銀針。我問它來這兒干什么。它沒回答,向我又走近幾步,我聞到它身上的氣味,像生長了白楊林的泥潭。我撫上它溫熱的前額,濕潤的狼的氣息從我的指縫中飄出。你是誰,它開口問我。你是狼,我回答。

    我讓自己匍匐,盯著前面緩慢移動的羊群,感受它們不安的喘息。它們真笨,只敢跟著前面的頭羊慢慢走,它們不知道,要是撒開蹄子跑起來,我根本攆不上。養動物嘛,我認為都是不難的,羊就是大一號的兔子。班上就養著一只兔子,放在教室最后面,很小,白白的,我們叫它雪絨花。班里幾個女生每天都換著法地給雪絨花帶吃的,青菜蘿卜小西紅柿,還有蘋果鴨梨,什么都有,比我吃的還要好。我沒東西給雪絨花帶,就負責清理籠子,里外擦干凈,糞球和爛菜葉子倒掉,換上干凈的水。擦籠子時,要把它放進紙箱,它很緊張,前爪蜷縮在胸前,半站立著,四處瞅瞅,聞上一圈。雪絨花的嘴唇很可愛,三瓣,一直動,連帶著臉頰上的幾根小胡子也微微顫抖,洗臉時很仔細地把爪子舔濕,再渾身摸上一遍。真奇怪,它怎么會喜歡洗臉?我太討厭洗臉了,每天晚上洗臉刷牙是我最討厭的事,比早晨起床收拾書包還讓我煩。我試過很多種辦法,裝睡、躲在柜子里、謊稱要繼續寫作業,但姑姑還是會把我摁在洗手池前,強迫我完成這些流程。我也不愛洗脖子,同桌總笑話我脖子黑,我很生氣,后來我再不理她了,但也一直不洗脖子。

    我有陣兒特別愛吃兔子,尤其是兔子頭,因為能看到更多骨頭。還有鴨脖,也是同樣的道理,肉太多的東西我沒興趣。他們總愛找我吃飯,因為我凈愛挑這些便宜的吃,主要是為了喝酒、啃骨頭,否則這些我也懶得吃。后來胃出了毛病,只好改掉愛喝酒的習慣。我爸每次給我打電話只問兩件事,一是啥時從北京回,一是喝酒沒。每次我都是相同的回答,再看看,早不喝了。

    母親站在羊圈邊上等我們,她一身純白色的衣服,后背挺得筆直,眼睛很亮,像一汪泉水,烏黑色的頭發編成辮子,垂在肩膀一側。和整個草場格格不入,她的身上沒有塵土,也沒有一片草葉,像剛破土的花,帶著柔嫩的清香,慢慢呼吸,吐出的氣息凝結成一輪彎彎的月亮。我仿佛不認識她,好像從沒見過她,想象不出她的樣子,但她出現在黃昏的草場上。

    放羊的地方不遠,家里有望遠鏡,媽媽站在山坡,拿著望遠鏡就能看見零星的羊群,只是她看不見我,因為我沒有羊毛。

    媽媽吆喝著把羊趕到羊圈里,摸摸我腦袋,讓我趕快進屋吃飯,我梗住脖子,被她摸著腦袋,很奇怪。有次數學考試考了九十分,李麗把我叫到前面拿卷子,她也這樣摸摸我的頭,我感覺后腦勺麻麻的,像枕了一顆花椒。

    爺爺還在羊背上,我對她說。

    別亂說話,趕快回去吃飯。媽媽摸我頭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輕輕推了我一下。我故作踉蹌地往前跑了兩步,回頭看羊圈,爺爺確實已不在羊背上。我悄悄斜著眼睛看她,她臉上似乎剛有小小的蝸牛爬過,留著一些濕潤的水痕。

    也許是提前回去了,我想。

    爸爸和姑姑已經圍在桌子前,姑姑懷里抱著薩日娜,我剛出生的小妹妹,大伯靠在床上擺弄著收音機,大娘在煮奶茶。餐桌上擺著手把肉,我餓得不行,想先吃一塊,但媽媽還沒回來,奶茶也沒煮好,小孩不能先動手,我只能先挨著。父親問起姑姑在學校的事情,姑姑應付地答,一言一語說著教務主任和校長的許多事,只是沒說自己。大伯轉身問姑姑上次給她提的工作調動的事考慮得怎么樣了,姑姑沒說話。大伯吸一口煙,呼出,告訴姑姑女人還是要回到牧場,在外面總是沒有本的。媽媽端著菜上來,就熱火朝天地開飯了。

    羊死后會知道自己死了嗎?我問爺爺,他坐在我旁邊。

    爺爺點點頭。

    那我們吃它的肉,它不會疼嗎?

    剛到草場的幾天,夜里趁他們都睡著,我就悄摸兒地溜到蒙古包外面,搬一個小木凳坐在白雪旁邊。白雪臥在墊子上,團成球,尖嘴巴埋進前爪,身子微微起伏。牧場晝夜溫差大,夏天夜里很涼。白雪看起來很暖和,像個小爐子,連帶著它周圍的空氣也很暖和。姑姑家的很多個晚上,我也會突然醒來,望著窗外。姑姑特意把窗簾留上一截,她說自己要起早,小時在牧場習慣了跟著太陽,現在也用不慣鬧鐘,留一條縫,晚上不至于太黑,早晨能自然醒,一舉兩得。

    我問姑姑既然習慣了牧場,為什么要到城里來。姑姑沒說話,可能睡著了。姑姑做班主任,很辛苦,早晨六點起床,一天在學校里也看不到她。放假時,姑姑又要到他們班學生家里家訪,有時帶上我,有時不帶。幾個家長很喜歡拉著姑姑聊天,從吃過午飯一直聊到晚上,姑姑會拿我做擋箭牌,讓我晚上鬧著走,這一套我練得很熟。城市的夜里很亮,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好像比白天更清楚。白天喧鬧得過頭,耳朵用不上,嘴巴插不進,自然看得沒那么真亮。夜里就不同了,一切都安安靜靜停留在原地,只有偶爾匆忙跑過的夜中奔行的汽車。黃色的探燈箭矢一般射進,把坑坑洼洼的墻壁照亮,它很黏,一寸又一寸舔著墻壁,把泛舊墻壁上每個坑洼都注滿后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我也舔了一下墻壁,很涼,像不甜的冰糕。

    草場的晚上,蚊子跟星星一般多。我穿著長褲,披上長外套,胳膊腿倒還好,臉上被咬了四五個,腫得一半臉大一半臉小,那也不管,我照樣溜出來看星星。星星不論顆,它們一片一片,煙霧般籠罩著天幕,說不上有多少顆星星停泊在它們的港口,溫順地,隨著天空的洋流輕輕擺動,或許天空也有牧羊人。大地上的牧民白天牧羊,晚上睡覺;天上的牧羊人白天睡覺,晚上把星星從羊圈里趕出去,讓它們到深藍色的天幕飽餐一頓。聚滿星星蜿蜒匍匐在天幕上的光帶,就是夜空中的西拉木倫河。至于那個看管星群的小孩,我想他總會看我,茫茫白晝,他一定睡不安穩。

    我們怎么和天上的人說話呢?我問爸爸。

    把想說的話寫在紙上,投進火堆。燒起來,燒成灰,燃燒的火神會推著灰燼自科爾沁豐沛的草場而上,直至云端。凝視橘色火焰的中央,跳動的火苗是祭拜火神亂舞的火靈。草原從火焰的灰燼中出生,再往火焰的灰燼中死去?;鹗遣菰哪赣H,我們曾從將熄灰燼中她布滿河流的子宮孕育,又在熊熊火焰中回到永生的家園。別怕,躺進去,舔舐皮膚和骨骼的火苗會讀懂言明或未曾啟齒的語句,托借狂風之力,將他和你的訊息傳到天上去。喇嘛閉著眼睛吟誦著經句,他這樣回答我,或是回答風中惦念的消息。

    我給星星飲水的河流也取了一個名字,叫“格日樂沙其爾”,蒙語,譯為閃亮的河。與羊群不同,星星似乎要不停遷徙,它們緩慢又莊重地前行,完成屬于天空牧場的浩大工程。在無光處發亮,在黏稠的黑夜中跋涉,棲息成為天空的河,河水也在動,這是當然的,哪有不慌忙奔走的河。天上的牧羊人一定很辛苦,他有太多的星星要照看。

    白雪在我腳邊睡著,厚實的毛發顯得累贅,我用手輕輕耙它的背,帶下許多浮毛。夢中的白雪一定歡快極了,沒有這么多頑皮又倔強的白羊要它看管,它在夢里睡覺,或在嫩綠的青草里奔跑,一個猛沖,摁住狡猾露頭的地鼠。白雪想必也察覺了天上的伙伴,坐著被太陽灼烤后軟綿的云朵飛向天空,跟天上的白雪相愛,它呼嚕呼嚕地睡著,茸茸的毛飄在草地上,就這樣融化在大地里不見了。

    夜晚的草場上不該沒有風,我很奇怪,風不會在遼闊的地方停下腳步。清涼無風的晚上,在一根根困惑的牧草間,我枕著白雪睡著了,大概是睡著了,但人不該知道自己在做夢。夢中我站在一條寬闊的河流邊,我見過這條河,永遠不會忘記的河,西拉木倫河。卻不是我認識的西拉木倫河,它的河道更寬闊,我望不到邊,河水張狂有力,仿佛被大地的心臟擠壓到牧場,河流波光粼粼,滾動每一絲落在水面上的太陽。陽光不能白白沉到水底,我們不會浪費陽光,羊群、馬匹、奶牛,牧場上養育的所有生靈流水般承載著陽光,使陽光不至于落到土地上。河對岸走來一個男孩,渾身赤裸,他蹚過河水,河水就為他讓開道路,他走到我面前,笑了,這笑容和爺爺、和父親、和我,都一模一樣。巴特爾是他的名字,巴特爾這樣告訴我。他面頰黝黑,牙齒潔白,他打量著我,反復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我望著他,等待他開口對我說話,但他沒有。時間在對視中淌過,河水自河道漫延,輕輕包裹我的腳趾,很涼,像鳥啄一樣。

    后來河水一點點上漲,逐漸沒過我的膝蓋,膝蓋還未痊愈的傷口隱隱作痛。他拉住我的手,我們跑起來,跑得飛快,大步大步地掠過草地、羊群,掠過低矮的蒙古包、破敗的羊圈、爸爸的摩托車。每一步都踩在剛破土的草葉上,它們彈簧般給我更強的力量。我們跑,一直向前跑,跑到牧草上的露水在我們身旁凝成水珠。巴特爾大笑,他攥緊我的手。我也笑,不費力地奔跑,卻費力大笑,笑到身旁的水珠都跟著顫抖。巴特爾跑得更快,我們將風甩到身后,跑過斑斕的峽谷、蔥郁的松洲、毫無蹤跡的古戰場,我們跑過絲綢般展開的平原、規整的農田、新刷的村莊,跑過牛羊散落的草場,跑過大地的珍珠——我們的淡水湖。跑到空中去,巴特爾把我橫著抱起,他黝黑的面頰泛起淡淡的紅色,高高的顴骨,狹長如野鹿的眼睛。他望著我,凝聚在我身邊的水珠忽然失去了速度,齊刷刷地墜落,草原就這樣下起雨。

    喇嘛們團坐在我家誦經時,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在哭,懷里的薩日娜也在哭,屋里煙霧繚繞,誦經和鈴鼓聲更讓一切都為哭泣做好準備。后到的喇嘛和爸爸打過招呼,也紛紛坐下開始誦經。家里怎么需要這么多喇嘛來誦經,聲音也不會因為多兩三個人就大幾分。越來越多的喇嘛擠進家里,空間局促,有種從沒聞過的味道盤旋。我打開門,希望味道散出,但沒用,它們仍牢牢留在屋內,在喇嘛的頭頂。我盯著味道看了很久,后來它慢慢有了顏色,顏色很淺,有點棕紅,好像還摻了綠,是種說不出的讓我不喜歡的顏色。它們從喇嘛嘴里一點點滲透,起先還有重量,口水般正要滴落,隨后很快被空氣中的香煙吹散,在半空炫富。喇嘛手中的浩爾勞一轉一轉,每轉一圈,旋轉的縫隙就滴出顏色,像磨香油,屋中被黏稠的顏色填滿。它們緩慢地匯集在空中,形成巨大的氣團,隱隱向外散落,被屋里的每個人,順著鼻孔、眼睛、嘴巴吸進身體,從胸中酸澀地滑過,人們就哭了。我沒哭,從開始見到令人不快的味道,就屏住呼吸,只是長時間地屏氣還是費力,我打開門,走出去。

    白雪不安地四處張望,一反常態地號叫。遠處傳來摩托車的聲音,我知道,今天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客人到訪我家,這味道會讓每個人流出眼淚。留下淚水和哀傷的神情,轉而在餐桌笑著吃肉喝酒,大聲談論生活中所有能被想起來的瑣事。如果沒有令人不快的味道,晴朗無事的白天中,誰也不會落下眼淚。我走到白雪身旁,拍拍它的頭,白雪望著我。有時我會懷疑,在我還沒來牧場時,是不是早就認識白雪。是我坐在姑姑自行車后座上,穿行在馬路時,偶然對視的瞎眼小孩?學校地下車庫里開小賣店的奶奶?小區里一個總唱歌的流浪漢?它一定認識我,否則眼中不會印著這樣清楚的照亮我生活的影子。暑假結束后,它會和我一同離開牧場,回到城市,繼續扮演某個和我對視的人。我看著白雪,白雪也看著我,我摸摸它的頭,它搖搖尾巴,我沒有想錯。

    我來到羊圈,羊對我的到來顯然非常不安,羊對發生或不發生的一切都很不安。爺爺仍坐在羊背上,我走進羊圈,其他羊四散著跑開,馱著爺爺的羊也移動兩步,但畢竟馱著人,它緩慢許多。它夢游般閉著眼睛,嘴里咀嚼干草。我走到它身邊,看看爺爺,爺爺不會和我說話,我知道,這樣顯得酷一些嘛,這是他之前告訴我的。外面突然下起雨,我明白,我要帶爺爺去散散步。我把外套脫下,拎著袖子把衣服擰上麻花勁兒,一邊系到羊角,一邊握在手里,領著馱住爺爺的羊,從羊圈走出來。

    我們走了很久,從羊圈路過家里的蒙古包,又繼續向前,走過羊群最喜歡停留的草場,那兒有道淺淺的河。白雪跑來,伸出濕熱的舌頭舔舔我垂下的手。我面對草場的停泊,直到太陽從我們頭頂劃過,流星般,天空中有微微焦黃的印記,我們繼續前行。塔拉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我們身邊,輕盈地跟在白雪后面,我停下,把塔拉抱上羊背,繼續向前走。很快太陽又從東方升起,迅猛地劃過天空,太陽上騎著一個少年,也許是巴特爾,也許是晚上見過的天空中的牧羊人,又或許他倆本就是一個人。我看不清楚,陽光太過耀眼,綠色的草場都在日光中失去本來的顏色。閉上眼,黑暗中還是明亮一片,有酸澀的痛覺,我又伸出手捂住眼睛,亮光仍沒有絲毫退減。眼睛燃燒,光芒從眼眶穿入大腦,頭也燃燒。我跪倒在地上,看見了小時候遇見的那場沒在山野中燃起的大火,熔爐里有許許多多奔逃的生靈,他們喉嚨緘默,骨頭號叫,成群的烏鴉向我擁來,嘴里銜著一根根手指。

    下了火車坐上大巴,大巴里有開門開窗也散不掉的人味兒,還時不時傳來一陣充滿灰塵的空調風。我和姑姑并排坐在最后面,我挨著窗戶,姑姑坐在外面。姑姑從包里拿出來兩個紅豆沙面包,包裝袋有面包蹭的油漬,我接過來吃。大巴開動,人流潮水一樣退去,我們離人群和樓房越來越遠。

    鈴聲響起,姑姑把手機舉到耳邊,沉默很久,又開口說話。我沒聽清楚她說什么,一直在數路過的路牌,數到八十七個的時候,姑姑哭了。我放下吃了一半的紅豆沙面包,想這時應該安慰她,但姑姑的淚水很快充滿了整個車廂,大家都浸泡在淚水中一動不動,我也發不出聲音,只能握一握她的手。姑姑的手很長,有些粗糙,但很軟和,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有透明的繭子,她的指甲粉粉的,涂了一層閃著珠光的指甲油。我握住姑姑的手,她也握了握我的。后來我睡著了,夢中媽媽在校門口接我,她穿了一身蒙古袍,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只是她周圍沒有其他家長,卻仍然擁擠著,媽媽向我揮揮手,我朝她跑去,路過方正的沙土的操場,絆了一跤,膝蓋上傳來疼痛,鮮血在流。

    不遠處停著兩輛摩托車,旁邊有兩個陌生女人,姑姑向她們揮手。高個子的很年輕,看上去跟姑姑一般大,編了兩個麻花辮子垂在耳朵旁邊,頭上包著一塊藍色的巾子,眼睛細長。矮一點的老很多,面容上都是溝壑,很干很瘦,駝著背,好像一堆等著點燃的柴火,她的辮子很長,已花白了,編成一根垂在肩膀的一側,姑姑叫她郭大娘。我們一人坐上一輛車,牧場上的風就向我涌來。

    后來我常到她家去,她是把白雪送給我家的人。一個早晨,她端著一大盆酸奶來我家,新釀的,放了葡萄干和白糖。她跟姑姑熟絡地招呼著,我就這樣認識了她,她叫郭淑芬,漢人名字,我挺奇怪,后來才聽姑姑說,她是從外地下放到牧場的,在這兒也待過半輩子了。

    下放是什么意思?我問媽媽。

    就是要把一些人送到田里、山里、牧場里去勞動學習,媽媽說。

    她低頭縫著氈子,細碎的頭發從鬢角落下來,我覺得十分陌生。

    她是個可憐人。媽媽又說了一句,沙啞的聲音在針腳處停頓,一起被縫進氈子。姑姑偶爾也會幫我縫衣服,在亮白色的臺燈前,縫衣服時胳膊架在桌上,眼睛湊得很近,每針都要盯著縫,好像想把眼睛也縫進去一樣,她粉色的指甲長過手指,只好用拇指和食指關節處掐住銀針。媽媽離得很遠,幾乎不怎么看,粗粗的手指邊摸邊縫。媽媽彎著背坐在床沿,一條腿盤著,一條腿垂著,借電燈泡里蚊香般燃燒的黃光,翻飛著細細的銀針。媽媽的影子軟軟地鋪蓋在凹凸的土地,溫熱的汁液被她手中的銀針從氈里刺出,順著針尖和她光光的手臂流淌,正正好滴落在地上的影子里,把凹凸的水面填平。

    我不太懂媽媽說的可憐人是什么意思。她家的羊要比我家的多,還總能見著用拖拉機運牛糞和干草,她做的酸奶也好喝,有蒙古包住,還養狗,她生過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在外面讀書,有什么不好呢?但我不太懂,只默默記在心里,她是可憐的。

    后一天我家做手把肉,包羊肉餡包子,蘸韭花醬吃。韭花味道很沖,像一把沙子,我很喜歡,它和羊肉的味道好像天生該在一起般合適。天氣不錯,爸爸把桌子搬到草場,我們圍坐桌前,邊吹風邊吃飯。中午,牧場的風很暖和,白云乘著暖風走得更快。爺爺對我說,暖風天中的白云是甜的,冷風中是酸的,所以暖風天總有大雁追著白云一口口鹐著吃,冷風天就沒有。我抬頭看著天上邊緣模糊的云,更確信了爺爺的話。坐在外面吃飯很像出門郊游,但我沒郊游過,唯一一次勉強算得上的經歷是在幼兒園。放學前,老師讓大家第二天拿十塊錢,一起去百柳超市買東西。我晚上回家忘了和姑姑說,直到第二天大家都拿著錢坐在教室里時,才猛地想起這件事。我很慌亂,但要裝作自己不在乎。下第二節課,我們帶好東西,排著隊走到超市,前面的女生拿了二十塊錢,她買了筆袋、兩包天使薯片、一袋果凍,還有兩袋大白兔奶糖。我沒有錢,什么也沒買?;赜變簣@的路上,她問我怎么什么都沒買,我說我什么都不想要。她沒說話,給了我一顆果凍,我很高興,把它攥在手心里。

    回去后,老師讓大家把買的東西放在桌子上,輪流介紹自己買的東西,為什么要買它,花了多少錢,還剩多少錢。我盯著面前的果凍,想了想,把它拆開吃了,果凍在我嘴里咕咚咕咚亂撞。鼻子很癢,眼前的東西也看不清楚,模糊中,我只覺得有東西在我鼻子里亂竄,桌子和教室也全看不見了。老師問我為什么哭,我說我沒哭,但胸腔里壓縮的巨大顆粒還是不受控制地從眼睛擠出。吃完飯,我躺在床上裝睡,老師過來摸我額頭,把兩袋大白兔奶糖塞到我的被窩,說是姑姑給我送過來的,又給我掖掖被子,讓我好好睡覺。我拿著糖,躺在幼兒園的小木床上,又哭起來。

    下午姑姑讓我拿幾個包子給隔壁的郭大娘,姑姑特意囑咐我,好好跟她打招呼,不要扭扭捏捏,我記下來了。雖說我們是鄰居,但蒙古包離得很遠,我順著姑姑指的方向走了很久才看見她家。天氣很好,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又不會太熱,有風時,我像是匯集溫暖和涼意的洋流。我繼續向前,可是草場沒有邊,好像永遠也走不完。有次媽媽來姑姑家看我,領我去商店買新衣服,我拉著她,她的手很硬,像拉著一塊木頭。我們穿過一條全是文具店和小吃攤的街,那條街很長很長,我和媽媽走了很久,我們買了章魚小丸子、一串小柿子、糖葫蘆、一份烤冷面,邊走邊吃。東西都吃完了還沒走到頭。

    小吃街上總是有許多的油煙,飽滿的魷魚須被壓在兩塊生銹的鐵板中間發出屬于它們的倒數第二聲呻吟,嗞嗞啦啦,將水分蒸發成青灰色的薄煙。我坐在學校里的露天臺階上點燃了一把干草,抬頭盯著半圓的月亮,火苗吐出一口,煙就柳絮般飄散在空中,又迅速消散自己。我想,土地上的各種煙火,最終也會歸到月亮周圍,無論這煙是否豎直升空,或飄散不見。我望著擠壓在黑色規則金屬中的亮光,想起這一天草場上經久不息的大火,人們圍繞在火堆前,唱著我聽不懂的蒙古語,火堆噼里啪啦地向外彈射著它的子民,落在荒蕪的草場上,隨后就澆滅一般熄了。沖天的光亮混著濃煙,將月亮灼烤抖動,我望著她,像十七年后一樣。

    圍繞在火堆周圍的人們相擁而泣,大聲呼號,一團團黑灰色的膠質從他們喉嚨里輕而易舉地滑出,變成一條花紋斑斕的蟒蛇。它爬行,沿途留下一條黏稠烏黑的液體。哭泣聲中,液體逐漸生出幾朵柔嫩的小花,輕輕飄動,我蹲下折掉一朵白色的花,舉起對著月亮,什么也沒發生,只是在顏色中,月光顯得更亮。仿佛直直而上的黑煙只是一團大雁的影子,不會阻隔它們身體中的天空,草場從不會有風駐足的時刻,但毫無重量的黑煙卻沒能偏離分毫。大人們對黑煙視而不見,火仍燃燒,發出呼呼的聲響,我握著手里的白花,走到火焰和指向天空的黑煙中。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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